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護衛
護衛
崔府的家仆把溫明裳送回去的時候夜已深。外頭的雨已經小了很多,雨滴彙成細細的水流自屋檐墜入青石上的小水坑,剎那暈開層層的漣漪。
柳文昌撐着傘在府門外,見到她從馬車上下來淡淡開口叫了聲裳兒。
溫明裳站在臺階下擡起頭跟他對視了一眼,而後她垂下了眸子,低聲道:“拜見阿爹。”
到底還有崔府的人在,柳文昌沒多說什麽,只是道:“跟我過來吧。崔家的這位,代我謝過閣老。”
溫明裳跟在他身後,昏暗的燈火把人的影子也給拖拽得模糊晦暗,她置身在因着柳文昌的遮擋而生的陰影裏,似乎連帶着眸子也染上了暗沉。
今夜的事情恐怕早已傳開,若是柳家人什麽都不問,那她才要疑心他們究竟在思慮着什麽。她在崔德良那裏的推演已經耗費了大量心力,此刻被引着往前走,也是沒有精力去試探了。
這條路不是回西苑的路,而且去祠堂的。
柳文昌平日裏不大管她,責罵也少有,但這個時候帶自己去祠堂,她都不用想就知道裏邊等着自己的會是誰。
果不其然,她前腳剛踏進去,就聽見上首的柳文钊冷哼一聲。
“跪一個時辰,給我好好反省你惹了些什麽麻煩!”
溫明裳沒擡頭,她應了聲是,屈膝跪在了正中。
明日還有大朝會,柳文钊自然不會在這盯着她跪足一個時辰,瞪了她兩眼就拂袖而去了。
倒是柳文昌在邊上坐了小半個時辰,眼見着外頭雨都差不多要停了,他才起了身準備離去。
溫明裳膝上的感覺已經麻木了,身上那些原本讓程秋白上過藥的傷處的痛意也因着長跪卷土重來,她額角生了薄汗,但卻仍舊沒有動作。
直到柳文昌的腳步停在了門口,他的呼吸似乎重了幾分,聲音也低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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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來了?”
溫明裳眼神一動,不等她回頭,就聽見院外的人輕聲細語地開口。
“我來尋顏兒。”
溫明裳整個人一驚,她轉身轉得太急,撕扯到腰腹的外傷時沒忍住抽了口氣。
外頭兩個人聽見這個聲音,不約而同地轉了眸。
溫詩爾面上依舊看不出什麽,她往前了兩步,緩緩行至柳文昌跟前,就這麽隔着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柔柔地道:“這個時辰了,我來此尋我的女兒。”
柳文昌微微皺了眉。他手似乎動了一瞬,像是想擡起來做些什麽,但最終卻只是別開了臉。
“夜深驟雨,你身子不好便不該出來。”他與溫詩爾擦肩而過,“裳兒,跟你阿娘回去吧,不必跪了。”
不知為何,溫明裳看着他離開的背影,徒然生了種對方似是落荒而逃的荒謬感。
怎麽可能呢?
但話都出了口,溫明裳也沒倔到愣是要把這剩下的半個時辰跪滿,她深吸了口氣,忍住了站起來的時候膝上細密的刺痛,輕聲喚了句。
“阿娘。”
溫詩爾伸手過去扶她,指尖觸碰到她面上的薄汗後心疼地皺起眉,“疼得厲害嗎?”
溫明裳搖搖頭,道:“不妨事的,阿娘,我們先回去吧。他……他說得不錯,你身子不大好,不該來尋我的。”
溫詩爾輕輕嘆了口氣,揉了揉她的頭發沒作聲。
而此刻的崔府,崔德良把仆從遣了出去,獨自坐在小幾前溫酒。
忽而一陣風吹過,眨眼間,昏黃的燭火似乎将人的影子驟然間拉長。
“栖謠姑娘。”老人面不改色,淡淡開口喚道。
栖謠面容冷肅,她抱着劍不知何時站在了屋內,開門見山道:“閣老留了條子,我便來代為問一句,您這回又打算要做什麽。”
“不做什麽。”崔德良道,“只是想向你家主子讨個如姑娘一般的護衛。”
“護衛?”栖謠扯了扯嘴角,“閣老高居內閣,本家亦是貴眷,想來并不缺護衛,何至于管我家主子讨要。”
“護衛是多不假,白日裏的護衛多了去了。”崔德良兀自飲了口酒,“可如姑娘一般武藝高強,又可隐于暗中的,可謂難求。”
栖謠眸光一動,她拇指在劍格上輕輕摩挲,似乎在思忖着這番話內裏是不是還藏着些什麽旁的意思。
她還未發話,那頭又聽得崔德良又道,“若姑娘覺着不妥或是難辦,倒是還可以與你家主子說另一個法子。”
“請講。”
崔德良起身,自招文袋裏取了一封短短的信箋出來遞到了她跟前。
“便在此信中。”
栖謠垂下眸,伸手把信箋接了過來。
崔德良擡手略一低眸,道:“有勞了。”
窗外的風嗚嗚直吹,等到他再擡眸,原本站在眼前的女子已經不見了蹤影。
而桌上本來溫好的酒已經冷了。
雖說夜裏折騰了這麽一遭,但第二日溫明裳也沒給翰林院告假,只不過她早時才剛走到家門口,就瞧見外頭站了個人。
柳文钊也在,估摸着是剛從大朝會上下來,他沉着臉瞪了溫明裳一眼,跟眼不見為淨似的大步離去。
倒是稀奇,竟然沒對自己管教一二。溫明裳這般想着,這才轉頭看向門外站着的人,但就這麽一眼,她也跟着愣了一下。
少年身着武服,腰上挂着羽林郎的牌,見到她出來,擡手抱拳行了一禮,道:“東湖羽林奉命,護衛溫大人安危。”
溫明裳嘴角抽了抽,沒來由的有些頭疼,她擡手回了一禮,面色複雜地開口:“見過世子。”
眼前的人可不就是那位靖安世子洛清澤?好一個奉命,這得是奉的誰的命?不會又是閣老吧……人一個好好的世子爺,把人拉來給自己這個小小的女官當護衛,恐怕真是聞所未聞。
洛清澤抿了下唇,他好像有點緊張,思忖了片刻才開的口:“此時挂着牌,我便是東湖營的羽林,溫大人委實不必喊我世子。東湖奉的是陛下的令,這份差事我與紀宏輪值,我們照章辦事,大人也不必覺得逾矩。”
這話說得叫溫明裳也沒了什麽反駁的理由,若是崔德良的令,她還能去談着換個人,可若是鹹誠帝……怕是只有受着了。
昨夜的刺殺今日早已鬧得滿城風雨,再加上身後跟着的靖安世子又顯眼得很,溫明裳入翰林院的時候受了不少人的目光,她垂着眸,如往常一般挂了牌去處理文書。好在洛清澤沒有跟進來,他扶着刀站在門外,只有溫明裳走出來的時候才會不遠不近地跟着。
期間沈知桐來了一次,她今日公務繁忙,本來成日都不見影子,此番火急火燎地跑過來,看見溫明裳安然無恙才松了口氣。
這麽過了幾日,禦史臺果然來人尋了她過去,來的那位中丞眼見着她身後的小世子似乎愣了一瞬,但很快也就跟沒看見一般轉了眸。
溫明裳踏過玉龍臺的時候恰好瞧見了被押送的梁敬軒,昔日意氣風發的男子如今蓬頭垢面,亦步亦趨地被推搡着向前。他似乎覺察到了這邊的動靜,擡頭看了一眼,隔着的這段距離足夠讓他看清女子的面容,但他也只是這麽看了一眼,就重新低下了頭。
不複那日的怨憎。
溫明裳腳步頓了須臾,抿緊了唇埋下了頭。
慣例的問詢過後,溫明裳似是不經意地問了句:“也不知此案的判決何時會下。”
中丞聞言面上似有詫異,随即道:“閣老未同大人言明嗎?”
“什麽?”
“陛下兩日前金口玉言定了罪罰。”中丞道,“判其午門問斬,族中三代不得入仕為官。他家中高堂本該不受牽連,可惜再添了這行刺大人的罪名……唉,陛下寬仁,念在年事已高,留了這二老性命,改判的流放。”
溫明裳下意識收緊了十指,她道了聲謝,剛準備邁步出去,又聽見後頭的中丞開口。
“日後這等事,大人在禦史臺也好,大理寺也罷,許是會見到更多。為親尋仇者固然惹人唏噓,但人情不可淩駕于法理之上,這是立朝之本。”
溫明裳眼皮一跳,聞言回了頭。
這話裏藏着的意思她聽出來了,此刻回首對上中丞的視線,對方也只是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回去的路上,原本始終一言不發的小世子卻忽然開口。
“溫大人覺得他們可憐嗎?”
溫明裳腳步一頓,回眸看過去。
少年安靜地看着她,眸光清透。他跟洛清河生得沒有特別像,但溫明裳就是忽然間鬼使神差地想起來女子那雙慣常含笑的眼睛。
就好像這一瞬問她這個問題的不是這個小世子,而是那個讓人摸不清路數的少年将軍。
她沉默了片刻,道:“可憐,但卻是自己親手造就的因果。”
洛清澤點了點頭,道:“所以不論是何樣的結局,皆與大人無關了。”
溫明裳輕輕嘆了口氣,不再答他。
吏部的調令比料想的來得更快,便如同那日中丞暗示的一般,許她調任大理寺司丞。
算算日子,正式過去就在春獵後頭沒幾天。
于是春獵随行就成了她在翰林的最後一份差事。不過其實做不做都不要緊,畢竟大家都曉得她過了春獵就要調任大理寺,這個時候糊弄過去也不是什麽稀奇事,不來也是可以的。但溫明裳還是跟了過來,她如今在京中名顯,即便待在翰林院不動也惹眼得緊,倒不如跟過來多看看。
東山獵場春獵前交由禁軍巡查,但到了春獵的時候,鹹誠帝擺駕東山,周邊的防務多數還是交給了翠微羽林。
不過往年翠微羽林能踩在禁軍頭上耀武揚威,今次卻是收斂了許多。
自幾年前開始,鹹誠帝就不大自己騎馬出獵了,這例行的春獵就成了皇子王孫還有一衆世家子弟的暗自較量。
溫明裳聽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來自己身後還站着一個貴家子,她轉了頭,瞧見洛清澤扶着刀安靜地立在身後遠眺着獵場。
禁軍紮營的地方離這裏不遠,洛清河那匹馬神駿,放在這裏頭也如鶴立雞群,哪可能瞧不見。
“世子還要跟着我嗎?”溫明裳問了句,少年沒比她高多少,這麽看過去堪堪能夠平視,“周遭盡是防備,應當沒人有這等膽子在此大動兵戈。”
洛清澤于是回眸瞧她一眼,道:“溫大人,護衛你的安危是陛下的命令,我受命于東湖營,翠微的戍衛編防幾何,與我需要跟着大人并不沖突。”
還真是倔……若不是說這話的時候還忍不住往他阿姐在的那處瞟,溫明裳都要信了他的話了。到底是十四五歲的少年人,縱然面上再沉穩,在細處也多少失了周到。
溫明裳也不再勸他,總歸她在此也不過記錄這場春獵的始末,這位小世子要看着也無妨。反正到了夜裏,紀宏會過來跟他換防,他若是耐得住性子,到了時候再去尋他姐姐也是一樣。
這麽一坐便是大半天,直到林間第一批出獵的世家子弟歸來,還提了獵到的獵物。
鹹誠帝挨個給了賞,這裏頭有些個不盡興的,還跑去臨時搭起來的靶場比試箭術。
溫明裳收好文書打算回帳的時候還聽見了那頭的聲響。
她遠遠地看過去,倒是瞧見了一個有些眼熟的人影。
端王?
“三弟久在京中,怕是疏于武事,然我大梁男兒怎可不能提槍縱馬,莫不是許久未見,與哥哥生分了?”
哥哥?大皇子不在京,能讓端王喊一聲哥哥的就只有……溫明裳大致猜到了那人是誰,若有所思狀,她其實無意在這看皇家私事,誰曾想一轉眸,忽然瞧見身後跟着的小世子皺起了眉。
洛清澤也看着那邊,只不過看的不是端王,是晉王。
眨眼間,慕長珺跟前的慕長臨卻是淡淡笑了笑。他與鹹誠帝生得并不十分相似,反倒是随了中宮的溫和舒朗。
“皇兄說笑了,不過數月,哪談得上生分。但我自幼并不專于武事,自然比不上皇兄,這一日林獵也是耗損不小。內子尚在帳中等候,我也不好晚歸。這樣吧,若皇兄有意,明日你我再來一較高下,如何?”
果真是久在宮城內的,這番話說得真是……溫明裳沒忍住腹诽了句。話已至此,想來晉王也不至于再多做要求,她收回視線重新邁步往營帳那邊走。
倒是洛清澤不知道為什麽,在她走出一小段距離後才才反應過來似的跟了上來。
少年垂着眸,卻沒忍住再回頭多看兩眼。人影随着距離的拉長逐漸模糊。
他抿了下唇,用自己能聽到的聲音低聲喃喃了一句。
“小婉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