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亂子
亂子
這場源于州府的暗殺處置就此暫告一段落,親衛被卸了刀就近羁押,暫由六扇門代為看守。
那位千戶辦妥了差事,回來時恰好撞見溫明裳在聽林葛回報州府動向。
“先不必打草驚蛇,等着孔肅桓的下一步動作便是。”溫明裳簡單交代了兩句,這才回頭去看那位千戶,“大人辛苦,大理寺在此謝過。”
“同為三法司,司丞不必言謝,分內之事罷了。”他抱了一拳,簡明扼要道,“其餘三隊回報,已經依照司丞的吩咐将人妥善安置,月內無虞。只是眼下這邊若是要看押親衛,我等恐怕無法與司丞同行。”
“無妨,你們做的已經足夠。”溫明裳回了他一禮,道,“接下來大理寺足夠應付,還請千戶放心。”
千戶聞言微微躬身,而後又多說了兩句細則才告退。
溫明裳才松了口氣,就又聽見帳外的腳步聲。
這一回是大理寺的官差。
“司丞。”那人行了一禮,面色有些為難,“那位……被您帶回來的叫望津的,吵着要見您。”
溫明裳指尖一頓,擡頭道:“我知道了,現下便過去,切勿動手。”
“是。”
她微微擰着眉,擡起手去揉了揉額角。
該來的還是要來。
夜裏行路多有不妥,官差在避風處紮了營暫時以供休憩,圈出來的地方不大,溫明裳掀簾出去的時候能聽見安置村子的人的那一處傳來的騷動。
溫明裳邁步過去,瞧見扶着刀站在一側旁觀的洛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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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早要面對的麻煩。”洛清河見她過來,低聲道,“小溫大人想好如何處置了嗎?”
溫明裳抿了下唇,目光透過官差的阻攔瞧見緊握着小刀的望津。
“他只不過是要一個答案。”
“但這個答案,不論你給的是什麽,或許都不會是他想要的。”洛清河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因着欺騙就是欺騙。”
溫明裳不置可否地笑笑,道:“不錯,但這一點……他自己也清楚。”
話音未落,她擡起手,示意官差讓開一條路,緩步走到了望津面前。
官差得了她的授意,沒見半點寒刃。
兩個人面面相觑片刻,望津握着刀就朝她刺了過來。
洛清河眸光微動,拇指抵在了新亭的刀镡上,卻沒動作。
然下一刻,那把小刀在溫明裳身前三寸停滞不前。
溫明裳垂眸看着那把刀的鋒刃,道:“為何不刺下去?”
望津咬緊了牙關怒目而視,他的手不自覺地顫抖,不是因為周遭的官差全都按着腰間刀,也不是因為洛清河就站在眼前人身後,而是……溫明裳的反應跟他預料的截然不同。
“你不怕死嗎?”
溫明裳聞言笑了聲,道:“這世上有人不怕死嗎?無非是有看得比自己命更重的東西。若我讓你選,那你的命換府臺衆人人頭落地,你的仇怨得報,你換不換?”
望津眸光一變,他沒答話,但那束陰狠的目光已經表明了他的态度。
身前的小刀依舊沒有撤下去,但溫明裳知道他不會刺下去了。
“我厭惡騙子。”握刀的手垂下去,望津望着她的目光冷硬,他從懷中抽出一本冊子,用力丢到了溫明裳腳下。
“但你若是能殺了那些狗官,你我就此恩怨兩消。”
言罷也不理會周遭是個什麽情狀,他轉身回了給他們準備的帳子。官差面面相觑,末了得了溫明裳的意思才四下散去各司其職。
溫明裳彎下腰拾起那本冊子翻看了兩頁,心下嘆了聲果然如此。
那便是喬知钰手裏的賬冊了。
她垂着眸剛把冊子放下準備收好,便聽見孩童稚嫩的嗓音。
“我……該叫你溫姐姐,還是……溫、溫司丞?”
溫明裳擡眸,瞧見那說話的孩子從書後面小心翼翼地挪出來。
“都可以。”她勾出個笑意來,“作何藏在樹後面?”
“先生說你是個好人,也會是個好官……可你騙了我們。”女孩皺起眉頭,像是自己在反複嘟囔,“津哥兒不喜歡你,可是你那個時候救了我……”
溫明裳聽着她小聲絮叨,而後彎身擡手落在她發頂。
“我騙了你們,這是事實。”她屈膝蹲在孩子跟前,輕聲道,“我是不是好人,會不會是個好官,我自己說了不算,你的先生說了也不算。”
女孩眨巴着眼睛,聞言滿臉不解:“那,誰說了才算?”
“你自己。”身後有腳步聲傳來,溫明裳回過頭,瞧見洛清河扶刀站在幾步之外,她舒了口氣,繼續道,“我也不需要是個好人或者好官,對你們而言,我騙了大家能夠換來什麽,可能才是最重要的。”
“那……”孩子咬了咬下唇,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會把那些城裏的老爺們都抓起來嗎?津哥兒說,我們的爹娘都死在他們手裏,現在……現在他們又要來殺我們,殺先生!所以……所以你若是能把他們抓起來,那你一定就是個好人!”說到此,她似乎頓了一下,而後小聲嘟囔着加了一句,“……也會是個好官。”
溫明裳沖她笑了笑,在她腦袋上又揉了一把,這才叫來旁邊的官差送人回去。
天穹明月依舊。
“其實喬大人說錯了一點。”溫明裳看着那孩子消失在視線裏,冷不丁開口,“好人是注定做不成好官的。”
洛清河往前走了兩步同她并肩而立,道:“所以你覺着你是個好人還是好官?抑或是……兩者皆否?”
“好人……我約莫是算不上吧。”溫明裳漫不經心地笑笑,她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掌,輕聲道,“将軍覺得自己是個好人嗎?”
洛清河聞言搖頭。
“為何?”
“一将功成萬骨枯。”洛清河自嘲般道,“一個手上沾了不知多少血債的人,哪能稱得上是個好人呢?”
溫明裳放下手,長嘆了口氣,道:“其實這世上好壞也好,黑白也罷,界限從來不是那麽分明的。好人也好,好官也罷,皆是如此。什麽叫好官呢?是為民謀福祉,還是心念君王,忠貞不二呢?”她側過身,同洛清河四目相對,“再者,覺得自己是個好官,然後呢?因為覺得自己辦事為民,而後便覺着百姓對自己感恩戴德皆是應該嗎?”
這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辦了事卻不要百姓感恩于你。”洛清河眸中似有異色,“溫明裳,你覺得這不該被人感激,那麽你把這當作什麽?”
“将軍還記得那日在臨仙樓,我問你何謂世家,何謂寒門時,你予我的回答嗎?”溫明裳道,“我如今的回答,與你當日相仿。這是為官者的責任,也是本分,既如此……何來感激之說。”
“我不過是想盡我所能,擔我之所能擔的責,做我該做之事。我并不需要百姓的感恩,也無需人來臧否我之所行,善惡也好,黑白也罷,若真要以好壞做個評判……不若待今時人物成黃土,後世自有定論。”
洛清河眼睫輕顫,正想開口,又聽見眼前的人反問了句。
“其實這……也是洛氏心中所想吧?”溫明裳直直地望着她道。
洛清河道:“何出此言?”
溫明裳卻是笑而不語。
其實這一點上太明顯了。不論是洛清河當日深夜私闖宮禁,再到洛清影當年為了慕奚放言太極殿,抑或是太宰年間老侯爺為了夫人開口請求天子恩寬……或許在更早之前,在洛氏不分嫡庶、允準女子襲爵的時候,言官對于靖安一門的指摘便從未停止。
可誰又敢說後世的史書上,靖安府和北邙洛氏身上那刻骨的忠義會被後人遺忘抹去呢?
洛氏敢做旁人不敢做的事,便是因着他們從未在意過旁人的定論罷了。
吾心即吾道,大抵如此。
須臾的沉默後,溫明裳看着她道:“洛清河,你今夜……便要走了吧?”
洛清河點頭,而後道:“你雖擒下了李固涯等一幹親衛,但要想了結此案,你還需走出欽州。孔肅桓和元嵩再慢,明日也該知道李固涯陰溝裏翻了船。”
事已至此,即便他們不想走到那一步,為了自身也不得不走了。
“府臺不會調用所有的守備軍,動靜太大。”洛清河道,“欽州守備軍三萬,其中州府只有一萬人,其餘的分散各地。但既在城中,免不了的是人多耳雜……他若想在車馬出欽州之前不動聲色地截住你,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能用的人不會超過三千。”
溫明裳嗯了聲,而後問道:“将軍此番離去……再見又是幾時?”
“我不能保證比守備軍快。”洛清河坦誠道,“但可以給小溫大人一個建議。”
“什麽?”
洛清河的目光落在了遠處營帳內亮着的燈火上。
“若是我不曾猜錯,小溫大人沒打算帶他們一道走。”她收回目光,淡淡道,“他們與大理寺現在便一道同行,會更危險。”
人手不足,難免顧念不及。
“是。”溫明裳承認道。
“為了車轍與帶人時相似,你應當原本是打算在上頭裝上石頭草木之類的物什。”洛清河眯起眼,輕笑道,“可死物怎能比得上活人呢?”
溫明裳心下一動,道:“你的意思是?”
洛清河錯開目光,意有所指地開口。
“以假亂真……要找替罪羊,這不羁押的就有現成的嗎?而且,小溫大人,還記得初入州府的時候我帶你看過什麽嗎?”
“地勢有時也是決勝之源。”
京城入夜後風雨驟起,瓢潑的雨水将挂在檐上的燈籠拍打得私下翻騰,欲墜将墜。
潘彥卓的桌案上點着盞昏暗的燈。他聽着雨聲,撚着手裏的棋子久久未動。
“一場秋雨一場寒,韓大人深夜光臨寒舍卻還在門口站着……倒是顯得晚輩待客不周了。”
門被吱呀一聲推開,雨水潑了滿地,來人在他面前坐下,而後才開口。
“深夜獨自對弈,潘大人好興致。”
“閑來無事,又無甚睡意,也只有這點閑趣可供消遣,大人見笑。”潘彥卓這才擡眸,面上笑意未改,“只是不知韓大人突兀來此所為何事,兵部戶部眼下交集不深,即便是有要的記檔,也應當去尋薛虢薛大人,怎得來了我這個小吏這兒?”
“潘彥卓。”韓荊的目光陰沉,“裝傻充愣可就沒意思了。”
“那麽……韓大人想問些什麽?”潘彥卓摩挲着棋子,“燕州,北燕……岐塞,三城?又或是……眼下大人的心尖刺呢?”
韓荊聞言手掌驟然收緊。
外頭響了雷,伴着雨聲直抵人心。
“亂子入局,是善是惡,能否為人所用,皆是未定之數。”潘彥卓無謂地笑笑,擡手将黑子落于棋盤之上,“韓大人苦心經營數載,此時有了這顆亂子,心裏恐怕想當不是滋味?唔,大人可以先讓這位兄弟把刀放下,我區區一個小吏,殺之也無什用處,更何況……大人留着我這條賤命可還有大用,不是嗎?”
他後心處正抵着一把短刀,黑衣人立在陰影裏,眉眼看不真切。
“我的耐心有限。”韓荊一把掐住他的下巴,威脅道,“你要報仇,就該有個合作的樣子!眼下天子用人之時,你與崔德良的棋,只能存一……棋子失去了用處,你應當知道會有什麽樣的下場。”
“自然知曉。”潘彥卓拂開他的手,低聲道,“一代将門,憑我這個塵泥之人的手段可搬不動,那是蚍蜉撼樹,太不自量力啦……韓大人,血親之仇我自然要報,即便你現在殺了我,我化作厲鬼也要纏着那靖安府,咬死那洛清河,叫他們不得安生的。若是你當真懷疑六扇門的動作是因着我,那你不妨現在便讓這位兄弟取了我這條賤命?”
韓荊霍然放開了他,那把抵在他身後的刀也跟着松了。
“最好如此。”他哼了聲,摔門而去。
雨仍舊在下,不見頹勢。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再度敲了門。
“公子。”
“無妨,一點皮肉之傷。”潘彥卓擺了擺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二子取其一麽……可這世事如棋,誰人又不是山川之上缥缈一子。”
風卷殘雲,枯枝随風雨墜入塵泥。
“出局之人不是我,也不會是溫明裳和洛清河……而是他韓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