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北林
北林
大梁元興十三年春。
濟州的春日總是來得早,但一陣春寒過來,剛抽了芽的草木又都被霜打得蔫了下去,早晨推開門,總有人被突如其來的一陣風凍得直打哆嗦。
早起的商販呵着熱氣,麻利地把吃飯的家夥收拾了起來,趕着早往城北的書院那頭去。晨起的書院士子遠遠地聽見吆喝聲,匆匆忙忙從懷裏摸出幾個銅板攥在手心裏,等到跑近了就往攤子上一扔,另一只手便順走了攤子上拾掇好的早點。
濟州地處大梁東南,相較中野四州,商賈之風曾盛極一時,饒是地處州府,有名的書院也就這一座。姍姍來遲的日頭照在書院門前挂着的牌匾上,依稀能辨出上頭寫的是“北林”二字。
這二字的由來倒是有些衆說紛纭。
有人說這書院本不叫北林,應喚作懷言,只是二百多年前大梁立朝後,為避太始帝慕懷之名諱,故而改作了北言,而後歷經歲月周折,才有了今日的北林書院。然為何昔日的言字改作了林,卻是無人能說出個所以然,只能以天心難測為由給草草搪塞了過去。
還有種說法,說這二字出自平帝在位年間變法以革世族的那位林姓女相。傳言其本為濟州人士,雖變法一事褒貶不一,但念其仍于國有功,故而将故裏書院易名以紀。只是這個說法卻多為人嗤之以鼻,畢竟這位女相最後可是因為得罪朝中世家,而落了個車裂的結局,若說這北林書院是為了紀念這樣一個人,倒是不知是誇是諷了。
不過說法雖不一,但到底無礙于這一州家境尚可的人家都擠破了頭把家中兒女往裏送。書院每逢三年春收一次學生,先生究竟是否有真才實學暫且不論,只要送進去了,便可逢人就吹噓自家郎君女兒受教于北林書院,這往後可是要上京應試的。
至于在書院裏究竟是孜孜以學還是招貓逗狗,那便不歸他們管了。
只是對于新進學的士子而言,這二者未免都顯得稍遠。比之這些,學生們更多是三三兩兩地趁着晨誦前聚在一起,提起早在進書院前聽過的市井傳聞。
諸如書院來由這等的,都算作末流之談了。
這偌大的書院,尋個可供私底下交流這些傳言的地方倒是不難,有了個打頭的,餘下的也不無興致。
領頭的少年腦袋上綸巾戴得稍有些歪斜,他卻是渾然不在意,尋了個冷清的院子停下便開始胡謅:“不瞞你們說,我阿兄去年剛離了書院上京,說起這書院,就不得不提每一年的考校榜首,你們曉得是誰嗎?”
“誰啊?”
“這還用問?不是那城南萬寶齋的李家公子,便是府臺大人家的郎君呗,這還能有別人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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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支起一指左右擺了擺,故作神秘道:“非也非也,再猜?”
幾個人面面相觑,半晌有人試探道:“莫不是柳刺史家的那位?嘶,也對,人家本家可是中州柳氏的嫡系,儒門大家呢!但我記着他不是一向瞧不上咱們濟州的書院?還成天嚷嚷着要回長安去……若不是他親爹逼着,恐怕這位還不稀得踏進來呢!”
這回倒是沒被直接反駁。少年摸了摸下巴,道:“是,卻也不是。”
“這又怎麽說?”
“這人嘛,确然是和刺史家關系匪淺,但可不是咱們的這位柳大公子。”少年煞有其事地俯身,“此人姓溫,喚作明裳,是柳氏庶出的姑娘,若要論及長幼,還是那柳公子的妹妹呢!”
“啊?可我聽聞柳氏可沒有女兒送來咱們書院……而且這位也不姓柳啊?縱然是庶出,怎得就沒個名分?”
“這還不簡單?人家親娘見不得人嘛。”少年搖搖頭,壓低聲音道,“我可聽我阿兄說了,就前兩年,那柳公子可是當着書院所有人的面大罵溫明裳是娼妓之女上不得臺面!你們想想,柳家那樣的儒門世家,娼妓之女這四字,能那麽輕易就說出口?這可是把人的臉面摁在地上踩喲!”
“那溫明裳也不曾反駁?”
“據說是不曾,且事後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你們說這裏頭,可能沒點門道?”他說到興起,索性站起來合掌一拍,“可惜這溫明裳年年考校課業均是頭名,柳家也真是,如此都不認……可惜咯,可惜是個姑娘家,若是兒郎,這母家出身怕也是不為人在意的。”
“不過你們也別對這人好奇啊,這可是柳家自己的家事,咱們聽聽便罷了,犯不着去招惹這人。”
風把草木吹得搖曳作響,也将道出的話音吹得四散。
“不該招誰?”
身後忽而有人接了一句。
“嗨呀,那還用說嗎,自然是那溫……”少年想也不想就接了話,他打了個哈欠,忽然間發現周圍幾個人的臉色都變得古怪了起來,剩下的半句話也卡在了喉嚨裏。
等等,方才說話的,是個女子?
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梗着脖子僵硬地一點點轉過頭。
早春寒梅未凋,混在新芽翠色中墜着一點若有似無的豔色。樹下的年輕女子倚在石凳邊,一手拿着書卷,另一手虛虛地搭在膝上,就這麽定定地瞧着說話的少年。
長垂的發用木簪束着,稍一動作便掃過素白的袍子,映襯得便如書頁上的詞章般黑白分明。她的面容生得白淨,眼尾勾着一點朱砂小痣,雖不是什麽令人一眼見之心折的牡丹絕色,卻是勝在了眉目間藏着的那種說不出的澄明隽秀,叫人見之難忘。
“嗯?溫什麽?”她跟着追問了一句,清潤的一雙眼跟着彎起來一點弧度,瞧着笑吟吟的,像是故意忽略了眼前這群初入書院的少年們面上那種被人撞破背後語人是非的窘迫,非要問出個所以然來。
“溫、溫……”少年嗫嚅着,莫名地有些不大敢直視那雙含笑的杏眼。
女子低笑了聲,索性擱了書冊,起身撥開身前的梅枝行至了他跟前,道:“你想說溫明裳,是也不是?”
她身量說不上高挑,也只比這群十三四歲的少年高了些許,而且瞧着有些纖細單薄,本不該予人什麽壓迫感,但偏生這麽站在跟前,這群少年竟是都默默低了頭,大氣都不敢出。
他們不曾見過傳言中的那位溫明裳,也不知這女子是誰。但君子不語人是非,不論這人是誰,縱然不是正主,在這書院中,理虧的也是他們。
即便現下說要罰,那也是該的。
他們這廂惴惴不安,胡亂揣測着之後會發生的事,眼前的人卻是再度笑了笑,溫聲開了口。
“再有一刻便是新進學的士子晨誦,你們若再于此耽擱,給掌簿的看見了,恐就不是那麽簡單能敷衍過去的了。”
“還不快些去?”
這話可比別的有用得多,幾人下意識打了個哆嗦,手忙腳亂地拾起地上散落的書冊,規規矩矩地跟面前的女子彎身作揖道別。
領頭的那個還語無倫次地跟她致歉并表示不會再犯,跑走時腦袋上歪斜的綸巾都差點墜了下來。
待到這群人走遠,後頭才傳來了輕而緩的腳步聲。
“我還道是誰又在背後嚼舌根,果然又是些新進來的兔崽子。”沈知桐俯身拿起擱在石凳上的書,道,“明裳,你倒是心寬。”
若是适才的少年尚在,聽到這個名字怕是更要跳起來。
真就是怕什麽來什麽。
溫明裳擡手撥開眼前的枝葉,不甚在意地搖搖頭:“年年如此,早習慣了,若是在意,才是徒添煩惱呢。再者說,傳言也不全是假的。”
沈知桐聞言皺着眉嘟囔了句:“都怪柳衛這個混賬玩意!”
她口中的柳衛自然就是适才那群少年口中的柳大公子。那些人們口中的市井傳聞有些倒是不假,這濟州刺史柳文昌确然是大梁朝中五大世家之一——中州柳氏的嫡三子。中州柳氏極重嫡庶之別,柳衛既為他獨子,自然自幼嬌養,倨傲也是自然的。至于他瞧不上溫明裳……倒也不全然是因着出身與門第之見。
至少還要再加上男女之別。
大梁雖自太始帝起開女學立女官,但朝中女子為官者算不得多,再加之柳氏自前朝起便是儒門大家,自然對此類行徑不甚贊同。
兩者相加,柳衛對溫明裳這個妹妹心生嫌惡也不難理解。
但那句娼妓之女卻是過了。
“你總不能讓柳衛閉嘴不是?”溫明裳回過神,從她手裏把書冊接過來往院子裏走,“他言辭有失,丢的是柳氏的臉,自有柳氏的人給他善後,我若是同他争執,只會累得阿娘在府中難堪,得不償失。”
沈知桐仍是面有不忿,但聽她這麽說,也只能無奈道:“若非你母親還在柳家,你又何必忍他?柳家當日看在你被先生收作弟子的份上,才許你母親進府,但明裳,這麽些年你也曉得的,這并非好事。”
溫明裳推開院舍的門,屋內炭火上燒着的水正滾燙,她取了些茶丢入沸水中烹煮,擡手示意沈知桐先坐下。
碗中茶湯澄澈透明。
沈知桐嘆了口氣,道:“我也知你心中有所考量,但我就是憂心有朝一日……明裳,先生當日拂了柳氏的面子收你為弟子,雖解了一時之圍,可長遠……終成掣肘。”
“我說服不了阿娘離開。”溫明裳垂着眸子,淡聲道,“但我不會一生受制于柳氏,這一點你大可放心。”
“比起這個,你不遠千裏來濟州恐怕不是來同我敘舊的吧,小師姐?”
她喚沈知桐一聲小師姐,但沈知桐卻不是北林書院的學生,自然她們口中的先生,也不會是北林的先生。
自濟州西去千裏,燈如晝,繁花迷人眼,策馬便是軟紅千丈。
沈知桐看她一眼,自懷中取出一封信推至她面前。
随信一道而來的,還有一塊刻有篆文的素玉牌。天底下的文士,恐怕再沒有人不識得這塊玉牌歸屬何方了。
長安,國子監。
沈知桐一手撐着臉,目光直直地注視着眼前的年輕女子。
“明裳,你該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