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引刀

引刀

溫明裳在翰林院待了月餘。如當日沈知桐所言,這日子過得委實清淨,多數時候不到挂牌的時辰就能把活兒收拾妥帖。

今日恰逢十日一休沐,她不必去翰林院那邊,雖然人是到了那個點就醒了,但好歹能在屋裏待着。本想着可以陪陪溫詩爾,誰料柳家那邊突然說要女眷一道去禮佛,一大早就把人給叫走了。

溫明裳晌午過後用過了飯,披了件寬袖外袍坐在檐下念書。

最近日頭足,算算日子也到了春末,院裏種的花草顏色漸深,角落的那些竹子也跟抽了條一般瘋長。

白日裏過了午,總有不知道哪跑進來的貍奴蹿到院牆上小憩,偶爾被風驚擾了,就跳到院子裏,沖屋子裏頭直叫喚。

溫明裳聽見聲音,擡頭看過去就瞧見一只雪團子窩在草叢裏,她笑着搖搖頭,放了手裏的書進屋去端了點吃的出來放到小院的醒竹邊上。

“過來吧。”她沖着那頭招招手。

這貓兒比早前來的那幾只瞧着都要小,甚至有些瘦骨嶙峋的,但毛色很漂亮,沒摻半點雜色,一雙眼睛像是西域商路上帶回來的上好琥珀。她伸出手,那貓兒似是猶豫了一下,緊跟着就小心翼翼地過去蹭了蹭她的手心。

溫明裳眼底暈開一點笑意,可惜不等她動作,小院外頭就忽然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

手邊的貓兒叫喚了聲,一下竄進了草叢裏,等溫明裳站起身,已經尋不到它了。

院門被粗暴地推開,溫明裳皺起眉,轉身瞧見氣喘籲籲的管事跟站在後頭面色鐵青的柳文昌。

“換身衣服。”他沉着臉,約莫是走得急,發冠也松散了,瞧着有些亂,這放到平時是不大可能的事,“宮裏來了人,點名要見你。”

溫明裳攏了攏外衫,低聲道:“宮裏……我知道了。”

“快些。”柳文昌催促道,“來的可不止內宦。”

溫明裳走向裏屋的腳步一頓,擡眸反問:“還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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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文昌正了正衣冠,聞言扯了扯嘴角。

“六扇門。”

柳府的門外鮮少能聚起這麽多人。

身着飛魚服的千戶們列了兩排,滿面的肅然。

宮中的中黃門手裏撚着拂塵,見到溫明裳從內院出來的時候笑着迎上來,“見過溫大人。”

溫明裳餘光瞥了眼外頭的六扇千戶,垂首躬身道:“公公有禮。恕在下多言,不知這是何意?”

“咱家也是奉命行事,帶大人入宮走一遭。”他笑眯眯地一擡手,“府外已備好車馬,溫大人,請吧。”

這樣的陣仗,恐怕這幾年也沒幾回了。見他不肯透露點消息,溫明裳只能應了聲是。

馬車前的羽林掀了簾,護着人上了車。

玄武大街喧鬧如常,溫明裳坐在裏頭,背脊緊繃着。

六扇門說是隸屬大理寺麾下,主司稽查,但大家心裏多少都有數,六扇門辦的差,同朝堂其實大多沾不着邊……他們辦的是江湖的差事。朝廷有朝廷的法度,江湖有江湖的規矩,這之間有着條看不見,但彼此心知肚明的界限。

有些事情朝廷不好直接插手,啓文帝在位時期冊了六扇門,辦的就是這些不太好放上臺面來的事。

故而六扇門雖在京,但出入的千戶其實地位尴尬,領着官職,做了朝廷鷹犬,但又算不上是正兒八經的衙門差。

但今日,宮裏派的人卻偏偏有他們。溫明裳可不信能把自己叫去宮中問話的事會和江湖人挂上關系,駕車的人仍舊是羽林,平常這兩股勢力可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去。

即便有,也斷沒有羽林給人做配的道理。

她猜想,這些六扇門的千戶和百戶,多半是拿來充門面當幌子的。

可是休沐時分會有什麽大事需要這麽大動幹戈呢?

車辇行進得很快,思量間,外頭街市的喧嚣漸淡,只餘下聲聲入耳的馬蹄。

約莫過了一刻鐘,馬車停在了宮門外頭,羽林掀了簾,側身相迎。

溫明裳下了車,瞥見那些六扇門的人都留在了後頭。

果然啊……

引路的中黃門見她下車,慢悠悠地轉過來,道:“大人,這邊走。”

太極殿依舊沉默地俯視着這座巍巍宮牆。

溫明裳跟着內宦的腳步,在踏入其中後俯首行禮。

“拜見陛下。”

鹹誠帝睨她一眼,淡淡道:“起來吧。”

她應了聲是,起身擡眸瞧了眼跪在邊上的梁敬軒。

潘彥卓站在另一邊,對上她的目光時回以了一個慣常的笑意。

溫明裳沒來由地打了個寒噤,她忍着這種莫名的感覺,走到了他身邊站着。

“人都齊了?”上頭的鹹誠帝問。

“回陛下,齊了。”對面的一位老大人顫顫巍巍地應道,溫明裳看着他,覺着有些眼熟。

她垂眸回憶了須臾,想起來這好像是吏部的老尚書。

“好。”鹹誠帝點點頭,他拿起手邊的一份折子,低聲道,“梁敬軒……”

跪在下頭的人猛地打了個哆嗦。

溫明裳不動聲色的皺了下眉,她還沒來得及深思,就瞧見上首的君王猛地一拍桌子,緊跟着那份折子就狠狠地砸到了梁敬軒的頭上。

“科舉舞弊,你好大的膽子!”

“砰——”吏部尚書腿一軟,直直地跪倒在了地上。

溫明裳吓了一跳,她沒擡頭,藏在袖中的手卻一點點握緊了。

梁敬軒被吓到直磕頭,嘴裏還喊着冤。

可即便他不松口,當一樁樁鐵證被內宦尖聲細氣地念出來的時候,他的臉還是一點點白了下去。

其實梁敬軒究竟辯解了什麽,溫明裳有些沒聽清,但最清晰,是他忽然間看向自己時,扭曲着臉說的一句。

“我不信她就幹淨!一個女人……”

歷朝不乏女官,溫明裳其實并不明白他這話背後究竟透了個什麽意思。是意有所指,又或是想要拖一個人同受牢獄之災。

只是這話到底保不下他。

溫明裳冷眼看着他被拖下堂,到這時才發覺自己看完這場鬧劇時,外頭已見暮色初上。

出宮時她婉拒了羽林以車馬相送的提議,夜裏風稍稍涼些,走上一走正适合理清雜亂的思緒。

只是沒想到有個人同她想到了一處。

男子站在夜風裏,意味不明地笑:“大人還記得,在下邀過你看一場戲嗎?”

溫明裳斂着目光,望着他沒答話。

潘彥卓對她的态度也不惱,他從袖帶裏取了把折扇,搖着扇子一步步走過來。擦肩而過之際,他輕輕開口,“宴前口舌之争不過序幕,大人且好好瞧着吧。”

******

宮中的決斷傳出來已經是次日。

近兩日暑氣上來了,禁軍的校場周圍光禿禿的,一到日中就悶熱得很。

洛清河放了禁軍休息小半個時辰,尋了個安靜的地方坐下來。訓了這群人月餘,多少把從前的那些個毛病掃了下去,但離從前拱衛京畿的王師還差得遠。

不過她倒也不着急,反正鹹誠帝沒有給她卡死了的時間。

栖謠是踏着灼燙的日頭走進的校場。

洛清河拔了邊上的一棵草,卷成了一撮簡單的草葉笛,見她過來才擡眸,道:“坐吧。有消息了?”

栖謠點了點頭,道:“主子要猜猜看嗎?”

洛清河轉了一下手裏的葉笛,把它湊到了唇邊。

燕州雪化的時候,曠野是滿目的蒼翠,邊地的孩童偶爾趁着家中沒人看顧跑出去,就習慣摘了草野瘋長的草來做這種草葉笛吹着玩。很清脆的聲響,跟北境哀婉的埙聲迥然不同,即便只有單調的幾個音節,也有人能吹出花來。

洛清河不擅長這個,她幼時在長安待的時間要更久些,但後來去了燕州,也跟着學了怎麽吹。

葉笛聲嗚嗚地散如風中,四散的音節拼湊出清脆的小調。

禁軍那邊有往這邊看的,還有膽子大的,扯着嗓子朝這邊吆喝。

“總督!這是哪兒的小曲兒啊!”

巡視的宗平便順着聲音看過去,彎腰撿了石子便給了出頭的那個小子一下,道:“什麽曲兒?還嫌不夠累就再過來練兩招!”

除了頭一天冷過臉以外,洛清河對他們其實算得上和顏悅色。一開始有人覺着她一個女子為将這麽多年定然是鐵血手腕,結果這些日子下來發現人其實脾性挺溫和,自然也就不懼她;還有些覺着她未必有傳聞那樣有本事的,想要出頭的,都被洛清河拎出來收拾過,換而言之,打服了。

她能用四年把折了一半的鐵騎整頓重立,收拾這三萬人其實綽綽有餘,這也是為何鹹誠帝要她來辦這事。

路邊的野草不比塞上的強韌,一曲吹完,草葉也卷了邊。洛清河順手扔在了邊上,道:“刑部給收拾尾巴嗎?”

栖謠道:“是,六扇門緝拿,禦史臺監審。”

洛清河于是笑了笑。

“避開大理寺了啊。”

長安城裏,消息是藏不住的,這才不過幾日,梁敬軒的這檔子事就已經傳了個遍。溫明裳從翰林院出來時路過民巷,正好聽見了百姓在議論。

“春闱舞弊,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掉腦袋都是輕的!重則株連九族啊!”

“這怎麽敢的喲……”

溫明裳垂下眼,轉頭正打算拐出民巷,忽然就聽見一陣馬蹄聲。

滿天星鬥,駿馬自玄武大街盡頭奔馳而來,卷起一陣烈風。

溫明裳被這陣風吹得下意識眯起了眼往後退了兩步,她微微皺着眉,在疾馳的行伍裏依稀看清了他們馬鞍上系着的挂帶。

那是禁軍。

這些年禁軍從俸祿到校場修葺被克扣了個遍,馬廄裏供給辦差的也大多是些瘦馬,哪能跑出這樣的陣仗?她揮手散了跟前帶起的煙塵,不由得分了心生了疑惑。聞說天子讓洛清河回來帶訓禁軍,但大梁戰馬素來昂貴,縱然是羽林也不全可配馬,多是随牌而取,偶爾在街上瞧見羽林策馬辦差,也不過兩三人。而今這一隊……

溫明裳大致估算了一下。

得有至少二十個了。

閑置了這麽些年,縱然是管戶部要銀子置辦,也沒這麽快的道理,更何況還要算上內裏的那些彎彎繞繞……這可別是洛清河自己掏腰包給添補上的?

雁翎自己馴的馬,一個月從燕州帶回來倒也足夠……但就真是舍得啊。

她搖了搖頭,算了,人家願意花這筆銀子,同自己又有什麽幹系呢?與其分心去思量人家的事,還不如想想自己。

梁敬軒這個寒門出來的為何有膽子在春闱做手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為何在層層管轄之下的春闱,他能有機會得手。

這是在赤||裸||裸在打吏部數位官員的臉。

她嘆了口氣,拐了另一條巷子抄近路回去。

這條巷子并不長,甚至玄武大街的燈火都能映到裏頭,即便是夜裏也不會覺得辨不清方向。可就在将将走出巷口的時候,溫明裳忽然覺得前頭的光暗了下來。

她擡起頭,望見窄巷口的一個人影。

是個上了年歲的老婦人。她站那沒動,即便是看着有人過來,她也好似呆滞在那一般,半步不退。

溫明裳眼底劃過一抹疑惑的神色,她在幾丈之外站住腳,剛想要開口試探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忽然餘光就瞟到了一抹寒光。

她心裏咯噔一下,剛想往後退,就見到那老人猛然暴起!

巷子狹窄,短刀直直地逼着人要害而來,溫明裳當機立斷,放棄了繞過婦人的想法,轉頭就往回跑。

甚至來不及去想來人究竟為何要殺她。

往日裏熟悉的巷子在此時顯得格外漫長。冷風灌入口鼻,溫明裳只覺得胸口悶痛,可婦人緊追在後,沒人敢就此停下。

近了,更近了……

然而像是時光回溯到了不久前,巷口人影一晃,緊跟着就有人狠狠地一腳直踹她側腰。

“嘶……”

溫明裳整個人重重地撞在矮牆上,疼得直抽氣。她咬緊了牙關,撐着身體站起來,可人已經到了眼前。

她甚至能看清那人猙獰的面目和掌中的利刃。

電光石火之際,忽然一聲高喝傳入耳中。

“低頭!”

溫明裳打了個激靈,下意識照着做低下了頭。

只聽得嗖地一聲響,有什麽溫熱的東西就濺到了她手背上,緊跟着就是一聲哀嚎。

雜亂的腳步聲急急而來。

那婦人像是想要孤注一擲一般,握着短刀就往她這邊刺,可只聽得一聲脆響,短刀直直被斜切而上的長刀挑了出去。

“拿下!”

刀上紅玉在燈火下熠熠生光。

洛清河回頭看向癱坐在地的女子,沉吟了片刻朝她伸出了手。

溫明裳看了她兩眼,驚魂未定地搭上了那只手。

她自己手背上是刺目的紅,是濺上的血,方才是自長街那頭射過來的一支箭。

作俑者被湧上前的禁軍悉數拿下,周圍已經聚起了不少想要看熱鬧的百姓。

溫明裳定了定神,剛想開口,卻驀然間對上了被反綁住的婦人怨毒的目光,她愣了一下,就聽見對方嘶啞着聲音開口。

“是你……害我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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