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風來

風來

春雨把馬道潑得泥濘,趕車的馬夫費力地控制着騾馬的方向,努力想要車身走得直且穩當,以免驚擾了車內的官家老爺。

但雨後的馬道不好走,即便如此颠簸也是在所難免的。

溫明裳就是被突如其來的颠簸給吵醒的。

她打了個哈欠,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在自己睡着之前手裏拿着的書卷已經被溫詩爾抽出來擱到了一邊。

“若是還覺得倦的話,便再睡會吧。”看她醒了,溫詩爾輕輕道。

溫明裳搖了搖頭,把餘下的困意抛卻,她揉了揉眼睛,探身過去把馬車的簾子挑開一點縫隙。

夜裏下過雨,但白日裏卻仍是滿目晴光,刺得人眼睛有點疼。

柳家比溫明裳想得要走得快。幾乎是調令到了的第二天,柳文昌就舉家踏上了回長安就任的路。也不知是他趕着回去還有事抑或是別的什麽,這一路幾乎稱得上是馬不停蹄。她中間有一日在驿館出來跟店家要壺熱水的時候還聽見柳衛跟柳文昌抱怨,說他娘有些受不住這樣的颠簸,柳文昌也只說明日給他們的馬車上多加一層褥子,并沒有放緩腳程的意思。

溫明裳當時聽得動作一頓,末了嘲弄般嗤笑了聲。

這便是所謂的差別了。柳文昌面上不顯山不露水,外邊看着這幾輛馬車無甚區別,但內裏卻是別有乾坤。柳衛他們母子倆的那輛馬車可是鋪着好幾層濟州最好的繡娘做的褥子,縱然颠簸,裏頭也不至于太過難受。相比之下,她們這邊這種只鋪着一層薄毯的才真是一路都不踏實。

不過這也是早就習慣的事,溫明裳也不意外。

她把手邊的書冊拿起來,打算把睡過去之前沒看完的那頁看了,就聽見忽然有人敲了敲馬車的窗帷。

“二小姐。”說話的是柳府的管家,“老爺讓我來說一聲,今日申時末就可抵京,還請二小姐做好準備,族中要單獨見您。”

溫明裳翻頁的手一頓。她的目光仍舊落在書頁上,唇略抿着沒答話。

外頭的人沒聽到動靜,于是追問道:“二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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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明裳似是才回過神一般擡了頭,“知道了。”

管家得了她這一句準話,這才打馬回去交差。雖然這話只是通知,溫明裳并沒有什麽反駁的權利在,但既然主家發了話,不論如何都得問個明白才是。

只是溫明裳卻只覺得厭煩。如若說她面對柳文昌時心裏拿捏着的是如何才能滴水不漏的提防,那麽面對着所謂的柳氏宗族的那些長輩,餘下的就只有壓在心底的嫌惡。

柳文昌會顧念父女之情留着面子,那些人可不會,他們高高在上的樣子就好似眼前的一切只能是任他們擺布的棋子。口下留德這個詞在這個時候并不能約束這些在外自诩君子坦蕩的世家貴胄。

這跟柳衛那種鬧公子脾氣不一樣,她面對柳衛可以迂回地以言辭還擊,但面對這些人她就只能低下頭認了。她打從心底厭惡這種站在高處看人的倨傲感,也厭棄這種只能為人魚肉的無力感。

她眼底的暗色壓得很深,但忽然耳邊傳來了一個聲音。

“顏兒。”

溫明裳肩膀顫了下,擡頭時有些無措,“阿娘……”

溫詩爾的手跟着她的話音落在了她的發頂。

“是非人心,并非人言可論。”她的聲音很輕,也是一貫的溫柔,“有的時候事已既定,無可回轉,但該是如何,唯有本心而已。”

溫明裳低下頭,任由她撫摸自己的腦袋,她眉眼低垂着,喃喃道:“阿娘,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可是知道,跟當真做到,一直是兩回事對嗎?”溫詩爾笑笑,她垂着眸子,“恩易償,怨難消,這是人之常情,不必要求自己做聖人的。”

這些話本不該由她來說,但偏偏也只能由她來說。這世上有些人生來就總是仁義多情,縱然生于泥沼,受了無數本不該受的惡意,而後學會了如何精于算謀,可他們心裏頭卻還能留着那麽方寸的菩提淨土。她很了解自己的女兒,也更了解柳家人,所以就算溫明裳什麽都沒說,她也能猜出一二。苦都自己咽了,卻還要為人留着那三兩分的善意,不是說不好,可這樣終歸傷己。

而溫詩爾也知道她心裏的怨憤不是為了她自己,多的是為了她這個做娘親的。

解鈴還須系鈴人。

好在溫明裳這樣少有的失态并沒有持續很長一段時間。

一行人抵達京畿附近的小鎮的時候已經過了午。

不知是不是因着春闱将至,附近的酒樓都是人滿為患,溫明裳坐在馬車裏都能聽到街上行人不同的口音。

馬車在一處驿館前停下,她掀簾看了看,瞧見前頭管事的好像是在跟掌櫃的交涉。

看這陣仗,一時半會應當是沒個結果的。她轉頭跟母親說了一聲,自行跳下了馬車。有落在後頭的柳家家丁瞧見了也不去管,大抵覺得她這樣一個文弱的姑娘家也走不遠,自然無須擔心什麽。

這鎮子不大,本就是供進京的人暫且歇腳用的,若真要說有什麽特別的,便只有長街的路修得寬敞筆直,都快趕上北方的糧馬道了。

偶爾能瞧見有行人匆忙打馬而過,還帶起一陣塵土。

溫明裳走得稍稍遠了些,街邊有些擺着的小攤子,攤主看見她一個年輕姑娘走過來,還招呼了兩句。

“欸,姑娘可要來歇歇腳?不吃茶也沒關系,這日頭可怪烈的……”

溫明裳道了聲謝,卻也沒坐下,她本想着再往那頭走一段距離,又擔心柳家的車隊那頭有什麽變故,這麽猶豫着,忽然就聽見茶攤邊上的議論。

“你瞧見鐵騎了?”

她聞聲轉過頭。

說話的人背對着她,沒注意到這束目光,只是自顧自道:“可不是?打西州來的時候瞧見的,那樣的重甲,除了鐵騎還能是什麽?”

“可沒道理啊……”同行的人疑惑道,“燕州至長安不該走茨州嗎?怎得會取道西州?”

“許是從蒼郡來的?”那人擺擺手,“這哪個曉得嘞?咱們又不懂這些,但鐵騎能走定是州府允準的,瞎想什麽呢!”

“也是哦……”

這段談話暫且告一段落,可溫明裳卻是出了神。沈知桐說的那個關于北境的消息再度浮現在腦海裏。

鐵騎走的西州?

她下意識在腦海中描繪出北方的疆域圖。燕州廣闊,故從西往東分祁、夏、蒼三郡,這兩個人口中的蒼郡在東北邊,緊連着丹州,再往下便是港口……南行要借道再過欽州才到西州,其間有不少河道,并不适合跑馬,更何況竟然還是重甲?蒼郡回長安應當走燕州境內馬道才最快才是……

“姑娘?姑娘!”

這兩聲急促的呼喚讓溫明裳猛地回了神,她還沒看清是誰在喊自己,就被不知道誰往後拽了點。

長街的百姓轟然向兩側分開,留出了一條寬闊的道路,前頭柳家的馬車也不得不向一旁避讓。溫明裳往那邊看了眼,瞧見柳衛掀了簾子出來,他大概也不知外頭發生了什麽,臉上還帶着濃重的不悅。

溫明裳隔着一段距離都能聽見他厲聲責罵下人的聲音。

而身邊那兩個茶客的說話聲已經被人群的嘈雜淹沒了。

人潮堵在兩邊,她沒法穿過去回到馬車上,索性就在原地站定打算等上一會兒。她其實也有點納悶這是忽然怎麽了。按理來講,這麽大的陣仗都是迎接王侯貴胄的,可一不見羽林軍,二沒聽聞這幾日有什麽藩王進京,三來又如此突然,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這可是快到天子腳下了。

這個念頭蔔一生出來,她忽然就好似聽見了一聲鷹隼的長鳴。

溫明裳下意識地擡頭,烈日當空,她眯起眼睛,好像真的看見了空中的一個小黑點在盤旋。

那個是……

“衆人退避——”一聲呼喊自高處傳來。

人群聞聲而退,溫明裳站在人潮裏,差點給絆了個跟頭。她才剛剛站穩,猛禽的長嘯就倏而響徹整片天穹。

一隊重騎奔襲而入。他們的鐵甲漆黑如墨,每一個人的面容掩藏在面甲與頭盔之下,奔襲的風卷起為首的鐵騎身後的披風,鷹隼俯沖而下,盤旋在那人的頭頂。

為首的鐵騎在靠近人流時擡起手向後打了個手勢,重甲之下的駿馬打着響鼻,奔騰之勢霎時間緩了下來。

溫明裳還沒來得及看清他們的旗號,就聽見人群裏爆發出一陣驟然的歡呼。

她被擠得一個踉跄,回過神才發現已經被推到了最前面。

冰冷的铠甲與戰馬的嘶鳴似乎近在咫尺。她肩膀下意識抖了一下,耳邊似乎被铠甲颠簸碰撞的聲響充斥。

太近了。縱然知道對方不會真的撞上自己,但人的本能卻仍會畏懼這樣的龐然大物。

溫明裳下意識地想往後退,但電光石火間,她擡起頭,日頭被鐵騎投下的陰影所遮蔽,她就這麽猝不及防地撞進為首鐵騎的那雙眼睛。

對方似乎也跟着低眸瞥了她一眼。

而後握着缰繩的手略一用力,座下的戰馬便往另一側稍偏幾分。

溫明裳愣了一下,目光莫名地就從行伍裏的旌旗上移開,落到了這人從頭盔與面甲的縫隙裏撥落紮起的一縷小辮上。

但也就只有這麽匆匆一眼,鐵騎奔襲而過,像是自北地席卷而來的一陣短而烈的狂風。

溫明裳止住思量,視線終于捕捉到了旌旗上繡着的字樣。

是“雁”字旗。

那是北境的守軍,是大梁四境之內唯一可與燕北狼騎正面相抗的鐵騎兵。

“看吧!我就說我沒騙你噻,真是鐵騎!”

人群在鐵騎奔襲而過後四下散去,只餘下三三兩兩的人仍舊在附近興奮地談論着方才的場面。溫明裳站在那,像是忽然醒悟過來一般扭頭看向騎兵離去的方向。

是長安。

雁翎鐵騎從不輕易入境,素來也是輕騎回報。能在四境之內着重甲令州府放行,且是歸返長安的,那麽剛剛領頭的那個人是……

她驟然一驚。

洛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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