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雷鳴

雷鳴

漸漸入了夏,長安夜裏的天氣也跟着飄忽不定起來,白日裏瞧着日頭烈得很,保不齊夜裏就潑了場雨。

外頭響了幾聲悶雷,溫明裳依着程秋白所說的把衣衫拉開些,能瞧見身上一片的青紫,還有幾道不太明顯的擦傷,不過好在都是皮外傷,上些藥養一養就沒事了。不過她比常人要瞧着要白些,這些傷橫亘在白皙的肌膚上就略顯得駭人了。

程秋白給人上完了藥,跪坐在一旁等她把衣衫整理好,這才開口道:“溫姑娘,勞煩将手給我一下,我再診一診脈。”

溫明裳沒多想,把手放到了她面前的脈枕上。

程秋白垂着眸,指尖輕輕搭在了她手腕上。她話本就少,生人面前除卻尋醫問藥必須說的話,幾乎是不開口的。故而光看她的表情,其實看不出脈診結果究竟如何了。

“程姑娘?”溫明裳見她沉吟許久,不由開口喚了句。

程秋白聞聲擡眸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将手撤了回來,道:“未傷肺腑,內裏無礙。只是姑娘身體底子不算強健,平日裏還需注意些。”

“好,多謝姑娘。”溫明裳應了聲,瞧見她收好脈枕,起身過去拿了幾貼藥過來。

“藥錢洛清河給了。”程秋白轉身的時候似是想起了什麽,提了一句,“外頭有人等着你。”

溫明裳聞言一愣。洛清河給了?她做什麽幫自己給這銀錢?

“你就當做是她錢多沒處花。”約莫是看見她眼裏的愕然,程秋白淡淡道,“她不缺這點。我這醫館收也只收一份。若是溫姑娘覺着有什麽不妥,不必給我,你們同在朝中當值,尋個機會還給她便是。”

……這根本不是缺不缺的問題吧?溫明裳抿了下唇,她實在不明白為何洛清河要做這個順水人情。

但此刻她其實也無暇去深想這些,比起這個,她還需要去一趟大理寺。鬧市行兇,現下城中定然已經傳得沸沸揚揚,更何況還驚動了羽林和禁軍,現在的禁軍可不比從前了。

依照今日的架勢,保不齊來日搞出個分庭抗禮的形勢來。

宗平在門外等了小半個時辰,終于見到內院的門開了,他把手裏不知道從哪撚來的狗尾巴草扔了,正了容色上前行禮。

Advertisement

“見過溫大人。末将宗平,奉我家主子的令,護送大人前去大理寺。”

溫明裳眼神微動,注意到他的自稱。但她面上仍是不改顏色,輕聲點頭道,“有勞宗将軍了。”

大理寺的少卿李馳全在門口等着人,見到宗平駕車而來連忙下階相迎。

“李大人。”宗平停了馬車,掀簾示意溫明裳可以下來,一面轉頭跟他打聲招呼,“你們大理寺要的人,奉我家主子的令給你送來了。”

兩個人互相寒暄了兩句,最後以宗平道還有公務在身做了結。

目送着人策馬遠去,李馳全這才得了空回身看了看溫明裳,他略微一颔首,道:“溫大人,先去裏邊坐坐吧。”

溫明裳點了點頭,跟着他往大理寺裏走,外頭兩尊石獅像在夜色裏也随着燈火搖曳明明滅滅的。

裏頭的正堂沒什麽人,這個時候了,若不是出了這檔子事,李馳全這個少卿也不會被臨了叫回來。他給溫明裳倒了杯茶,示意人坐下之後才緩緩開口。

“叫溫大人來呢,主要是為了走個章程。”他喝了口茶水潤嗓子,“不瞞大人,那意欲行兇的二人,正是此次春闱案梁敬軒的高堂。故而,要如何審,如何定罪,怕是要與梁敬軒一樣,移交給禦史臺和六扇門。”

溫明裳思忖了片刻問道:“如此,我可還要走一趟禦史臺?”

“這倒不必。”李馳全笑了笑,“你來之前,閣老已經叫人來過一趟,我們将該問的問過後,他會叫人來接你。”

溫明裳聽到此,才确信了自進門前自己心中的一個猜想。李馳全這個從四品的大理寺少卿對宗平這個靖安府的人恭敬也就罷了,怎得對自己一個小小翰林編修這樣溫和,果不其然還是因為崔德良。

但猜到了,面上卻不能表現得太明顯。

例行的幾個問題問完,外頭的差役也就進來禀告說來了人。

李馳全于是不再問,起身擡手道:“約莫是閣老叫的人來了,溫大人,請吧。”

溫明裳溫順地垂下眼,跟他拱手見了一禮。

大理寺外等着的人是姚言成。

他約莫是才從內閣的議事堂裏回來,身上那身內閣學士的官服還沒換下,見到溫明裳從裏邊出來,他上前了兩步。

“可有事?”

溫明裳搖了搖頭。

姚言成這才把視線放到李馳全身上,他擡手問了聲好,道:“有勞李大人照拂,人我便帶走了。”

一路皆是無話,臨到崔府,姚言成才冷不丁地開口。

“害怕嗎?”

溫明裳聞言擡眸,嘆了口氣道:“師兄,有人想要你的命,說不害怕,不覺得假得很嗎?”

姚言成笑了笑,道:“所以才問你有沒有事,我還以為你會問我些什麽,誰曾想你一路安靜至此。”

溫明裳眨眼,頓了片刻道:“我問了,師兄就會說嗎?”

“你問。”

“春闱一案……先生是不是早有曉得?”

姚言成沉吟須臾,點了頭,而後補充道:“一開始,先生也只是猜測。你輸于潘彥卓不奇怪,他詩文勝過你,你策論優于他,朝中雖素有女官,但女子總歸比男子吃虧些。臨了冒出一個梁敬軒,誰都會覺得奇怪。”

“那為何不做絕些?”溫明裳道,“只為了壓我一頭,圖什麽呢?”

“潘彥卓也是寒門出身,壓他何用呢?”姚言成笑笑,“你又不是不明白,寒門也好世家也罷,都不是什麽大方的人。”

溫明裳抿了下唇,道:“梁敬軒道我沒有那麽幹淨,他母親道我害了她兒子……我初聽覺得荒唐,但如今想來……”

“此事雖不因我而起,但卻未必完全同我無關吧?”

“這個問題……”馬車在說話間停了。

外頭有人喚,姚言成應了聲,而後轉頭回來。

“明裳,你何不去問問先生呢?”

******

東山獵場在長安東北方,再往北跑半日便到了嘉營山,因而平日裏這邊是翠微羽林管着的地方。

比起東湖羽林,翠微營的這批羽林衛心氣更高,不因着別的,因着這一營的統領是當朝的二皇子,晉王慕長珺。頂頭上司是天潢貴胄,自然也跟着覺得自個兒比沈寧舟手底下的東湖羽林要金貴些。

宗平到東山獵場的時候,洛清河已經帶着禁軍巡了半圈。見到他策馬過來,洛清河就讓人停了,恰好休整一下。

天邊響着雷,總叫人憂心夜裏的雨。

但比起驟雨,來得更快的是一陣刺耳的馬蹄。

來人甲胄擦得锃亮,即便在夜裏也顯眼得很。

洛清河勒住了馬,看清領頭人的面容後不着痕跡地挑了下眉,“見過晉王殿下。”

“洛将軍。”慕長珺在她前頭不遠處停了,“許久未見,別來無恙。”

兩邊似是無聲地隔着一條看不清的線對峙着。

洛清河也跟着笑笑,道:“殿下這是要回京?”

“不錯。”

她聞言一颔首,剛想着讓人快些走,就聽見慕長珺悠悠開口。

“本王最近巡察京畿布防,遇上一事叫我陡然生了一份疑窦……這思來想去,京中恐怕唯有将軍能為我解惑。”慕長珺勒住想要退步的馬,低聲道,“既然在此遇上了,不知洛将軍可願做這個指點迷津之人呢?”

洛清河的面容沉在陰影裏,天邊雷聲滾滾,她隔着一段不遠的距離,道:“王爺請講。”

慕長珺于是笑了笑,道:“前幾日,西域的商人做生意恰巧碰上羽林,行商的人送了我一塊玉,我一瞧,将軍猜這玉好是不好?”

“能贈予王爺的,自然不會差。”洛清河拇指抵在馬鞍上,回道。

“不錯,玉是好玉。”慕長珺像是不在意她不冷不熱的語氣,繼續道,“這只可惜麽……是碎的。”

“那玉觸手溫潤,但內裏細看之下卻有道道裂紋。本王于是尋了那商人過來問話,那商人道,這便是這玉的稀奇之處,內裏碎了個透徹,面上卻光潔如新,随意摔打皆不會龜裂,因着它本完璧,為人摔打方致此奇物。可至多不過五六年,即便好好養護,這玉也終有碎裂徹底的一日。”

這番話說得莫名,禁軍和羽林不解其意者大多面面相觑,覺着這只是尋常攀談,可暗地裏,有能聽得明白的,卻都暗暗咬緊了牙。

宗平看着洛清河的背影,眼裏有藏不住的擔憂。

洛清河面上倒是不動聲色,淡淡道:“的确稀奇,但不知王爺講這個故事,是要問我些什麽呢?”

“将軍莫急,倒是挺我講完。”慕長珺打了下馬,将兩個人的距離拉近了些許,“那商人道,西域貴人要這物什賞玩,多做兩個用途。要麽尋個好的匠人,徹底将這玉打成個鑲玉樣式的,要麽……便将這玉擲了,任憑風雪摧打,因着它碎裂的那一日,更顯華光。”

他擡頭,将問題抛了出來:“将軍覺着,本王這塊玉應當如何呢?”

踏雪因着他策馬靠近而煩躁地刨蹄。

洛清河的披風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她沉着眸子,卻忽然笑了。

“璞玉沾凡物,不就俗了麽?”

慕長珺面上的笑意斂下來些許,他似是若有所指般反問:“将軍的意思,是要這玉徹底碎了?”

“本不就已經碎了嗎?”洛清河不以為意,“完璧已矣,如此,不論是多或少幾道裂紋,又有何區別呢?”

“這便是将軍的回答了?”慕長珺盯着她的眼睛,凝滞須臾複而笑出聲,“好……多謝将軍,本王受教了!”

洛清河俯身拍了拍踏雪,算作無聲的安慰,她擡起眸,溫聲道:“大雨将至,東山獵場山路難行,王爺既要回京述職,還是莫要在此多做停留了。”

“将軍說得有理。”慕長珺提着馬鞭朗聲道,“既如此,本王先行一步,禁軍的各位弟兄,辛苦巡察了!駕!”

言罷也不等人表态,他馬鞭一揚,領着随行的那隊羽林疾馳而去。

禁軍裏有幾個是洛清河從雁翎帶回來的鐵騎,給調來帶着人的,等到羽林那支隊伍走遠了,有人憤憤地把手裏的馬鞭往地上一砸,啐了口唾沫。

“他娘的,什麽東西!”

随行的禁軍被吓了一大跳,一時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宗平見狀呵斥道:“做什麽!離了嚴霜,不曉得自個兒是誰了是不是?!撿起來!像什麽樣子……”

丢了馬鞭的那個鐵騎不情不願地哼了聲,但也沒反駁,乖乖下馬把馬鞭撿了起來。他剛重新翻身上去,就聽見前頭的洛清河開了口。

“下不為例,再有下次,回去自己領罰。”

“将軍!”

洛清河調轉馬頭,眼神卻是寒峭,“不過三言兩語,就能讓你憤怒到失了理智,你扪心自問,這還配叫鐵騎嗎?”

那人無言以對,悶悶地應了聲是。

“好了,把人帶回去吧。”洛清河轉頭示意宗平,“剩下的明日再說。”

雷聲陣陣,豆大的雨點轉瞬傾盆而下。

洛清河回帳子裏換了身衣裳,坐下拿起了放在桌案上的新亭。她把刀放在自己膝上,指尖一寸寸撫過刀身。

“碎玉啊……”

刀上的紅玉似乎在燭火下明晃晃地映出眼前人的眼眸。

“可若一開始便沒想過完璧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