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疑心
疑心
外頭起了風,新葉從朱紅的牆那頭探出來,被吹得四下搖晃。
洛清河把踏雪的缰繩解開,出馬廄時迎面撞上了個人。她眼神微微晃了一下,跟着慢慢垂了眸。
“清……”
來人張了張口,剛想要喚一聲,會被洛清河突兀地打斷了。
“見過端王殿下。”她擡手抱拳,低聲道。
聲音不重,但卻把人家已經到了嘴邊的話給推了回去。
慕長臨看着她,眼中無奈的神色一閃而過,他抿了下唇,無言地望着眼前的人。
洛清河擡起頭跟他對視,眸子平靜如深潭。
她明明可以輕易看清慕長臨眼中的意味,可是她什麽都沒說。那雙眼睛裏含着的神色淡漠得如同面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
有風穿堂而過,吹起衣袂。可風吹不散過去,也好似消弭不了血與仇。
在長久的沉默後,年輕的皇子慢慢開口,道:“你回來這些日子,我們還不曾見過。阿婉要我問你,什麽時候得了空能見上一面,她很挂念你。”
他口中的阿婉是王妃的小名,王妃出身崔氏,起名喚做時婉,幼時也曾被養于國子監,三個人本是舊識。
洛清河眼睫顫了下,道:“忙完這一陣吧。”
“好。”慕長臨連忙道,“還有……年前,她有了身孕,我們想……讓你幫那孩子起個字。”
“皇孫的字,不該由我起。”洛清河搖頭道,“殿下以後,不要和王妃再提這件事了。”
Advertisement
“……小字也不行嗎?”他垂下眼,是難掩的失望。
洛清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聲道:“禁軍還有公務在身,我該走了。”
擦身而過之際,洛清河聽到他低低地喚了聲。
“清河!”
洛清河腳步一頓,卻沒回頭。這一聲也只是讓她短暫地停了那一瞬,而後腳步漸遠,女子的身影終究是消失在了視線之中。
只餘下了不知何人若有似無的一聲長嘆。
沈知桐這些日子事多,但她到底挂心着溫明裳初來翰林院,跟同僚說了一聲後借着放文書的由頭去了那頭看看。
結果就見到自己這個小師妹興致缺缺地坐在小幾前發呆。
“怎麽了這是?”沈知桐敲了敲門,疑惑道,“有誰來過說了什麽?不對呀,這翰林院裏哪來的這種讨人嫌的……”
溫明裳回過神,搖頭道:“沒有,是我自己在想些事情……師姐如何過來了?”
“來瞧瞧你。”沈知桐在她對面坐下,“想什麽呢?”
溫明裳咬了下唇,猶豫了片刻道:“師姐見過洛……鎮北将軍嗎?”
“她啊……自然是見過的。”沈知桐微微偏頭,似是在回憶,“打過幾回照面,只不過這位在長安的時候不多,倒是沒說過幾句。怎麽,你見過她了?”
溫明裳點點頭,低聲道:“在藏書閣。”
“藏書閣……也不奇怪。”沈知桐道,“你應當知道她少時受教于國子監,還是皇子伴讀吧?藏書閣守門的那個老頭子……不是,那位老大人,是她舊時的半個先生。”
“老大人?”
“嗯,據說是太宰年間的一甲翰林,但不知道為何後來主動隐退來了藏書閣。我問過先生,他也沒說,知道這位是鎮北将軍的半個先生還是有一回翰林院的老人說漏了嘴。”沈知桐回憶到此,忽然一愣,轉而略有些古怪地看向溫明裳,“你不會是問了人家什麽吧?”
溫明裳心虛地避開她的目光,沒答話。
“樊城?”沈知桐試探了句。
見實在糊弄不過去,溫明裳悶悶地點了頭:“嗯。”
沈知桐整個人霎時間愣住了。
“你怎麽……”她一時間找不到什麽合适的話,滿面的欲言又止。
委實太不應該了。
先不說樊城那件事不論放在哪都不适合被輕飄飄地問出口,正主就在跟前,哪有追到人臉上去問這種事情的道理?但這件事旁人可以做得,溫明裳卻是萬萬不該,她也不是那麽冒失的人。
溫明裳也知道她想說什麽。其實自她從藏書閣快步離開之後,她就意識到這件事做得有多不妥當。
幾面之緣,人家又憑什麽将一切和盤托出呢?
她雖然憤然于洛清河的态度,但人家有句話沒說錯,自己還是天真了。
“可能因為……她是洛清河吧。”溫明裳垂下眸,“我以為洛家的人會不一樣。”
沈知桐看了她一會兒,末了也是嘆了口氣伸手過去在她腦袋上揉了一把,“是否不一樣,或許并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清的。我知道你為什麽要問她這個,不單是你,全天下的人都想知道為什麽。”
“所以師姐問過嗎?不是她,先生也可以的。”
“問過。”她坦然承認,“如你所言,那可是洛清河啊。洛家人數代護國,可謂一腔碧血,若說沒有理由,誰又信呢?不為別的,我們這些記史的人也得搞明白如何寫不是?但即便是我來問,先生也沒有告訴我原委,約莫是真的不能說出口吧……”
溫明裳嘆了口氣,這些道理她不是不明白,但是那是活生生的人命,不是可以一筆帶過的東西。
即便低入塵埃,那也不是草芥。
“不過……”思量間,沈知桐忽然話鋒一轉,“有件事倒是可以說與你聽。”
“什麽?”
“你還記得一個名字嗎?洛清影。”
溫明裳伸手去拿桌上杯盞的手忽而一頓,道:“上一代靖安侯?”
“不錯。”沈知桐幫她添了茶水,沉吟片刻道,“你不在長安自然不知道這事……四年前她戰死後,是洛清河護送的靈柩回來。”
這似乎并不奇怪?溫明裳捧着茶盞,輕輕眨眼。洛清影是她長姐,那時世子年幼在京,洛氏又沒了旁的嫡系,死後由她扶靈再合适不過。
“若只是扶靈送葬,自然不足為奇。”沈知桐道,“可她送葬那日,着的是紅衣。”
溫明裳手一抖,險些沒抓穩手裏的杯子,幾滴茶水濺出來,暈染了雪白的宣紙。
紅衣送葬?!
“不止如此。”沈知桐面色沉凝,“用的是自雁翎而歸的八百鐵騎,奏的是北境的凱旋之音。”
這就已經是不只是不合禮制的問題了……外将,八百鐵騎,但凡有心人從中稍加包裝,這便是意欲謀反的鐵證!溫明裳扣着桌沿的手有些發白。這……怎麽敢的啊?
“個中因由不得而知,當夜洛清河就入了一次宮。”沈知桐抿了口茶水定了定神,“後來,陛下做了什麽,你也知道了。”
溫明裳低聲道:“罪己诏。”
元興九年的那一紙罪己诏,鹹誠帝紙上的意思是為雁翎折了一半的鐵騎自請罪責,天下人讀來多會覺得天子仁善,可如今看來……
“好了,這些事私底下聽聽就好。但明裳,你要記得,有些事情想要知道真相,可以自己查,但最好不要去問,即便本心是好的。畢竟……長安沒有你想的那樣安全。”沈知桐見她不語,卻是輕描淡寫般笑笑,“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先生這件事的。”
“我明白。”溫明裳應道,“以後……不會了。”
沈知桐這才放心地起身,“行了,若是活兒幹完了,就先回去吧。從咱們這出去往西邊走,穿過玄武大街再過條民巷,有家鋪子的甜湯不錯,可以帶些回去。”
說是這麽說,但溫明裳也沒打算太早回去。
她慢吞吞地把桌案收拾了,出門時給落了鎖。
長街往來喧嚷,過了日頭最烈的時候,沿街到處都是人。
溫明裳順着沈知桐說的路尋到了那家甜點鋪子,要了碗甜湯的同時要店家包了些小點心回去。
這地方再往北邊走點就是國子監,這個時辰倒是有三三兩兩的士子散了學過來。這群半大的孩子熟稔地尋了空地坐下來,把碎銀子往攤上一放,吆喝着讓店家送上老幾樣吃食。
溫明裳出來的時候把那身官服換了,省得太過顯眼,牌子被她放進了随身的招文袋裏,明日回去的時候可以随時取用。她坐在角落裏,手裏捧着的甜湯還散着熱氣。
臨近坐着幾個穿着弟子袍的少年少女,低聲像是在讨論着什麽文章,興致高時,有人揚起了聲調,溫明裳依稀聽見了春闱二字。
她本無意去探聽這些孩子在說些什麽,一碗甜湯見了底,她把碎銀擱在了桌上,拿起包好的點心正準備回去,忽然一張宣紙就飄到了腳邊。
“啊,對不住姑娘,能否幫個小忙?那份文章遞一遞吧?”是鄰座的那幾個孩子。
溫明裳于是彎腰把東西撿了起來。
可她眼神在觸及上邊的文字時微微一變。
前幾日崔德良讓她看過了一甲另外兩個人的文章,只需掃一眼,她就知道這篇文章是潘彥卓的那篇。
但這些私下傳閱可以,為什麽會公開發給國子監的士子?
溫明裳把手裏的東西還了回去,但轉身時心口卻忽然一跳。
不對勁。
栖謠夜裏回到侯府的時候,洛清河正在和宗平商量禁軍的事情。
“到底是皇城根下的,又混多了日子。”宗平搖頭嘆息道,“這才兩日啊主子,一個個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半點精神氣兒沒有!”
洛清河今日沒去校場,但也大致猜得到是個什麽樣子,她指節在桌上輕輕點了兩下,道:“你也說了這是皇城根,自打羽林立起來,禁軍就是個做雜役的,克扣俸祿不說,誰見了都得踩一腳,能有精神氣兒才奇怪。”
“主子的意思?”
“剛進去的,要的是咱們把底子收拾好了,把這面旗子立起來,才好叫自己走在街上沒人覺着是個混子。”洛清河把拟好的一張紙遞了過去給他,“至于那些老油子,混着不就是為了點糊口的俸祿麽?給了就是了。”
宗平把那張紙打開瞧了兩眼,皺眉道:“主子是要拿府裏的銀錢貼補?雖說咱們侯府不缺那些,但……克扣的那些,不該找戶部要嗎?”
“我也沒說不要。”洛清河招了招手示意門口的栖謠進來,轉頭又繼續道,“吃進去的總該給吐出來,這是本分。至于這些,也得給,借的是坐在總督這個位置上的名。再說了,府裏留着那麽些多的也沒大用,缺的可不是錢,是一擲千金的命。”
宗平聞言皺起眉,“主子……”
“行了,就這麽辦吧。”洛清河擺了擺手,“出去時把門帶上。”
宗平無奈地嘆了口氣,應了句是。
書房內點了香,房門開合帶起的風擾亂了袅袅而上的煙。
“坐吧。”洛清河指了指眼前的坐榻,“怎麽說?”
栖謠聞言從袖帶裏取了一封信箋,伴着先前洛清河給的那塊腰牌一起遞了過去,道:“這是殿下的回信,說您想知道的,她盡數寫下來了。”
洛清河伸手接了,展開信略掃了兩眼。
信很短,她看完便随手燒了。
“主子?”栖謠看着她的動作,沉吟片刻道,“當真有問題嗎?”
“你是說文章,還是別的?”洛清河指尖抵在下唇上,聞言擡起眸子。
栖謠道:“春闱。”頓了片刻又補充道,“世子叫我問的。”
“阿呈?”洛清河聞言笑着搖搖頭,“這小子……有問題,但輪不到他來管,也輪不到吏部。”
“主子何意?”
洛清河挑了下眉,道:“三篇文章高下如何,人心自有定論,但放出這些,時間一長,人言亦可成刀。寒門及第确然可視作榮耀,但一旦心中貪念越過了界,反而會落了個為人棋子的下場。春闱的這個問題……”
她唇角微勾,意味不明道。
“怕是賊喊捉賊啊。”
栖謠抿了下唇,道:“那主子問殿下的……若是如此,殿下給了主子朝局中的空缺,主子覺着從翰林院被借此帶出來的,會放在何處?”
“那要看閣老想如何了,我們沒必要去淌這趟渾水。”洛清河起身去把那塊牌子收好,側頭道,“晚些時候替我把信送過去吧。”她指的是小幾上寫好的那封。
“想要我幫着歷練一下他的弟子,可以,但可沒有把我們蒙在鼓裏耍弄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