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棋子

棋子

宗平掀簾進來的時候望見的便是女子執刀輕撫的模樣,他動作頓了一瞬,低聲道:“主子,都安排好了。”

洛清河聞言擡了頭,她下巴微微擡起,示意道:“坐吧。”

“是。”宗平應了聲,他少時随軍,跟在洛清河身邊少說也五六年了,但不論是過去還是如今,他都沒法單從面上瞧出她的喜怒,“主子還在想晉王的事嗎?”

洛清河探身過去拿了拭刀的帕子,聽到這話搖了搖頭,道:“他麽,沒什麽好想的,橫豎不過是想讓我表态究竟站在誰那邊。”

宗平沉默片刻,問她:“因為東宮?”

“嗯。如今東宮空懸,陛下子息不豐,膝下皇子留在京中的皆都開府成了家。故而從前些年開始,每年都有呈上去的折子在試圖說服天子早立儲君以安國祚。晉王總覺得,陛下偏愛的是他。”洛清河擦着刀,新亭在燭火映照下閃着寒意,她狀若漫不經心道,“大梁沒有立儲必立長立嫡的說法,他有什麽想法都不奇怪。可是陛下的意思當真就是如此嗎?恐怕他自己也拿不準。”

宗平跪坐在她跟前,聞言道:“朝堂之争,歷來就是風起雲湧,晉王殿下手握翠微羽林,他自然有這個資本。可……人人也都知道,咱們雁翎從不摻和這些事。”

“咱們是不摻和,可雁翎的兵,那是實打實的人。我手裏握着的,也是實打實的兵權。”洛清河笑笑,“但凡兩年前,陛下給阿呈這個羽林郎挂的不是在東湖營下,而是他翠微營,他今夜也不會來找咱們的茬兒。”

靖安府的世子是洛清澤,将來承襲爵位的也是他,縱然在洛清澤根本不想要這些,但在世人眼裏,似乎他來日接掌雁翎鐵騎就是個必然的結局。而洛清河自四年前舍棄這個可能的時候起,不論她戰功再顯赫,一旦退下來了,也不過落一個洛氏女的名。

說得再難聽點,若有一日她戰死了,百年匆匆過,來日也不會有人給她立碑。

因為無爵。

外頭的雨還在下,洛清河起身去把刀擱在了刀架上,回頭繼續道:“他來找我的茬兒,不過是在變相提醒我,再過個幾年我若想全身而退,就必須要尋一個妥帖的後路。洛氏掌兵者的婚嫁,陛下不會管,可日後只要我手裏沒了那塊帥印,誰又想得到會是什麽樣呢?”

“他是想說,依附于他是最好的選擇?”宗平聞言嗤笑了聲,搖頭道,“笑話,鷹若落入牢籠成了金絲雀,那還不如死了……再者說,他便那般自信自己能夠争得過三……端王殿下?他是年長不錯,可他弟弟才是中宮嫡出。更何況還有一個長……陛下不喜,可那好歹是先帝偏愛的皇嗣。”

話到最後幾不可聞,其中端王那幾個字也說得小心翼翼,像是生怕驚擾了什麽似的。

洛清河垂下眸,須臾後意味不明地笑:“他就是不确定啊。這人其實挺有意思,一面覺着非自己不可,一面又處處疑心。端王……不論現今如何,我到底曾經是他的伴讀,幼時情分在,但朝局中的人,最不信的就是所謂情分。晉王拿捏不好我信不信這情分,自然就要多番試探。換做陛下,他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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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微營守的是嘉營山皇陵,把這幾萬人給他,分量不可謂不重。可是不論是晉王還是旁的以武立家的朝臣,心裏都梗着一根刺,那根刺就是重文輕武。自宣景爺後四境平了有三,餘下的就是咱們守着的燕州,這一代代的,沒了戰事,人心就偏了。”

“從前拓土封疆,手握兵馬的,可以盯着空懸的東宮,可現在……不一定了。”

她話說完,擡眸瞧見宗平若有所思的模樣。

宗平笑了笑,道:“主子,你是信的。”

洛清河動作一頓,“也許吧。”

“對了,明日去給藺泉送點外傷的藥。”她說的是夜裏被她訓了兩句的那個鐵騎,“長安不比雁翎,有些話說不得,罰他是叫他長長記性,我知道他是替我撒氣,到底別傷了人的心。”

長安的雨來得同樣又快又急,崔府掌燈的仆從忙不疊地小跑下廊撐起傘,口中規規矩矩地喚了聲溫姑娘。

姚言成沒跟着進來,他把溫明裳送進了崔府就走了,說是要趕着歸家陪閨中人。溫明裳看着他眼裏掩不住的歡欣,沒忍住調笑了句自己誤了師兄回去陪嫂子的時間,當真是罪過。

但笑歸笑,她卻還是走不了。

崔德良在書房等着她,見到人進來,他招了招手,示意她先過來坐下。

“叫小廚房給你溫了些飯食。”崔德良給面前的茶盞裏添了杯茶,“折騰到如今,先用飯吧,你若是急,我便邊說與你聽。”

溫明裳看了看眼前還冒着熱氣的羹湯,實在找不出拒絕的由頭,只能道:“好,多謝先生。”

她與姚言成還有沈知桐不一樣。雖然同為閣老弟子,但因着少時幾年不在長安,她來崔府的次數并不多,但崔氏看重這份師生情誼,對弟子都是極好。眼前這樣的飯食雖算不得什麽珍馐,但在柳家那是妄想了。崔德良對她好,她不是感受不到,但是她卻也止不住去想這份好下邊是不是還有別的用意。

畢竟崔德良還是瞞了她一些東西的。

思量間,對座的崔德良忽而開口道:“裳兒,為師得先同你道個不是。”

溫明裳聞言擡了頭,她眸子被燭火映得清透,裏頭像是散着零零碎碎的浮光。

“我未曾想到你今夜的遭遇。”崔德良沉吟須臾,坦誠道,“我心知春闱一案,對你會有影響,乃至性命之憂,但我不曾想過動手之人會是梁敬軒的雙親。”

溫明裳眼睫顫了下,道:“我不過小小編修,竟有人這麽着急想要我的命嗎?”

“有些人的眼裏,到底容不得沙子。”崔德良嘆了聲,示意她繼續把剩下的飯食吃了,“即便不出今夜這檔子事,我本也想着,給你尋個護衛的,只是……所以先生要給你賠不是,是我疏忽了。”

溫明裳輕輕應了聲,伸筷子去夾了塊魚肉。

“春闱一案,若說于你有何幹系,便是梁敬軒心比天高,卻沒那等德行才學。”崔德良伸手過去拿了一紙文書過來擺在她手邊上,“這是禦史臺一審的供詞,你先可以瞧瞧。”

“先生。”溫明裳慢條斯理地啜飲了口湯,卻沒去看那張供詞,只是道,“合适嗎?禦史臺的供詞,就這麽讓我看了。”

“即便此時不給你看,你再過兩日也是要看的。”崔德良不以為然道,“先不說這裏頭提了你,那禦史臺便必定要叫你去走一遭,單說今夜這件事,雖說禁軍将人移交了大理寺,但總歸還是要交到禦史臺手裏。”

“不論從何講起,你都免不了要走一趟。”

溫明裳了然地點點頭。

這張供詞并不長,畢竟春闱一事茲事體大又牽扯衆多,吏部不少人此時都在被革職查辦,人手有限,縱然夜以繼日審訊,也不能急于一時。

這上頭寫的是梁敬軒交代的因由。

經由何人,賄賂何人這些,溫明裳粗粗掃了一眼便略了過去,大致浏覽了一遍,目光最終落到了供詞上的那句關于自己的上面。

“因為嫉恨?”溫明裳放了碗筷,沒忍住笑了聲,“我與他素無冤仇,他嫉恨我?”

“因着你的出身,也因為你是女兒家。”崔德良見她吃得差不多,喚來外頭候着的小仆将碗筷收了,“這世間男子,多得是不願為女兒家壓一頭的。更何況,你雖未受貴家恩,卻身負貴家血,出身又矮一頭,憑空生了怨怼,并不奇怪。”

“這世間或許未必有毫無因由的善,卻不乏一眼而生的惡……人心總是難測,萬事皆如此。”

溫明裳接過小仆遞來的帕子淨了手,颔首道:“所以他想勝過我,卻又不如我,恰巧此時有了可以行賄的手段,便毫不猶豫地用了?先生,科舉舞弊是重罪,梁敬軒蠢笨至此嗎?”

“他自然不會蠢笨至此。”崔德良手裏捏着筆,聞言晃了晃道,“但若是,有人許以重諾,保他不被覺察呢?”

溫明裳抿着唇,緘默不語。

“利字當頭,這世上多得是僥幸的亡命徒。”崔德良仰頭将放涼了的茶飲盡,低聲道,“我聽聞當日殿上,他指着你道你同樣不幹淨?”

“是。”

“這便是症結所在了。”崔德良摸着下巴,老者眯着眼,眸光卻是矍铄,“可許下重諾,可抛出試題,或許還要再加上一條寒門出身的高位者,這樣的人說出的暗示,你覺得,梁敬軒他信是不信?”

溫明裳垂着眸,她似乎在思索着什麽。崔德良沒催她,只是靜靜地看着她,但片刻後,他聽見她意味不明地輕笑了聲。

“由不得他不信。”

崔德良聞言手上動作一頓。

“先生知道今夜我遇刺,梁敬軒的母親對我說了什麽嗎?”溫明裳眼中沉靜,指尖輕輕點在宣紙上上,她将話原封不動地複述了一遍,而後唇角微勾,“我原先覺得荒唐,而後又想,梁敬軒行事起因若因我,這話不為過,但此刻經先生提點,我卻又想到了另一種可能。”

“你說。”

溫明裳将供詞推回去,輕聲道:“他信了,那便如先生所言,自甘成了朝堂争鬥的棋子。而若是不信……知曉有人要在春闱下文章,涉及兩黨争鬥,依先生之見,話事人可還會讓他全身而退呢?”

“有人想殺我,那這人在梁敬軒說出不信或是不願的時候,又會不會想要殺了他呢?先生,棋子從來沒有選擇權,不是麽?”

燭火浮動,似乎也連帶着誰的眸中也起了漣漪。

崔德良在短暫的沉默後笑了笑,道:“不錯,他不論信與不信,都只是旁人手底下的一步棋。”

“不止是他,我亦如是。”溫明裳道,“又或是說,即便不是我,換一個人站在與我等同的位置上,所遭遇的也會是一樣的,重要的并不是人。先生,禦史臺的審查,當真會有結果嗎?”

“為何這麽問?”

溫明裳垂下眸,道:“有個人曾對我說過這樣一句話,他說,我如今站到這個位置,是吏部老人頑固不化,寒了天下士人的心。我那時在想,同列一甲,若只是文章因人喜惡而生高下,那天下人大可一聲慨嘆了之,何至于寒了人心,這話不過是安撫之言。可現如今……”她十指慢慢收緊,“若不将春闱一案所系官員嚴加查辦,那才是寒了天下士人的心,不是嗎?”

崔德良看着她,道:“不言從來不代表着置身事外,可能是默許,也可能是縱容。”

“那先生呢?”溫明裳對上他的視線,追問道,“先生也是在默許嗎?”

她自诩不是個以德報怨的人,但若無這樁案子,梁敬軒也未必會落得這個下場。此前不論是崔德良,抑或是金階之上的那位,他們的暗示足夠明顯,崔德良是閣老,更是帝師,若此事當真是……很難說崔德良不知道。

溫明裳能猜得到自己投身入局,就必然要被他們推着往前走,一個翰林編修遠遠不夠,她遲早都要被人從那裏頭摘出來。

可不該是以這樣的方式,不該踩着旁人的屍骸往上。

善惡不論,這世上的人,都不該任人當作草芥。

在長久的沉默中,崔德良嘆了口氣,老人伸出手,粗糙的掌心落在了她的發頂。

“是,我默許了,但并非因着你。”他低聲安撫,“裳兒,你覺着是因為你,才叫梁敬軒成了棋子,可你自己也說了,只是恰好站到了那個位置上,不是你,也會是別人,不是梁敬軒,也會有別的人。凡事皆有因果,他有了前因,才有被找上的後果,然這并不是你的過錯。”

“世事如此,朝局如此,人心亦如此。以旁人的因果系于己身……是你自己在苛責你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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