第13章 【風雪冰天】

【風雪冰天】

過了幾天安逸日子,待得青豆身體痊愈,這季候也要入秋了。

蕭竹曾說,盤雲山上雖四季如春,但夏季會炎熱幾日,冬季也會寒冷幾日。四季交替,天地循環,此道不可違背。

用午飯的時候,外面的陽光還很淺薄,今日有一道清淡的雞蛋湯,面上浮着幾片蔥花,在柔和的太陽下波光粼粼。

蕭竹取了筷子握在手上,正夾了一道菜。

“丫頭,坐下來一塊兒吃。”

青豆剛盛好飯,便順着邊上的椅子坐了下來。

蕭竹舀了一碗湯給她,青豆正扒着飯,盯着他問:“師父,石青師伯上次說的那個孤山,可是掌門真人試劍時候提起的那個?”

蕭竹不在意地點頭:“是啊。”

“……那個不是很厲害嗎?”青豆頓時放下碗,“淩大哥他一個人,不會有事吧?”

蕭竹微微一笑,伸出食指來朝她擺了擺:“你這就不懂了。石青本意便是讓他知難而退,那妖獸便是五位高級弟子也擒獲不了,只他一人,怕是被吃了也說不定。”

青豆怔怔看他:“可他既說了要入門,恐怕不會那麽輕易放棄的。”

“那就讓他死在裏面好了。”蕭竹自顧挾菜吃,“省得多出麻煩來。”

“師父!”青豆咬了咬牙,“你這麽做不仁義。”

蕭竹略有不悅地停下筷子:“我哪兒不仁義了?我又是放他走,又是替他隐瞞。此番你倆個小子差點沒進司刑獄,若非是我,你現下哪兒有飯吃?我與他素不相識,非親非故,做到這地步已經不錯了。你這丫頭不知好歹。”

青豆也覺得自己理虧,方埋下頭專心吃飯,再沒說話。

Advertisement

*

卻說盤雲山位于哀牢山之上,四周有不少連綿山脈,但惟獨只一座山高聳入雲,孤身而立。山中怪石嶙峋,多桂樹,多金玉礦石,亦有不少奇獸異物生活于此。

因得此山陡峭高聳,故而并無人煙,久而久之就成了荒山。

但不知何為,數月前從北面飛來一團紫黑雲霧,在頂空盤旋之後落入山中。

盤雲山空城真人曾親自前往,得知這雲霧竟是一只妖獸所化,此妖似受重傷,被人封印,周身有結界,但由于自身靈力強大,結界不堪重負,大有破碎之勢。

盡管如此,修仙之人皆不敢輕舉妄動,只能靜觀其變。

袅袅白雲之中,一道劍光如游蛇般竄來,只見有一人玄衣勁裝踏于劍上禦劍而飛,不多時,便在那孤山上落了腳。

淩風收了劍,負在背後。這裏寂靜無人,空靈的鳥叫便顯得格外清脆,樹木蒼翠,百草豐茂。腳踩在地上,也會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隐隐的,他感覺到一股迫人煞氣。

又行了約摸半個時辰,見得一個巨大山洞。洞穴深不見底,陣陣黑煙從裏面冒出,洞穴四周毫無生氣,樹死鳥亡,巨石淩亂。

他穩了穩步伐,仍舊小心往前走。

洞內視線不太好,昏暗難行,往深處走,腳下愈加濕滑,黑水流淌一地,腐屍和白骨随處可見。

淩風不自覺地皺起眉來。

猛地襲來一股陰寒之氣,大約是覺察到有人闖入,淩風行之最底處時,一聲咆哮歇斯底裏一般傳來,震得他耳膜發疼,身子一下貼在了洞壁上。

這妖獸靈力果真強大,淩風忙出手結印,以內功清心之法穩住七經八脈。這才又繼續往前行。

洞穴盡頭,濃重的黑煙纏繞一只麒麟狀巨獸,周身鉛色的皮毛上冒着團團瘴氣,兩只獠牙沾着不知是什麽東西的血,森森恐怖。

它的眼裏充斥着滿滿的怨氣,陰紫眼瞳定定看着淩風。那模樣,似要将他生吞活剝。

顯然,封印它的結界已經消失,常理來說,它如今可以随意出入,并不受什麽控制。但從它身上幾處明顯的傷口來看,這只虺妖受傷極重。

淩風是格外冷靜,擺好了法陣,長劍在手,欲一揮而上。

豈料那妖獸仰頭只一聲長嘯便是地動山搖的陣勢,頓時連洞穴也有些支持不住,落石紛紛。

他身上本也有傷,此番舊傷未愈,新傷又起,一時頭暈目眩,連站穩也成了難事。

虺妖嘶鳴一身,擡起爪來就要撲,淩風避之不及,心中暗忖自己難逃一死。

由想他修行多年,踏遍了千山萬水,到頭來還是沒能如願。

含恨而終,只怕這是他最不願意接受的結果。

倒地的那一瞬,腰上忽然一緊,有人抱着他吃力的往後退了幾步,不等他回頭細看,就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甚是焦急。

“這家夥果然厲害,淩大哥,撤吧。”

他心頭一軟:“青……”

說話間,一道紫光疾閃而來,青豆忙撐開扇子狠命一扇。

“沒時間磨蹭了,出去再說。”

淩風此刻不知哪來的氣力,掙脫開她,倒一臉固執:“不可,我若不能擒住它,如何能拜入石青門下?”

青豆拿他沒辦法,氣得直跺腳:“三年,三年之後不是一樣可以麽?還是名正言順的!何必就在這裏把名交代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個道理你莫非不懂麽?”

“三年……三年之後世間些許事又會不同的。我豈有這三年的時間拿來荒廢!”

“淩風!你傻啊!”青豆一把拉住他,“這十幾年來你都等過來了,區區三年算什麽?你若真有這個心,別說是三年,三十年也不過彈指之間!”

見得來了幫手,對面的妖獸毫無征兆地站起身來,眼中怒意橫生,擡起尾就掃過來,青豆只得推開淩風,二人各朝一邊倒去。

對于半路而來的青豆,它好像并不怎麽放在眼裏,仰起頭來,口中冒出玄火,直直噴向淩風。灼熱的火焰将整個洞穴照亮,這驚人的靈力讓青豆呆在原地,竟不得動彈。

那火在離淩風的雙目不過幾寸距離時候,從洞口方向飛來一道眩眼的光柱,一瞬就滅了那道火。青豆還沒反應過來,洞頂徒然旋下一個巨大的光絲網,将那虺妖罩得密不透風。它越是狠命掙紮,網便收得越緊。網亦藏有雷電,每一次大的動靜都給它帶來無邊痛苦。

幾道流彩劃過,青豆再一眨眼時,就看見蕭竹站在他跟前,背對着她,淡墨長衫随氣流飛揚。

那邊的淩風身負重傷,已人事不省,他一側的洞壁上插着一把掩日寶劍,此時劍身正透着盈黃光芒。

此刻,除開虺妖撕心裂肺的嚎叫,青豆還清清楚楚聽見洞穴裏傳來的腳步聲,漸漸逼近,越來越清晰。

黑暗陰影中,正有人走了出來,月白袍子,長發束起,腰間的劍鞘卻空空如也。

蕭竹挑了挑眉,誠心贊嘆:“師兄好劍法。”

石青瞪了他一眼,語氣一如既往的不悅:“你又來這裏作甚麽?”

“這可還需問?”蕭竹轉身朝青豆蹲下來,扶着她的肩,一手把脈。“自然是擔心我這不懂事的徒兒……”他頓了頓,言語裏多有諷笑:“倒是師兄你,來這裏作甚麽?”

青豆分明發現石青的嘴角抽了一抽,卻沒有說話。

漸漸地,她發覺适才陰寒的腹中泛起一絲溫暖,待低頭時,正看見蕭竹垂眸替她療傷,也不聞也不問。俊逸的面容上透着難掩的溫潤。

“師父……”

“別說話。”蕭竹輕聲命令她,繼而緩緩道,“你掌門真人在外頭。”

“什麽?!”青豆險些叫了出來,立即捂嘴。

蕭竹側身看着尚在查看淩風傷勢的石青,微微勾起嘴角。

“師兄,好歹人家也是負傷涉險。收弟子莫要那麽死板,見他誠心一片,你還是體諒體諒罷。”

只聽石青冷冷哼了一聲:“這是我的事,不用你多嘴。”

青豆偷偷在蕭竹耳畔道:“師伯就是臉皮薄。”

蕭竹忍住笑看她:“站得起來麽?”

“應該行。”

他扶住她起身。

“出去吧。”

“好。”

*

聽聞飛劍閣新收了一個挺俊秀的男弟子,雖說由石青親自出題試煉是門規應允了的,但畢竟是頭一遭,盤雲山各處的弟子都未免心生好奇。

又聽聞,那弟子成日跟随石青左右,俨然已于親授大弟子無二,自是惹了許多人眼紅。

這日,辰時三刻,神武殿上六人聚齊,寂靜無聲,氣氛肅穆。

炎陽正站在北端高臺,旁邊的朔百香垂首安安靜靜站在那兒。四下裏無人說話。

青豆跪得有些不安,一方面腳有些發麻,另一方面,這遲遲沒有責罰比責罰了還要令人忐忑。

炎陽真人突然往前走了幾步,青豆頓挺直了背望着他。

“紅藥,這孩子犯了哪幾條門規?”

旁邊的紅藥夫人兩手拱了拱,忙道:“回掌門,青師侄藏匿外來不明身份之人并擅自借送我門弟子佩。”

“嗯。”他刻意加重了些語氣,“有兩條了。”

石青從左側出列,在殿下鞠躬:“掌門真人,此事皆由弟子而起,恕弟子教徒無方,擾亂秩序。”

炎陽揮手甩袖,也不讓他多做解釋:“石青,你先下去。事後再去司刑獄領罰。”

石青無法:“弟子遵命。”

空城搖着的扇子“唰”一下收緊,淺笑開口:“掌門,青師侄入門時日不多,加之蕭師兄門下并無其他弟子,想必無人教與她這些東西。念在是初犯,便就從輕發落罷。”

旁邊的桑鬼雙手抱着臂,出言插話:“師兄這話可不對。無論是否盤雲山弟子,這該不該藏匿外來入侵者一事,想必心中也明了吧。與知不知道門規似乎沒多大關系。”

“師弟,所謂得饒人處且饒人。青師侄此番奮力除妖,也算功德一件。我派堂堂修仙之地,豈會在這般小事上為難一個晚輩?”

“師兄此言差矣。”桑鬼不懷好意地朝他笑笑,似乎是鐵了心要杠上了,“也有話說‘既墜釜甑,反顧無益;已覆之水,收之實難’,青師侄既已不顧後果的做了,那也定料到這結局。罰輕罰重都得認。”

“你們兩個,莫再争論。”不知是否是炎陽終于聽不下去了,他雙目掃過衆人,然後在一人身上停下。

“蕭竹,這既是你的弟子,你便來說該如何罰罷。”

桑鬼聽罷,不看好的別過臉去。明擺着炎陽師尊這是要放水了。

蕭竹在原地怔了一會兒,才上前,拱手抱拳,恭敬答道:

“掌門師伯,按我派門規處置,小徒應當跪恸天瀑布三日。”

他話音剛落,石青便出列反對:“師伯,我以為不妥。這位師侄功力尚淺,恐怕受不得天地寒氣。”

桑鬼笑着打斷他:“石青師兄此話有理,不如就改為兩日吧。”

“師伯……”

“好了。”炎陽一聲令下,“便就兩日,再不用多說。”

石青無奈,只得點頭退下。

青豆轉目時,正對上空城滿眼擔憂地朝她看來……

*

恸天瀑布在盤雲山山腰之處,此地有自然形成的一處平臺,那聲勢浩大的瀑布似乎是從天而降一般,在這裏彙聚成了一池小湖,湖水又沿着山坡流下,直直傾瀉到哀牢山。

青豆就跪在瀑布後的一個小洞穴,穴內大小剛好可供一人蹲坐。瀑布就從她頭頂砸下來,順着身子滑到湖裏。

整個地方寒冷無比,若非瀑布湍急,湖面早已結了一層薄冰。水仿若是帶了刺的鐵棒,不住從她頭頂落下,猛烈得幾乎要将她的骨頭穿透。

起初冰冷的氣息是從手腳處侵入的,後來漸漸地就傳遍了全身。

青豆不得不用心法護住心脈,保持體內的溫度。

她的四肢百骸已經僵硬到麻木,幾乎沒有了任何的感覺。

冷。

冷得鋪天蓋地,冷得她甚至想要大吼大叫出來……

只是冷,只有冷。這一個字,充斥着她所有的神經,所有的血脈。

桑鬼坐在高處的一株樹上,懸着一只腿看着那譚湖水。

“蕭師兄也真狠得下心啊,這都泡了一天一夜了。”

空城有些同情地喟嘆道:“哎……去找師姐要些暖身子的藥丸給她擋一擋罷。”

“還需得你去?”桑鬼笑着兩手搭在腦後,“蕭師兄不早就搶了一大堆來藏着,你瞎操什麽心。”

空城搖了搖頭,笑道:“也是。”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青豆覺得頭昏目眩,愈發支不起身子來了,頭一遭覺得這瀑布沖力極大,說不準,再一會兒她就這麽栽湖裏去了。

迷糊之間,感覺有一股很明顯的暖意從肩處傳來。

蕭竹伸手将她撈了出來,青豆渾身濕透,涼得毫無溫度。

“小青兒,師父來接你了。”

她牙齒打着顫,一句話也說不完整:“師……師……父……”

蕭竹想要将她抱着腰的手扳開,無奈她兩手抱着死緊,他也不敢用大力:“丫頭,聽話,先把手拿開,我沒法将真氣渡給你。”

青豆縮成了一團,哆嗦着沒動彈。其實她也很想動的,只是周身僵硬得沒法。

“懷……懷……銀……”

“好好好,師父是壞人,師父是壞人。”

蕭竹無可奈何的點頭應聲。兩指輕輕撬開她的嘴,将一粒丹藥塞了進去。

秋風無聲無息地吹拂湖面,帶着徹骨寒氣。

蕭竹一身的寬袍早已被打得透濕,立在風中,卻也沒覺得冷。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