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調令
調令
天還不曾完全黑下來,府裏已經點了燈。西苑往正堂方向走要路過小廚房,溫明裳跟在那書房管事的後頭,同端着餐食的下人擦肩而過。
溫明裳掃了一眼,加上糕點統共十三樣,看去的方向應當是大夫人那邊。不過倒是不奇怪,柳文昌回來了,大夫人和柳衛自然一道,若是事情交代得快,柳文昌回那邊還能趕上同他們母子用飯。
就是不知道今夜廚房會不會給西苑送些什麽。她漫不經心地這麽想。
“老爺吩咐了,他今夜在書房同您一道用飯。”管事冷不丁地開了口,“二夫人那裏,老爺今日回來也差人送了東西過去。”
溫明裳抽回思緒瞥了一眼前頭的管事。一路上點着的光把人的身影拉得很長,光影落在她眼底,明明滅滅的。
一個管事的,縱然會察言觀色,也沒必要把這本事對着自己用,府中誰人不知道自己這個庶出的小姐和西苑養着的所謂二夫人實際上連個名分都沒有。去留由人定,毫無威懾可言,何必多費心思?
這話只能是柳文昌授意的。
溫明裳垂下眼睛,長睫掩蓋了眸地泛起的一抹暗色,她低低應和了聲,表示自己知道了後就沒有再多問半個字。
管事也知道她素日裏在府裏話不多,自然也不會自讨沒趣地跟她搭話。
這一路便只剩下了規律的腳步聲。
書房在整座刺史府的最深處。柳氏是儒門大家,柳文昌雖是靠的世族恩蔭入仕,但大體學識倒是不辱柳氏儒門之名。故而這間書房院落倒是沒有那麽花哨,最多的還是各類藏書的書齋,這跟長安的柳府倒是如出一轍。
管事引她入了門,道:“老爺就在房中,二小姐進去便是。”
溫明裳仰起頭看了眼書房上頭挂着的那塊匾,點點頭邁步走了進去。
“是裳兒?進來。”屋裏的人聽見外頭的動靜,開口道。
“……是。”溫明裳擡起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肩膀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起來,她不動聲色地深吸了口氣,緩緩推開了書房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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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裏比外頭亮堂很多,四處都點着燈燭,恍惚間還覺着此刻不是入了夜。男人端坐在坐榻上,前頭擺着一盤盤的菜肴,看着還冒着熱氣。他手裏捧着一卷書文,見她進來才把東西放到了一邊。
世家出身的,只要不是纨绔,或多或少都帶着點清貴的氣度在,柳文昌亦如此。他雖已不似少年時,但大體瞧着眉眼輪廓還能看出從前清俊的影子。但溫明裳除卻唇薄這一點外,同他生得不像。
溫明裳有段時間沒見他了,但還記得柳家重禮的規矩,她唇稍稍抿起來一點,跟坐榻上的柳文昌保持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撩袍緩緩跪下同他行禮。
濟州偏南,如今已過冬寒,屋內火盆撤了大半,這麽一跪,涼氣便順着膝蓋漫了上來。溫明裳面色不變,擡手置于額前,彎身而下跪伏于地。
她本就是自幼體寒,好不容易在西苑焐熱的手走了這一路,暖意都快散盡了,這麽一貼上冰涼的地面,冷意直往上蹿。在柳文昌瞧不見的地方,她暗暗咬了咬下唇,穩住聲音才開口。
“向阿爹問安。”
“起來吧。”柳文昌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自然也不知道她此時是個什麽情狀,只是淡淡道,“只有你我二人,不必行此大禮,過來坐下。”
“是。”溫明裳這才起身過去。她眉眼微微斂着,瞧着有種莫名的低眉順眼的恭順感。
柳文昌看了她一會兒,他似乎有什麽話想說,但話在喉中繞了一圈又給吞了回去,末了只有幹巴巴的一句:“先用飯吧,別的事吃完再說。”
溫明裳應了聲,小心翼翼地端起碗筷,等到柳文昌動了筷子才伸手過去夾了一筷子餐食。面對着柳文昌,她整個人內裏都是繃着的,自然吃得極慢。她模樣生得好,此刻端坐着捧着碗慢條斯理地咀嚼,倒是比京城深閨裏的小姐更似大家閨秀。
柳家喜歡食不言寝不語,父女兩個人自然沒什麽交流。一個是生硬地不知道如何開口,另一個是根本沒有交談的興致。
溫明裳心裏算着時辰,看着柳文昌差不多擱了筷子,也跟着放了碗筷。她沒什麽胃口,自然也沒吃什麽東西。在這個地方,面對着他,即便前邊擺着山珍海味,她吃着也是覺得味同嚼蠟的。
更何況她才不信這一遭是為了讓她來吃一頓飯,展現一下身為人父的溫厚,重頭戲還在後頭等着她呢。
果不其然,待到門外候着的管事把餐盤撤了,柳文昌拿起了适才放在手邊的文書,推到了溫明裳跟前。
“瞧瞧這個吧。”
溫明裳原本擱在膝上的手這才擡了起來。她依舊稍稍抿着嘴唇,即便是在暖黃的燈火下,臉容也要比常人略白些,瞧着很文弱。
屋子裏的火盆擺得有些遠,但在這樣安靜的室內,還是能清晰的聽見火堆噼啪炸響的聲音。
這份被推至她跟前的文書是一封信,用的是上好的五雲簽,落款也是精雕細琢的金漆玉印,紙上墨痕蒼勁,寫信者寫得一手好字。但比起這手字,信上所書的東西才更為緊要。
這是一紙調令,或者說,是調任文書傳至濟州前,吏部尚書親筆所書的帖子。
“調任文書應當過兩天就會傳至府臺。”柳文昌拿起桌上的茶,卻沒急着飲下,他目光定定地望着眼前的小女兒,“除此之外,我還收到了閣老的信。”
溫明裳摸索着手裏的那封信箋,露着的指節纖細白皙,她停頓了一會兒,還沒開口答話,就又聽見柳文昌開口。
“聽聞昨日翰林院的沈大人來了濟州,她算是你同門師姐,想來放着翰林院的公務不做,這一趟也是閣老的吩咐吧?”
溫明裳并不意外他會這麽問,比起這個,倒不如說她自知道沈知桐來濟州找她的時候,就有了會被柳文昌問詢的準備。閣老出身世家,但崔氏在這些年世家與寒門争鬥這件事上的态度一直很模糊,因為他們收門生并不看所謂出身,全看天資禀賦如何。柳家也并不想錯過任何一個能與其餘世家交好的機會,可偏偏今次這個人是她。
柳家人不信她。
因為她的出身注定了她不會姓柳,但偏偏她骨子裏也流着柳家的血。
他們要利用她向崔德良,向崔氏傳達善意,但這和他們打心底不信一個母親出身下九流的庶女并不沖突。
“阿爹是想問什麽?”溫明裳擡起頭,燭光搖晃,她的眉眼被光暈籠罩着,看着似乎依舊羸弱,但是那雙眼睛裏藏着的東西卻讓人有那麽一瞬間忽視了這一點。
柳文昌眉頭皺起來一點,他其實一直知道自己這個小女兒不是什麽甘願俯首低眉的性子,她的天賦比自己的嫡子更為出色,而且鋒芒內斂——溫詩爾把她教得很好。
他并不讨厭這種鋒芒,恰恰相反,他很樂于見到流着柳氏的血的人有這樣的天賦,更樂于見到這樣的人是自己的女兒,但前提是,她的生母不是溫詩爾。
位卑則終有禍端,于人于己皆如此。
“我想知道你是怎麽想的。”柳文昌沉下臉,肅然道,“調令一到,我們需得舉家歸返京城,你長兄已過弱冠,族中自會給他謀個差使歷練,你若想要入朝為官,自然也可如此。春闱……并非唯一的選擇。”
這便是明示了。
溫明裳指尖的動作一頓,她把那封信箋推回去,道:“阿爹似乎忘了一件事。”
“什麽?”
“我不姓柳啊。”她唇角勾起來一點,眼睛也跟着彎起來一個似有似無的弧度,“這恩蔭,柳家不認,旁人就認得了嗎?”
“昔年先生收我為弟子,拒了數位柳氏兒郎,這麽些年過去了,可是世家的記性,恐怕沒那麽差吧?”
她若是要以此入仕,要麽承柳家恩蔭,要麽便得崔德良舉薦,可前者單一個姓氏便足夠把她卡在門外,至于後者……崔德良是個什麽想法如今早已清清楚楚。
他要溫明裳去春闱,就代表着他不會向吏部開這個口。但這個舉動是把人往寒門那邊推,柳氏自然是不願意的,可他們不能直接拂了崔德良的面子。
所以只能把這個燙手山芋推回溫明裳自己手裏,讓她親自開口說不去。只要說了不去,而後恩蔭是否可行并不在他們需要思量的範圍內。
換而言之,柳文昌這是在空口畫餅。
“但世人皆知,你出身何處。”柳文昌沉默地将那封信箋收起,少頃後道,“若是世家不認你的恩蔭,寒門也不會認你的春闱。”
這一點換誰都能明白。他在變相說,這個朝局中沒有屬于她的位置。
“寒門認與不認,不重要。”溫明裳冷不丁地站起身,她沒有動柳文昌給她倒的那杯茶,硬生生給放涼了,“重要的是我站在哪裏,能帶來什麽。”
柳文昌擡起頭看她,眼神有一瞬的凝滞。
“為了一時之利舍棄長遠之勢,不是一個好的選擇。”溫明裳眼神壓下來,但臉上卻還是挂着那點笑意,“族中是想要一座橋梁,還是一個泯然衆人的棋子?”
是非人心,利字當頭,多少人都是如此。
柳文昌慢慢地撐着桌案站起來,他居高臨下地睨着小女兒,道:“可你拿什麽保證?”
溫明裳低低笑出了聲。
她笑起來的時候眉眼的昳麗有些像很多年前長安千丈軟紅裏撫琴彈唱的溫詩爾,這抹肖似看得柳文昌一愣。
緊接着,他看見溫明裳擡起手,指尖落在了她自己心口的位置。
“我自己。”
“我身上流着的另一半的血。”
這場夜談持續得比溫明裳想得要久。等到溫明裳從書房裏出來,擡眼已是滿天星鬥高懸。她婉拒了柳文昌讓管事送她回西苑的建議,自己慢慢沿着另一條路往回走。
夜裏起了風,她被這股涼風吹得打了個哆嗦,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裏衣被冷汗浸濕了。
這場對峙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麽輕松。柳文昌沒有那麽好糊弄,他的試探帶着柳家的意思,但柳家又不全然想斷了自己這條線,所以這場交鋒裏,對方需要的是自己的一個憑據。
一個足夠他們拿捏自己的憑據。
這個憑據就是溫詩爾。
這也是沈知桐提醒過她的東西。
可她沒有別的辦法,她當然知道終有一日,要完全擺脫柳家懸在自己頭頂上的那把劍,就必須要把母親摘出去,但至少現階段她做不到。不僅做不到,還要以此為憑依做第一個破局點。
天賦在最開始不是決定一切的條件。
西苑的燭火還點着,顯然溫詩爾還沒睡下。
溫明裳輕手輕腳地想要繞過正院,可她剛邁出沒兩步,就聽見裏頭的聲音。
“顏兒?回來了就進來吧。”
溫明裳嘆了口氣,她擡手抹了抹自己的臉,把那些思慮壓了下去,這才走過去推門。
溫詩爾似乎是在繡帕子,但屋裏的桌案上除去女紅所需的物什,還放着一碗正冒着熱氣的馄饨。
“想着你在那邊應當不會用什麽飯,就做了一碗。”她柔柔笑着,放了手裏的活兒去探溫明裳的手,“過來吃點吧,瞧你,手都是冰涼的。”
溫明裳喉嚨動了動,忽然間有點鼻酸,于是她慌忙咬緊了牙關,悶悶地嗯了一聲。
“阿娘……不問他尋我做什麽嗎?”
溫詩爾聞言一頓,她眼眸垂下來一點,唇角笑意卻未消。就在溫明裳以為她會說些什麽的時候,她卻是輕而緩地搖了搖頭。
“不必問。”她擡起手,手掌輕輕落在女兒的發頂,“你想做什麽,便去做,不必挂念阿娘的。”
“這內宅的事,阿娘給你頂着,你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