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因由
因由
入了夜,羽林換了一輪值,外圍的禁軍站了一日,也終于能歇口氣。
洛清河前腳剛回了帳,後腳宗平就急匆匆地趕了進來。
他很少有這樣急切的模樣,還帶着些無措。
洛清河看了他一眼,放下了筆道:“出什麽事了?”
“沒出事。只是……”宗平猶豫了須臾,道,“主子,有人要見你。”
“誰?”
“她不肯說。”宗平抿着唇,“也不肯進來,只說叫你去林邊見了就曉得了。給我們看牌子時,用的是端王府的牌。”
洛清河聞言一愣,她斂着眸,思忖了片刻伸手過去抄起了新亭,還順帶拿了件披風,道:“知道了,我即刻過去。”
林邊是臨時搭建起來的簡易校場,禁軍在此待了好些時日,閑來無事就會在這裏操練。洛清河把這群人原先的臭毛病給掰了過來,雖說只是初見成效,但多少有了些整肅之風,不再像些窮混子了。
入了夜,除卻四周點着的火盆照明,林邊安靜極了。
有個孤零零的身影站在木臺邊,那人罩着鬥篷,身量纖細,一看就知道是個女子。
洛清河在她身後站定,須臾後嘆了口氣,道:“深夜來找我,他倒是舍得讓你出來。”
那人聞聲回了頭,她梳着婦人發髻,但面容卻是極年輕秀美,聽到這話,她彎了彎眸子,擡手比了幾個手勢。
洛清河把披風遞過去,道:“的确是許久未見……別來無恙,小婉。”
此人正是那位傳聞中口不能言的端王妃,崔時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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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接了披風,又打了幾個手勢,面上還帶了幾分嗔怪。
【若非如此,你又哪會這麽快見我?】
“我不曾刻意躲你。”洛清河笑了笑,伸手去在她腦袋上揉了一下,語氣跟哄孩子似的,“眼下事忙,京城人多眼雜,我不能去王府,對你們都不好。”
崔時婉咬了下唇,輕輕拍了一下她的手。
【你跟長臨怎麽都還把我當孩子……那些道理,我都明白的。但你兩年了才回來這一趟,我便總想着見一見你。】
“總有機會的。”洛清河看了看四周,把人領到了一處歇腳的地方坐下,道,“你也曉得你不小了?還有身孕,便不該到處跑。”
雖說入了暑,但東山夜裏還是不比京城,囑咐幾句後,洛清河便讓人回去了。
臨走前,崔時婉看着她,眼裏有些擔憂。
【京城風雨難測,清河你要小心。】
洛清河點了點頭。
夜風把衣袍吹得獵獵作響。
洛清河卻沒回去,她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道:“人已經回去了,你還要站到何時?”
腳步聲這才響起,慕長臨從陰影處走出來,道:“我還以為你不大想看見我。”
“那你還來?”洛清河搖了搖頭,“小婉可以,但你在這,倒是不怕晉王瞧見。”
慕長臨邁步走過去,校場邊上挂着弓,他随手拿了一把,挽弓搭箭沖着遠處便放了過去。
啪地一聲,箭矢不偏不倚,正中箭靶。
“瞧見了,便說我為了明日同他的春獵試試手。”他把弓放到了洛清河邊上,笑道,“怎麽樣,老侯爺當年教的,我可還沒忘。”
洛清河垂下眸,輕輕嘆了口氣,再開口喊的卻不再是端王,而且慕長臨的字。
“你不該來的,希璋。”
慕長臨抿着唇,他身上披着和妻子一樣的鬥篷,身形攏在裏頭,失了白日的錦繡繁華,瞧着仿佛只是個尋常人。
“什麽是該,什麽是不該呢?”他低聲開口,卻像是嘆息,“如在翰林院一般避開你,與雁翎的鐵騎拉開距離,明哲保身便是應該了嗎?”
洛清河沉默着沒說話,她站在木臺邊上,靜默得像是一尊長久矗立不倒的石像。新亭被她握在手裏,拇指的扳指遮擋住了玉色,未出鞘的刀藏在烏木的鞘裏,好像整個人都沉入了化不開的夜色。
慕長臨側過眸,道:“清河,你可以恨我,四年前,是我沒能及時回京,也是我沒能與皇姐一同求援,辜負了你們的期望,你們恨我怨我都是應該……但你覺得與我,與阿婉自此形同陌路便是一種保護,真的就是如此嗎?”
“不是你的錯,我也不恨你。”洛清河收緊了手掌,握刀的手泛了白,她卻恍若未覺,“四年前即便你如長公主那般長跪太極殿外,也換不來援軍,那是既定的事實,雁翎孤軍奮戰的局面避無可避。只是事已至此,你和小婉想與我回到舊時,明面上也再無可能。”
“因為我終歸是皇子,身上流着的也是他的血對嗎?”慕長臨道,“所以你只要看見我,就會想起當年,皇姐也是這樣,否則她也不會長居嘉營山……長安離北境那樣遠,即便戰鷹飛上穹頂也望不見那片雪原,她看不見那些屍骸,但能隔着嘉營山的雲水,遠遠地看着洛氏的北邙山。”
洛清河好像在一瞬間洩了氣,她疲憊地阖上眼,道:“是我對不住長公主,我沒能把阿姐平安帶回來。”
“沒有什麽對不住的。”慕長臨咬緊了牙關,末了卻也只能無力地嘆息,“終歸是時局如此……有些結局或許早就注定,苛責無用。但清河,你說你不怨我,我卻不能不怨我自己。我知道即便與皇姐一般行事也是無用功,也知道血禍因由幾何,但知道跟沒去做,始終是兩回事。”
“可是如今,清河啊……我可否求你記住一件事?”
洛清河擡眸睨他一眼,道:“什麽?”
“不要再想着陌路是一種保護了。”慕長臨側過身,正色道,“我不需要,小婉也不需要。清河,你得想想你自己。雁翎的調兵權從來不是庇佑,反而是催命符,你如今在京中,雁翎遠隔萬裏,兵符只是一塊無用的廢牌。”
洛清河眼睫顫了下,搖頭道:“算不上糟糕,至少在阿呈還擔不起雁翎之前,陛下不會動我。”她側過眸子,扯了扯嘴角,“北燕朝廷是亂成了一鍋粥,可是狼騎未削減半分,他們靠侵略掠奪茍延殘喘吊着最後一口氣,餓狼可不管骨頭有多難啃。拓跋焘熬死了三代雁翎主将,這兩年看似風平浪靜,但實際上戰局如棋局,瞬息萬變間,若無十足把握貿然換将,那就是引狼入室。”
“忌憚鐵騎,不代表不害怕引得狼騎入關,這也是為何要在看着還算安穩的時候把我調回來練一練四境的兵。”
慕長臨反問道:“可那又有幾年呢?清河,阿呈能不能接過雁翎不是看你,而是……他再過幾個月便可束發了!至多不過五年,到那時你又該如何?乖乖交出兵符任人處置嗎?言官要參你的這幾年少嗎?”
“言官如何說,後世如何寫,我其實并不在乎。至于任人處置……我也不會。”洛清河笑了笑,眸光卻是冷寂。
“将者,只會隕于山河。”
翌日溫明裳把冊子給了随行的翰林其他同僚,她統共便記兩日,這麽一換,接下來到春獵結束都沒了公務,可謂清閑得很。
她無心去看今日那兩個皇子所謂的出獵比試,索性就在獵場四處逛逛。來時上頭交代的規矩她自然記得清楚,走動時去的都是些不做限制之處。
雖說春獵多是世家子弟的較量,但畢竟自大梁立朝時,太始帝就開了女官,設了女學,也默許女子襲爵,再加上洛氏這個稱得上滿門都是将軍的,女子專于武事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臨時搭建的靶場亦有世家的女兒在用,但人數寥寥,溫明裳并不識得這些世家姑娘,也不想去湊這個熱鬧,她尋了個沒什麽人的地方,遠遠地瞧着。
倒也不是對這些不好奇,只不過她打小身子如何自己可再清楚不過,能夠平日裏無病無災已經算是好了,弓馬之道可以說基本無緣。
不過她确實是無緣此道,後頭這不還跟着個家學于此的嗎?
溫明裳回了頭,開口道:“世子還要跟着嗎?這麽些日子跟在我身後,倒是誤了世子的春獵。”
這麽說其實也是她着實不大想再讓洛清澤跟着,太顯眼了些,這小子年紀不大,但同他阿姐一樣,臉生得好,就這麽一陣子,好些個目光都落了過來。
溫明裳實在有些不舒服,于是才尋了這麽個借口。
洛清澤大抵也沒想到她會這麽說,他抿着唇思忖了片刻搖搖頭道:“這是專供貴女的弓矢,于我而言太輕了,不合适。”
他話音剛落,似乎又想到什麽,開口道:“溫大人對此有興趣?”
溫明裳一愣,她剛想開口,又聽到少年道。
“既如此,大人在此稍待片刻。弓矢一道若無人教導極易傷己,大人若是想學,我去替大人尋個人來看顧一二。”
也沒等溫明裳答應,少年轉身一個縱躍,似乎用起了輕身的武學,轉瞬沒了影子。
這真是……溫明裳有些頭疼地揉了揉額角。專供貴女的弓矢?那她也未必拉得開啊……
不過到底是沒走。
暑氣初上,東山獵場卻還算得上涼風習習,今日日頭不烈,即便站在外頭也不覺酷熱,等等也是無妨。
只不過待到溫明裳聽到腳步聲轉過身時,整個人卻是愣住了。
對方見到是她似乎也有些詫異,但随即那人擡手略一見禮,墨黑的瞳眸裏閃着熟悉的笑意,“我道是誰讓阿呈急匆匆地拉我過來,原來是溫大人。”
溫明裳深吸了口氣,只覺得頭疼得更厲害了。
“有禮了,洛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