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臨行
臨行
翌日溫明裳下山的時候已經看見了人。
踏雪在京城不着鐵甲,駿馬通體烏黑四蹄皆白,即便隔着老遠看過去也顯眼得很,斷沒有認不出來的道理。早時的山風把草木吹得飒飒作響,溫明裳手裏捧着那幾卷取出來的檔冊緩步下階,瞧見洛清河伸出手把延伸出來的長枝壓下來。
新亭挂在她腰間,珠玉紅且潤。
約莫是聽見腳步聲,洛清河側過頭,恰好對上溫明裳的眸子。
“上馬吧。”她沒多說別的,只是指了指馬鞍。
有了昨日的經驗,這一回溫明裳是自己上去的,踏雪懶散地回頭睨了她一眼,卻似乎也沒在意,大概是已經熟悉了。
洛清河解了刀,和裝着檔冊的包袱一道挂在了馬鞍上。她足尖在馬镫上借力踩了一下,輕而快地翻上了馬,輕盈得像是飛鳥。
不知道為什麽,溫明裳本能地覺着她今日心情不佳,但明明昨日來時還好好的,也不知道是哪位敢觸她的黴頭。
時辰尚早,日頭還不那麽毒辣,洛清河這回跑的是官道,路上冷清,只有馬蹄的達達聲和偶爾自天穹傳來的鷹唳。
溫明裳在這樣的安靜裏開口道:“将軍出行,一直帶着鷹嗎?”
“嗯?”洛清河似是被她這話換回了神,悶悶應了聲,“算是習慣,草野裏,鷹是騎兵的第二雙眼睛。”
“它們和戰馬一樣,是夥伴,亦是家人。”
溫明裳了然地點點頭。
進城前洛清河短暫地停了一下。她從袖帶裏摸出兩個小瓷瓶遞給溫明裳,道:“昨日忘記給小溫大人了,這是秋白配的寒毒的解藥。”
溫明裳接了道了句謝,而後思忖須臾又道:“入了城,将軍是要直接把我丢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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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下去倒是說不上。”洛清河輕笑了聲,眉目蒙着的陰翳似乎也淡了點,“至少……把你帶到大理寺前。”
說白了就是要坐實她們所謂結梁子的傳言。
“那我是否還要謝過将軍體諒?”溫明裳哼了聲把瓷瓶收入袖袋,“這藥……多謝你,也替我再謝過程姑娘,就是恐怕日後,她還得多配幾次。”
洛清河揚鞭打馬啓程,在迎面而來的風裏開口問她:“有了解藥,還是要放任着柳家給你和令堂下毒嗎?”
“既是僞裝,還是真的最像不是嗎?”溫明裳面色淡淡,似是毫不在意,“若是現下讓他們發覺我能把這毒解了,換了種更棘手的怎麽辦?”
這話說着不無道理,但不是什麽人都有這樣的膽色讓自己深陷泥沼而巋然不動,如此看來,這人對自己也足夠狠。
“你倒是絲毫不在意自己身子如何。”洛清河把她歪了的身子扳正,“秋白不止一回說過這事。”
溫明裳沒在意她的動作,只是垂眸道:“我沒有旁的選擇,不論柳家如今如何,它也仍是大梁五大家之一,底蘊尚在,我不過是一個大理寺司丞,拿什麽去與他們争?洛将軍,我與你不同,該忍還需忍。至于這會不會影響日後……我其實并不在意這個。”
洛清河聞言低眸,目光落于她的發頂時聽見她悠悠道。
“人生一世,長短比之天地浩瀚,也不過須臾一瞬,長或短,不過是執意與天争年月。可滄海桑田,山海亦可更疊,人比之山岳變遷也不過短暫如蜉蝣,不若走好眼下每一步,也不枉這些時日。”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1]我該說你豁達,還是說你這話也是一種自嘆呢?”洛清河不明意味地笑笑,目光卻是深遠,“人該活成長明不滅的鲛燈,還是粲然一瞬的焰火,還是不要太早下定論為好。”
溫明裳抓着馬鞍,良久不語。就在洛清河以為她不會回答的時候,她聽見身前的女子輕輕嘆了口氣。
“焰火也好,鲛燈也罷,其實是一樣的。焰火雖只有一瞬,但也曾點亮那一刻的寂夜,而後留下的,便成了世人眼中長明不滅的鲛燈。洛清河,若是可以,沒人想做焰火,但這世道總有人得舍命燃燈。”
洛清河聞言眼睫輕顫了一下,她握着馬缰的手慢慢地收緊,連指節都有些泛了白。
一路再無話。
回城後,洛清河依言把她扔在了大理寺前。溫明裳自己踩着馬镫下馬,站定時一時間沒站穩踉跄了一下。
洛清河看在眼裏,她唇微微抿起,卻也沒動作,只是一拽缰繩,轉頭揚鞭而去。
外頭有回來的差役扶了溫明裳一把,看了看駿馬奔騰而去的方向嘆了口氣,勸慰道:“溫司丞,別往心裏去啊。”
溫明裳回了個笑,只說沒往心裏去。
她把檔冊帶回了寺中給趙婧疏,路上還遇到了趙君若,少女三兩步蹦過來,問起她要學騎馬的事情。
溫明裳只說她尋了人,暫時把這事帶了過去。她在大理寺待到了過午,而後給趙婧疏告了個假,打算先回一趟柳家。
柳文昌和柳文钊都不在府裏,也省得平白挨一頓罵。溫明裳穿過前院,不巧正撞上打算出門的大夫人,婦人看見是她,高昂着頭看也不看地錯身而過。
聽府裏人的意思,是柳衛要休沐回來一趟,她這個做娘的要去給自家寶貝兒子買些稀奇物什。
溫明裳算了算日子,發現恰好能跟自己去欽州的日子錯開,也就松了口氣,轉身去了西苑。
溫詩爾在小院裏喂着那只不曉得從哪兒跑來的貓兒,見到她推門進來,面上也露了驚喜之色。
“顏兒?怎得這個時候回來了?今日可不是休沐。”
溫明裳只覺得平日壓在肩上的擔子盡皆卸了,她低着頭,任由母親的手落在自己發頂,軟了聲調道:“我告假回來的,許久不見阿娘了,莫不是阿娘不大想我?”
“哪兒的話。”溫詩爾點了一下她的額頭,嗔道,“用過飯了嗎?”
溫明裳點了點頭說随意吃了些,她跟着母親進屋,瞧見桌上放着一盤甜糕。
“小廚房午後送來的。”溫詩爾柔聲道,“嘗着尚可,倒是能用一些。”
溫明裳眼神暗了暗,她沒立時坐下,而是走到窗前,将原本大敞着的窗子合了上去。
“顏兒?”
“阿娘……覺着小廚房送來的,當真尚可嗎?”溫明裳在她對面坐下,垂眸道,“阿娘知道我在問什麽的。”
溫詩爾垂眸,輕聲道:“為何突然說起這個?”
“若我說……有法子呢?”溫明裳抿着唇,從懷中拿出了個瓷瓶,“這個……便是解法。”
“我……想問阿娘一個問題。”
溫詩爾看着她,道:“問吧。”
“阿娘猶豫,同他……有關系嗎?”溫明裳說這話的時候盯着溫詩爾耳邊的墜子,聲音也有些悶悶的。
莫要随意讓人給你墜上耳墜。這話她在許久後才明悟過來個中深意。耳墜便像是鎖,鎖住了溫詩爾的這半生。溫詩爾對她說這句話,便也是在告誡她為人的情與心皆不可輕易交付。
溫明裳在這句話裏嘗出了悔意,可她仍拿捏不透母親心裏究竟如何想的。
她恨柳文昌嗎?
“無關。”思量間,溫詩爾啓唇道,“有些人過了,便已是陌路。顏兒,不必為娘擔心的。這藥……娘會收下。”
這話叫溫明裳心裏懸着的石頭終于落了地,她眼眶微紅,過了許久才點頭應了聲是。
溫明裳在柳家待了這餘下的半日,走時天邊的雲燒成了赤色,好似焰火灼過。
她踏出西苑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瞧見母親站在門前望着自己,還揮手示意她快些離去。若是等到人回來,她恐怕又要被用各種因由罰跪祠堂。
一牆之隔的玄武大街人聲鼎沸。
溫詩爾在她走後回了房,她手裏拿了那個瓷瓶,矮身下去,打開了個妝櫃。
清脆的碰撞聲在滿室寂靜中響起。若是溫明裳還在,恐怕會愕然地瞪大眼。
櫃子裏放着的是樣式相仿的小瓷瓶,但裏頭已經空了,許是年月長久,青白釉彩給刮花了些,瞧着上邊的圖樣有種破碎的斑駁。
溫詩爾把溫明裳帶回來的瓷瓶也一起放了進去,老舊的妝櫃在合上時發出沉悶的聲響,牆角的灰随着風揚起,紛紛揚揚地飛舞在窗子縫隙中灑落的餘晖裏。
桌上的銅鏡映出女子恬淡的眉目,她明明已經不再年輕,可歲月似乎未在她身上留下過多痕跡,就好似已見諸多波折,不忍再多苛待。
小院裏的貓長大了些,吃完了院子裏食盆的吃食懶散地跳到了牆上叫喚了兩聲。
溫詩爾推開窗子看出去,目光飄忽,好似在透過院牆看着不久前離去的溫明裳。
可早已看不見了。
宮中給大理寺的外派欽州的诏令在幾日後傳了下來,裏頭除了那日太極殿議事的事由,還多了句讓洛清河随行,但沒讓她帶走禁軍,只說讓帶着雁翎的鐵騎随行,以監察案子進展。至于總督的牌子,沒說收回來,但人帶不走,這牌子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廢牌。
溫明裳從裏頭看出了些藏在鹹誠帝仁善背後的戒心,但也只能無奈地一聲嘆。
圈着人呢。
而後在臨行前,溫明裳去了一趟崔府見崔德良。
自從她去了大理寺,也算是許久未曾造訪這座宅子,宅內的草木繁茂,甫一踏進去便能聽見泉水叮咚,草木遮蔽下,內裏的橋彴也變得影影綽綽的。
崔德良在水榭下煎茶,溫明裳掀起竹簾進去的時候瞧見他手邊放的是內閣拟好的奏本。
“坐吧。”見她進來,崔德良推了一杯茶到她跟前。
上好的君山銀針在壺中滾沸。
溫明裳跪坐在他對面的蒲團上,她伸手接了茶卻沒喝,只是捧在了手裏,“弟子以為,先生叫我過來是為了交代些什麽。”
“你有分寸,我刻意交代些什麽,反倒會叫你變得束手束腳。”崔德良小口啜飲着茶水,而後道,“欽州不比長安,你心裏應該有數。”
溫明裳點頭,道:“昨日,我去見過那位老人了。她對我說了些事,和欽州有關。”
“人心是會冷的。”崔德良撫掌而嘆,“沉疴難愈,已受冤屈的百姓未必對你有什麽好臉色。百姓那頭不信你,州府怕也是笑裏藏刀,裳兒,必要時先保全自己。”
“我明白。”溫明裳低眸,道,“我有一事想問一問先生。”
“你說。”
“幾十鐵騎,對欽州的府兵,勝算幾何?”
崔德良望向她的眼神凝滞了一刻,他似是思忖良久,而後方道:“絕無勝算。但……若是洛清河自己,便是未知數。你問我這個,其實心裏已有思量。”
溫明裳仰頭飲下茶水,耳邊是醒竹叮咚,她靜默須臾,輕聲道。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
竹葉被風吹落,在空中打了個旋落入水中。
新亭的刀鋒映亮荷塘水。
洛清河收刀而立。
“其下攻城。”[2]
[1]李白的《拟古十二首·其九》;
[2]《孫子兵法·謀攻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