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歸雁
歸雁
身側的窗帷大敞着,晨光直直地透進來,桌上的茶盞也跟着被拉出長長的影子。溫明裳垂着眸子,睫毛跟着她輕眨眼宛若蝶翼輕顫,她整個人罩進朦胧的晨光裏,眉目間平添了三兩分易碎感。
饒是沈知桐這個見慣了長安牡丹色的人,這麽多瞧兩眼也要忍不住在心裏贊嘆一句當真是生得漂亮。
柳衛說她娼妓之女,其實不然。她母親本為樂坊名伶,彈得一手好曲,自然也生得一副好皮相,她模樣随了她娘親,但眉目沉澱着的書卷氣卻半點不似煙花之地可以養出來的,反倒比某些個正經嫡出公子更加肖似名門之後。
若單是這點,或許柳衛還能容她,說到底皮相承自父母,自個兒可沒得選。可最讓他妒恨的,正是這塊玉牌背後的人。
溫明裳跟着書院的人喊先生,卻不代表她真正的師承便是北林。這塊玉牌背後代表着的,是大梁內閣閣老,當今帝師崔德良。
當年尚在長安時,柳氏雖不給她們母女二人名分,但柳文昌到底念了那麽點父女情分,背地裏安排着她跟柳氏的公子小姐入了國子監,但正經聽講學時卻是不可入內。沈知桐對當日崔德良因何收溫明裳為弟子所知不多,只知道閣老約莫只是問了她三個問題,溫明裳一一對答後,便有了這師徒之誼,至于問了什麽,答了什麽,卻是不得而知。
有趣的是事後柳氏得知此事,把包括柳衛在內的嫡出幼子都帶到了閣老跟前,盼着能有一人再得閣老青眼,結果人家直接閉門謝客,柳氏倒是碰了一鼻子灰。也因此,為了不招人閑話,這才把二人接回了府裏。
只是柳氏不予冠姓,她便還随着母姓喚作溫顏,明裳二字是崔德良給她起的字。
裳裳者華,其葉湑兮[1]。倒是合襯。
只是可惜因着柳文昌調任濟州,她們不得不跟着離了長安,溫明裳自然也不能繼續留在國子監。當日沈知桐還去送過自己這位小師妹,當年不過金釵之年的孩子,如今也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一晃眼都六年了。
這廂她還在回憶往昔,眼前的姑娘終于伸手拿起了桌上的信箋。
溫明裳沒把信拆開了看,她擡起眼,瞳眸在光暈下顯得格外清透,“先生這個時候要我回去,是要我參加今年的春闱嗎?”
這封信來的時間委實有些巧了。現下是初春,濟州歸返長安,一個月足矣,她若是在月底前能動身,便恰好能趕上今年春闱。
沈知桐三年前應過試,如今在翰林院挂着職,在朝中做女官的,要比男子更惹人注目。她既然能千裏迢迢跑這一趟,必然是崔德良告的假。而且還說的是溫明裳該回去,而不是她需要回去,這足以說明一些問題。
“是。”沈知桐倒也不做隐瞞,坦言道,“明裳,你不該一直待在濟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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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明裳抿了下唇,她之間在信箋上輕輕點了兩下,道:“我在何處,如今不是由我自己做主,先生雖可令柳氏不得不看重,但家宅之事,他也不能插手。如今有這一封讓我回去的信……”
她飛快地眨了一下眼,若有所思狀:“朝中有調令給他了?”
“你倒是猜的夠快。”沈知桐笑了起來,原本松松搭在桌沿的手轉而拿起了茶盞,天氣尚冷,這盞茶放了不多時就可入口,“好歹是柳氏嫡三子,濟州雖繁華,但到底離京太遠了。柳家人當日把他放來這裏是為了攢資歷,如今也差不多是時候叫回去了。”
她們口中的人自然是柳文昌。柳家人苛待溫明裳,自然也不會對她生母有多好,柳文昌縱然念着那麽點舊情,也不會過多插手內宅之事,否則柳衛又哪敢折辱人?溫明裳對這個便宜父親沒旁的什麽想法,至多也就看在母親的面子上偶爾喊一聲阿爹,在外則是能不提其名便不提。
“也是。”溫明裳得了她的準話,卻也不意外,“年前聽聞工部侍郎許大人告老,他回去便是把這個位置補上的吧?”
“是啊。”沈知桐往身側的爐子裏添了兩塊炭,湊過去一些烤火,“元興年後,清者去,濁者留,先生雖勉力維系朝中不起波瀾,但這麽些年,寒門和世家一直不大對付。面上雖然瞧不出來什麽,但朝中人跟明鏡似的,這兩幫人就和新舊兩派一樣,說不到一塊兒去。許大人是柳家老大人的門生,工部上上下下都多少沾着點關系,這個位置放不掉。”
溫明裳沒接話,她側頭往窗戶外瞧了一眼,今日天光晴朗,乍一眼望出去好似天地一片清明,但誰都知道,縱然是這樣的日頭下,也有難掩的陰翳。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在信箋上摩挲着,這封信其實不用看,她也能大致猜到寫了些什麽。
她只是在想,崔德良的用意。
春闱這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要看站在什麽角度去看。于世家子弟而言,謀個官職不是什麽難事,未必要走這條路,但于寒門出身的而言,這條路便是唯一可以向上爬的路子。可這樣的一條路,還要被世家的人給分去一半,不為別的,為了一個“名”字。
但崔德良不是這種人。河東崔氏雖和柳氏一樣同為世家,但他們更看重師生情誼,也不重嫡庶之別,崔德良亦如是。他現今門生除卻禦座上的那位,也就三人,溫明裳上頭除了沈知桐這個師姐,還有個出身世家的師兄姚言成。前頭這二人,一個世家舉薦,一個春闱應試,倒也都和出身相應。
問題就出在了她自己身上。
自己應該算哪邊的?
崔德良如今給她指的這條路意思再明白不過。但這樣的用意,一定與柳氏的希冀相悖。
還真是……上來就給了一個難題。溫明裳輕輕呼出口氣,忍不住皺了下眉。
“你啊,也別想太多。”沈知桐瞥了她一眼,從手邊接過木勺舀了一勺茶水給她重新添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即便先生不寫這封信,柳文昌的調令一到,你不也還得回去?到時候要麽跟着去春闱,要麽繼續在國子監待着,有何分別?”
說着就伸手孩童打鬧一樣不輕不重地在她腦袋上點了一下。
溫明裳輕嘶了聲,面上露出點無奈的嗔怪神态:“師姐……”
如此,原本稱得上凝滞的氣氛才化解開。
朝中還有事要辦,沈知桐不能在濟州長留,送完這封信就得走。臨行前,她像是想起什麽似的一拍腦袋。
“對了,還有一事。”
溫明裳腳步一頓,側頭朝她投去一個疑惑的眼神。
“先生說,有個消息你得聽聽。”她摸了摸下巴,想起這事目光也變得有些複雜,“雁翎關的主将,那位鎮北将軍要被陛下調回長安了。”
溫明裳聞言一愣,皺眉道:“為何?”
“還不曉得。”沈知桐撇了撇嘴,“雁翎近兩年無戰事,調回來……也不是說不通。算起來,應當跟你到長安的時間差不了幾日。不過先生的意思也就是讓你知道這事,旁的也不必多想。邊關戰事,一向不歸咱們管。”
但這麽個調動……她嘆了口氣,颔首道:“我知道了。”
送走了遠來客,回書院的路上,溫明裳還在想着這個消息。雖說沈知桐說得不錯,戰事不歸他們來管,但……邊關主将調配也不是小事。大梁如今邊地安穩,唯一的動蕩之處就是這北境雁翎關,按理來講調哪的将軍都不該動雁翎關的。
“雁翎。”她低聲喃喃道,“北邙洛氏……洛清河。”
叫着世家的名頭,但洛家是大梁最不像世家的了,也不是因為旁的,恰是因着這是唯一一個以武立家的世族。
不插手朝堂事,無意與其餘任何世家結盟,不重嫡庶之別,男女之防,唯才是用,世代為将。
雁翎關屹立北疆百年不倒,自宣景皇帝冊封洛氏靖安侯後,洛家便世代戍守雁翎關與北燕狼騎遙遙對峙。戰事常有,埋骨者亦數不勝數。
北境的戰場防線是他們拿屍骨堆起來的,這也是緣何他們雖是世家裏的異類,但無人敢不敬北邙洛氏。
至于這一代的主将洛清河……說起來這人的評價倒是褒貶不一。
溫明裳此前也聽過這位将軍的一些傳言。她是洛氏嫡女,上代靖安侯洛清影是她長姐,此人十五踏上北境沙場,寧關守備戰一戰揚名後做了她長姐的副手。爾後不過三年,在洛清影戰死雁翎關後力挽狂瀾收複燕州丢了數十載的汲、晉、樊三城,可謂戰功赫赫。若只是到此,她也不辱沒先人威名。
可她偏偏在收複三城後屠了樊城。
從敵将至城中百姓,三萬人被坑殺埋于白沙坡下,淌的血染紅了白石河畔的草野,禿鹫盤旋其上數月不退。
大梁素來不恥如北燕人這般屠城的舉動,洛氏更是自接掌雁翎鐵騎以來有不殺戰俘的先例。
可她洛清河偏偏就做了這個特例。
聽聞當年朝堂之上,衆人指責她暴虐嗜殺,不配接下這靖安侯位,她竟也不反駁,反倒是大笑三聲道既如此,她洛清河便此生不受靖安侯位,言罷便自請天子冊幼弟為靖安世子。
那年溫明裳遠在濟州,并不知個中詳情,她也曾修書詢問崔德良,但對方回信也只說了此事為真,至于對方究竟是否真如傳聞中那般張狂不馴,卻是只字未提。
但……為什麽?
平心而論,大梁無人不敬仰洛氏的将軍,溫明裳自己亦如是。洛清河此前此後皆無斬戰俘的舉動,為何偏偏是那一次收複三城要屠城?
那可是活生生的三萬條人命,沒道理啊。
天色漸暗,天邊燒着一卷紅霞,暮色壓下來,遠遠地能聽見倦鳥歸巢的啼鳴。
溫明裳想這事想得出神,從過往傳聞到剛知道的這個消息,她試着在腦海裏把這樁樁件件雜亂無章的信息串連在一起,找出個具體的關竅。但不知為何,到了最後,她的注意力仍是下意識落到了洛清河這三字上。
“雁翎關的定海神針。”她在心裏默默咀嚼這三個字,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輕輕道,“你該是因為什麽被調回長安的呢?”
可惜她沒能想出個所以然,就已經被不速之客攔住了去路。
路旁的寒梅不知被誰折斷了枝幹,毫無生氣地垂落于地。
溫明裳眼神一動,眉頭不着痕跡地皺了起來。
來人比她高了一頭,站在她跟前,把日暮時分昏暗的光遮去,投下了細密的陰影。
“何時豢養的家犬也有了站在主子眼前的資格?”年輕男子一張稱得上清俊的臉陰沉着,開口便是極鄙夷的口氣,“給本公子滾開!”
溫明裳眸底的光暈暗沉下去,藏于寬袖下的手掌一點點攥起。
柳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