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有客

有客

平心而論,溫明裳對自己這個便宜哥哥柳衛稱不上嫌惡。縱然對方從挑釁到惡語相向的次數數不勝數,但從小到大,她和母親遭受的惡意早就不止這一星半點的了。幼時居于煙柳巷,人心寒涼遠比現在更為可怖,相比之下柳衛的這些舉止,反倒像極了孩童的無理取鬧。

比起嫌惡,說他悲哀更合适。

幼子不知善惡,這樣的話一開始只能是內宅親近之人所言,但久而久之,嫉恨這一類情緒大抵早已刻入骨子裏了。

只是話雖這麽說,她也不是個菩薩,可沒什麽人家都上門找事還甘願受之的道理,何況此處可不是柳府。

“書院散學已有半個時辰,公子不回家陪着夫人,反倒來此找我的麻煩……”溫明裳在原地站定,故作思索後恍然狀,“看來是山長的課業還不夠多?”

她這确實是往柳衛傷處戳。柳文昌調職來濟州六年,她和柳衛就在這北林待了六年,也不知是不是大夫人私下說了些什麽,這人一開始可是瞧不上北林這所書院,還鬧騰着要回長安本家去,結果後來差點被山長拿着拐杖給打出了門。

若不是柳文昌拉下臉帶着他去給老先生道歉,他怕才是要成這些年書院裏茶餘飯後的談資笑柄。

但他這個說資質不算上佳,論品行又過于驕矜的,書院的士子們因着柳家家室能容他,北林的先生可就不一定了。

果不其然,一提到山長,柳衛本就沉着的臉愈發陰沉了幾分。

溫明裳本以為依着這人的性子和适才主動挑釁的舉動,必然是又要吵嚷幾局才罷休,但今日卻是跟轉了性子似的忍了下來。

“哼!”柳衛瞪她一眼,下巴擡起些露出個倨傲的神态來,“若非阿爹要我喊你此次休沐記得回去,本公子稀得同你費這口舌?上不得臺面的家犬,多說半個字都辱我柳氏門楣!”

溫明裳早已習慣了他這副嘴臉,她擡手把被風吹得散落在鬓邊的碎發挽至耳後,悠悠道:“看來公子是覺得,在這北林課業平平便不是辱柳氏門楣了。”

“你!”柳衛聞言登時氣得揚起手打過來,談及課業确然是他心尖刺,更何況這般諷刺他的還是溫明裳。

柳氏沒出過武職,他這個嫡子也是自小書生做派,雖不至手無縛雞之力,但也至多比常人略強些。放到從前,被氣到動起手也不是沒有,故而溫明裳在他擡手的時候心裏就多做了個思量。

這一巴掌沒打到她的人,卻帶起了她別在腰間的書院弟子牌。

Advertisement

木牌被扯落,往左邊的青石板飛去,應聲落了地。

柳衛陰沉着臉還要往前抓她手腕,卻聽得身後一聲斥責。

“什麽時辰了?不歸家去,在此吵嚷什麽!”

是書院的舍監。

溫明裳挑了下眉,她淡然地往後撤了半步,向着匆匆走來的先生見禮道:“見過夫子。”

來人看見是她,原本緊繃着的容色稍緩了下來:“嗯,明裳啊,怎得還不回齋舍去?”他這話問完,眼風一掃瞧見了身邊的柳衛,頓時明悟過來緣由。

這條路是從書院門口回齋舍的,跟溫明裳這個休沐才回去的不同,柳衛自然是每日有柳家的下人接回府去。這個時辰他本就不該出現,更何況是這個地方。

書院人人皆知柳家的傳言,也知道柳衛在針對溫明裳,此時見到這樣的境況,舍監一想就明白必然是誰在故意找麻煩。

思及此,他臉都黑了下來,戒尺往旁邊的樹上一敲,斥道:“柳衛!我北林不是你耍公子脾氣的地方!若再讓我瞧見,莫怪我讓人轟你出去,還不快走!”

柳衛再倨傲也不敢在書院先生們面前放肆,他憤憤地重重哼了聲,複而給了溫明裳一個警告的眼神,這才轉身離去。

溫明裳等他走遠,才輕輕松了口氣,道:“多謝夫子替明裳解圍。”

她模樣生得好,課業又回回是頭名,書院的先生們沒有不喜歡她的。舍監面色柔和地輕拍了兩下她的肩膀,寬慰道。

“不是什麽大事,天色不早,快些回去吧。”

溫明裳乖順地點了點頭,她往前走了兩步,想起柳衛适才的話,又止住了腳步,回頭道:“夫子,不知山長可在?”

“在倒是在。”舍監輕嘶了聲,“只是今日有客,此時山長應當還有事要替客人辦,此刻就在那頭的亭子裏。你若要尋他,明日再去應當也不遲。”

有客?溫明裳怔了一下,有些意外。山長上了年紀,脾氣也頗為古怪,往日裏即便有人拜會也是愛答不理的,此次竟會替人辦事?想來這一次來的客人,應是頗有來頭。

舍監見她若有所思的模樣,也就自然多提了句:“瞧着拜帖,那客人姓林,單名一個然字。哦,來時還帶了個随行的護衛,似乎是喚作栖謠?至于旁的,我也不甚清楚。”

溫明裳本也沒想着問清這種事,她點了點頭,正打算再次同舍監道個別,就聽得身後傳來一聲問詢。

“敢問這可是姑娘的弟子牌?”

溫明裳聞聲轉過頭。

快要入夜,風有些涼,湖水被吹出一圈圈的漣漪,細嗅之下還能聞見寡淡的水汽。

女子站在岔路口,手上還拿着那一小塊木牌。她眉眼生得挺周正,但唇線淺且薄,把容色勾勒得有些涼薄。與尋常女兒家不同,這人身着一身短打勁裝,腰間還配着劍,一看就知道是個練家子。

逆着光,溫明裳看不清她腰間那把劍的樣式。但瞧着這人的模樣,恐怕是歷經長途奔襲至此。

見她一時間沒答話,女子面上依舊沒什麽表情,她保持着擡手的動作,再度開口解釋道:“我家主子要我将此牌,物歸原主。”

書院無人執刃,這人既是外來的,還道這是她家主子的意思,想來這人……就是那位客人的護衛了。

女子為親衛,不算常見。

溫明裳不着痕跡地打量了她幾眼,上前兩步接過弟子牌,道:“多謝姑娘,也請姑娘代我謝過你家主人。”

那女子漠然地點點頭,毫不拖泥帶水地轉身而去。

溫明裳抿了下唇邁步跟在後頭,岔路口的那頭往下延伸着,通往湖中心的水榭小亭,她回齋舍向上行,恰好能窺見昏暗裏的一點光暈。

小亭的竹簾敞開着,隔得不遠,若是放到白日,應當能看得更清楚些。可惜此刻幾近入夜,那頭又有假山遮擋着,她悄悄往那頭瞟了好幾眼,也只能依稀窺見亭中人鴉青色的袍角。

也罷,瞧不見便瞧不見吧。溫明裳收回目光,指尖摩挲過掌中的弟子牌,默默地這麽想道。

亭裏點了幾盞昏暗的小燈,暖黃的光投在方寸之間,人的大半張臉也跟着沉在燈影裏。鴉青色的衣袂似乎也跟着燈燭壓下來了色澤,袖口的卷雲紋在燈火下若隐若現。

栖謠掀簾進來,一手還搭在腰間佩刀上,她面上神色不改,略一低頭,喚聲道:“主子。”

爐上水仍沸,年邁的山長顫顫巍巍地舀起一勺添入盞中,道:“豎子不知禮,叫大人看笑話啦……”

小亭離得不遠,習武之人耳聰目明,适才的争執自然也是被人聽入耳中。

“先生不必如此,此等事,也并非北林一家書院獨有,國子監亦如此。”對座的女子溫和一笑,她目光似是不經意地掠過竹簾之外的青石板,似乎還帶着若有所思的意味,“倒是我們叨擾半日,有勞先生不怪罪了。”

“大人哪裏的話。”山長受寵若驚地搖頭,“大人所行,大梁百姓皆感之佩之,我北林不過盡了些綿薄之力,實乃不足道啊!”

說着便要起身作揖。

然而一雙手卻是輕輕止住了老者的動作,她跪坐起身子,牢牢托住了山長的手,輕聲道:“言重了。北林不問緣由,願費心半日內助我查閱舊時文書,此為義。您是長輩,不該拜我,此為禮。如此,應是我等拜謝才是。”

言至此,她雙臂擡至前額,兩手交疊,規規矩矩地行了一拜。

山長張了張口,一時間竟是無言。

“此去路遙,我二人星夜兼程才省出這半日繞道濟州。”她站起身,接過栖謠遞上的刀別于腰間,“既此間已了,我等也該啓程歸返了。”

山長扶着桌案,緩緩站起道:“還望大人珍重,老朽,拜別了。”

二人略略俯首,最後見了一禮。

邁出書院大門時,門前只餘下了冷月清霜鋪就滿地青石。

栖謠牽了馬,見她正回頭凝視着書院的牌匾,開口問道:“主子,是要走馬道與他們會和,還是自濟州官道走?”

“先去尋他們吧。”她拍了拍駿馬的馬首,眸子垂下來,“回去之前,還是得先換身行頭才是。”

無人會知曉今日北林來了什麽客人,山長對于這兩人的來訪自會守口如瓶。但這不是來客的要求,而是他們的自知。

這一宿風似乎比往日大些,北風嗚嗚地拍打在窗帷上,聽着有些擾人。

溫明裳醒時不過五更天,屋裏點着炭火盆,倒不會叫人覺着冷,她揉了揉額角,爬起來去把窗子推開來。

夜裏下了一場凍雨,院裏本已抽條的草木被打得蔫兒了下去。

溫明裳被冷風吹得精神了些,但還是看着有些神色恹恹。

她做了個夢,不知是不是這場凍雨的影響,她夢見了一場關外的大雪。

凜冽的風倒灌進人的領口,無情又洶湧地剝奪走人身上的溫度。擡眼所見是白茫茫的一片,四下一片阒然,已經到了令人心生恐懼的地步。

忽然間似乎有狼嚎在大雪裏響徹,由遠及近聽得不真切,她下意識地想往後退,卻被突如其來的狂風卷得跌進一片皚皚白雪裏。

在人即将被凍僵的前一刻,宛若悶雷的馬蹄聲遽然響徹整片雪原。她好像忽然間什麽都看不見,但這陣馬蹄聲卻給她在冰冷裏帶來了暖意。

自始至終她都不曾觸碰到馬蹄聲的主人,可聲響近前時鐵甲上冰涼的氣息卻久久不散。

那種鐵血肅殺的氣息太過清晰,夢裏的聲響似乎猶在耳畔。溫明裳垂着眼睛,捧着散發着熱氣的杯盞小口啜飲着,慢慢讓自己平靜下來。

那樣的景致,只會是雁翎關外的雪原,可自己從未去過塞北,又怎麽會做那樣的夢呢?果然還是因着前一日事關雁翎關的那個消息嗎?

但現下她要想的,卻不能再是雁翎關的消息。沈知桐說得不錯,她們不僅管不着,而且雁翎,當真離得太過遙遠了。

比起這些,她更該去思量今日自己回柳家會是何種光景。

柳衛要她下一次休沐回去見柳文昌,好巧不巧的,今日便是。

一盞茶放涼,外頭也見了天光。

溫明裳慢吞吞地收拾了茶盞,起身回去換下了書院的弟子袍。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