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所求
所求
等到天色泛白,溫明裳收拾了下東西,走前去拜訪了一下山長。
老先生醒得也早,見她這副打扮也是曉得她要歸家去,他看了看眼前的姑娘,開口留了人用早飯。
溫明裳也早已習慣了這小老頭的性子,能留她用飯已經算得上相當給面子了。早年她初來北林時背了個閣老弟子的名頭,老先生可沒少刁難她,次次出的策論都比旁人要難解,縱然是她也頭疼了好些時日。
但到底也明白,老先生是惜才。
其實當年崔德良本有理由将這個弟子留在長安親自教導,可他沒有,反倒是親手寫了一封信交予溫明裳,讓她到了濟州轉交山長。溫明裳那時便或多或少能猜到這二人是舊識,再加上老先生脾氣古怪,但真才實學是有的,想來這樣的安排,也是崔德良經過考量的。
北林距皇城雖遠,但絕不會有諸如柳衛這等世家子想的那般不堪。
這頓飯吃得安靜,只在擱筷時,溫明裳才聽見老先生開口。
“此番回去,可以多休息幾日再回來。”
溫明裳擱碗的動作一頓,她眼裏神色有那麽一瞬的詫異,但那點微不足道的變化卻又很快地被她壓了下去,末了開口只是輕輕應了一句是。
結果她話音未落,一只蒼老的手就不輕不重地在她腦袋上敲了一下。她輕嘶了聲,擡眼看過去的時候有點委屈。
老先生哼了哼,道:“委屈啊?你再‘是’一句看看?在我跟前,還端着呢?別以為我不曉得你這臭毛病!人家說一句,你肚子裏能拐幾個彎!”
溫明裳擰着眉,聞言眼皮耷拉下去,道:“我錯了。”
她确實有這習慣,總喜歡把人說的每一句話放在心裏琢磨,總怕人話中有話。但這習慣多半也賴不得她,将旁人置于她的出身上,多半也如此。
故而山長雖然訓了她這一句,其實也并非真的怪她,更多的是提點。
心有思量不是壞事,但不能太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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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次說錯了,總不曉得改!你這丫頭啊……”老先生見她低眉,也收了佯裝起來的斥責神态,問道,“你昨日見過你師姐了?”
“嗯。”溫明裳點點頭,從袖袋裏拿了那塊素玉牌推至他面前,“這是師姐帶來的東西,還有……還有先生的一封手書。”
山長垂眼一掃而過,卻沒立時說什麽。
上了年紀的人,身上縱使有再多鋒芒,面對小輩時多數還是慈和的,山長亦如此。他平日裏會訓書院的學生,但溫明裳很少看見他如這般面露沉郁的時候。
但這種異樣同樣消失得很快。
“也是,你終歸不屬于濟州。”她聽見老先生低聲這麽說。
但這話卻好似不是跟她說的一般。
“春時打馬過,看盡長安花啊……”山長像是回憶起什麽似的感慨道,但随即他面上又浮現出一抹可以稱作譏笑的神色,“可到底歲歲年年人不同。做官就那麽好嗎?丫頭,你也非得回去趟這一趟渾水?”
前一問溫明裳答不了,但這後一問,她沉默須臾,道:“從前您與先生教過我的,人各有志,我所想雖并非利祿功名,但若要試,我便不能困于此一方天地。”
老先生反問道:“你所求為何?”
溫明裳卻是沉默,她低下眸子,視線落在桌上的那一盞清茶上。
院子裏刮過的微風把杯盞裏的清茶吹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她跪坐着,身形依舊瘦削而單薄,但她的背脊卻挺得筆直。
“您還記得,四年前雁翎的那一場仗嗎?”良久,她擡起頭問了這麽一句,“我記得當年我在府中,曾聽見府臺大人與刺史大人商議,究竟要不要将糧送往北境。我不懂軍政,您和先生當初也都不想告訴我,雁翎關究竟已經到了怎樣的光景……可是那是我第一回聽見,北境的主帥戰死的消息。在那之前,我們都以為北地的鐵騎無堅不摧。”
“但是為什麽即便到了這個時候,還要商議這批糧到底要不要送往交戰地呢?”
老先生凝視着她沒答話。
“還有更早的時候,我還在長安,還沒有被柳家人帶回去。世人皆道長安繁華,可在那樣的繁盛之下,您知道長安的冬天,也是能凍死人的嗎?”
溫明裳的聲音一點點低下來,但她注視着眼前老人的目光卻是清澈而堅定的,“我想試試,改變不該是這樣的事情。”
“所以我要回去。”
“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1]”山長聞言低聲笑開,“真像。”可像什麽,像誰,他沒有往下說,老人的目光柔和開來,注視着眼前這個一手教導長大的姑娘。
“罷了、罷了……保重吧,丫頭。若有一日覺着力所不及了,可以回來……書院是你永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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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府在城東,離書院有一段不短的距離,平日裏柳衛往返都有府中家丁擡轎相送,溫明裳可沒這待遇,還是得老老實實走回去。
所幸初春的日頭并不烈,柳文昌也沒要她非得在什麽時辰回去,這麽走走停停的,到了門前也不算太累。
府中的家丁認得她,縱然都知曉她這個庶出的女兒不受家中主母和公子的待見,但柳文昌吩咐了要管她喊小姐,府中的下人也不敢不從。
就算心底未必認,面上還是要敷衍的。
“問二小姐安,不知您今日回來,是我等懈怠了。”
溫明裳手上還拎着從路上帶回來的一包杏花糕,聞言步子一頓,側眸得體地回道:“不妨事,是我不曾提前說。阿……阿爹可在府上?”
“回二小姐的話,老爺帶着大夫人和公子一早出了門,小的也不知現下在何處。”那下人低着頭,半是恭敬道,“說是得夜裏才能回來呢。”
“我知道了。”溫明裳也不在意他是個什麽想法,畢竟柳家內宅的人是什麽想法她并不在意。
那下人悄悄看她兩眼,猶豫片刻道:“二小姐可要用早飯?小的讓小廚房……”
“不必。”溫明裳擡手止住他話頭,“我在書院用過了,有勞挂心。我先回西苑了,若是阿爹回來時問起,你這麽說便好。”
後者低眉應了聲是。
西苑是刺史府最邊上的一個小院子,柳家端得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自然不會正兒八經地把她們母女兩個人接進府裏,說到底,她娘現在可能在內宅的人眼裏連個妾室都不是。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這院子雖偏,卻勝在清淨。
溫明裳踏進門的時候,院裏的婦人正站在小院裏修剪花木的枝葉。
她把杏花糕放到了一邊的石凳上,跟着輕手輕腳地繞道婦人身後,清了清嗓子提高了聲音喊:“阿娘!”
婦人手上的動作一頓,卻沒被她這一下吓到。她放了手裏的東西,慢慢轉過身來,溫聲道:“回來了?”
她有一雙極像溫明裳的眼睛,笑起來時溫溫柔柔的,像是蒙着一層柔軟的紗。這麽站在晨光裏,就已好似一幅娴靜溫柔的美人圖。
溫明裳低下頭,乖順地讓她擡手輕撫自己的面頰,道:“嗯,今日休沐,就回來了。”
她娘親有個半分不似煙柳巷出身的人的名字,喚作詩爾。伶人不似娼,長安煙柳巷出來的伶人,打小學的都是琴棋書畫,說是當作半個貴家女養着的也說得過去。
可即便如此,在真正的世家子弟眼裏,這些人也不過是需要多花些銀錢的消遣。
紅顏易碎,命如紙薄,大抵如此。
繁華之處最是世态炎涼,幼時溫詩爾帶着她,也沒少被市井街頭的混子欺辱過。可說到底,大概真的是為母則剛。
自溫明裳記事起,她從未見到溫詩爾有自怨自艾的時候。
她這廂不知為何想起舊事,眼前的溫詩爾卻是擡手比了比兩人的身量,笑說:“顏兒可是又長高了些?”
溫明裳回神,眼睛彎起來湊過去蹭蹭她的手,撒嬌道:“哪有,阿娘,我都十八了,如何還能長?”
溫詩爾摸摸她的頭,道:“怎得不是長高了些?再過些日子,阿娘恐怕就得仰起頭瞧你咯。”
這話她以前也常說,書院一月一休沐,但她素來是兩三個月才回來一次,十幾歲的孩子又長得快,說這話自然沒什麽毛病。只是現如今再說,溫明裳聽着總有點五味雜陳。大抵在母親眼中她永遠都是孩子,可到了如今,正如沈知桐說的那般,她又怎麽可能還做躲在母親身後的稚子。
但這些思量她不會說出口。她清楚母親的性子,對方亦然,是以其實不用多費口舌,這樣就已經很好。
于是她回身三兩步走到石凳邊上,把放在上面的杏花糕拿起來,道:“阿娘瞧瞧,我帶了什麽回來?”
溫詩爾也不去追問她這一次提前回來是為何,順着她的話猜:“這個時辰……阿娘想想,是百花樓的棗花糕?”
“對了一半。”溫明裳拆了包着的油紙包,拈起一塊遞過去,“是杏花糕。”
“怎得不買棗花糕,你不是喜歡?”溫詩爾接了,示意她自己也拿塊吃。
棗花糕相較而言更甜,溫明裳自小喜歡甜食,但溫詩爾的口味更淡些,不大吃得來這些。只是雖然說喜歡,溫明裳平日裏也不買這些糕點。府裏給的銀錢有限,又是由大夫人清算分發,克扣是常有的事,她每回怕母親把多數給了自己,就撒謊道書院自有貼補推了。如此一來,手頭自然沒什麽錢,偶爾買些筆墨文書還得給人代抄文稿換些碎銀才夠。此番特意買了,就是給母親帶的,自然不會依着自己口味來。
早春的日頭并不烈,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溫明裳拉着溫詩爾在小院的石凳上坐下,跟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書院的事情。
若是書院的人在這,見着她這一副滔滔不絕的樣子,恐怕會驚掉了下巴。這哪還是書院六年榜首慣常的模樣,怎會變得如此跳脫呢?
府裏的廚房不大管西苑這邊的餐食,午飯是溫詩爾下廚做的,仍舊是清粥小菜,但也已足夠。
可惜這份溫馨沒能持續。
差不多将近入夜的時候,有不速之客敲響了西苑的門。
“二小姐,老爺喚您去書房見他。”來人面上沒什麽多餘的表情,餘光掃過院中的溫詩爾也只是不鹹不淡地添了一句,“二夫人。”
溫詩爾倒是習以為常,她揉了揉女兒的頭發,道:“顏兒,去吧。”
溫明裳對這個下人有印象,是專門管着柳文昌書房的,也算是府裏的半個管家。若是平日瑣事,柳文昌不會讓他來西苑喚自己,但這個節骨眼……總歸還是來了。她眼睫顫了下,低眸時掩去了深處的思忖。
再擡頭,那雙眼裏已經辨不明真正的神色。
“好,有勞帶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