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牢獄

牢獄

韓荊下獄的消息傳到溫明裳耳朵裏的時候大理寺一行人尚在歸京途中。下了雪,這一路比之來時難走了許多,馬車的車輪軋在官道清掃後的雪道上,有時會打滑陷進泥裏。

驿站傳過來的信加了急,像是生怕他們不知道似的。

溫明裳看過了趙婧疏差人送來的信後垂眸沉思了許久,伸手去敲了敲馬車的窗帷。

“司丞。”窗外傳來林葛的詢問聲,“是有何差遣?”

“前邊暫停一刻鐘歇腳。”溫明裳的目光依舊停在手中信箋上,“去喚一下洛将軍,就說有事相商。”

其實今日啓程到眼下并未走多久,但既然這麽說了,他也沒多問,照做就是。

馬蹄聲由遠及近,鞋履踩在雪融後泥濘的土地上,窸窸窣窣地作響。

溫明裳聽着外頭的動靜,在車簾被掀起時擡起頭。

“何事?”洛清河彎身上車,肩上的衣料似乎還有被晨露浸潤的濡濕痕跡。

溫明裳把那封驿報遞到她跟前,道:“先瞧瞧這個吧。”

洛清河接了信,垂眸略略掃了兩眼後将信紙對折,“動作倒是很快。”

“嗯。”溫明裳應了聲,道,“依着信使腳程推算,我們自欽州啓程返京的時候,殿下就帶着人請旨抄了韓荊的府,不止欽州,京城也這段時間也有些亂。”

府中衆人悉數收押候審,這是元興年間少有的大案,滿朝文武都盯着,三法司每一步動作都惹人注目。慕長臨這樣快的動作給這樁案子撕開了一個巨大的豁口,原先三法司搜查的證據明細與一次次審訊的供詞一一對應上,拉下馬的就更不止這一家。

若說原先還有人在置身事外地觀望,那麽這半月的動作幾乎讓朝中人人自危。

“韓家雖是高門,但有五大世家壓在前頭,聲名上總差了那麽些,這一代爬的最高的也就屬他韓荊,可惜再怎麽往上爬都有個頭。”洛清河把驿報還回去,提起的卻是聽着不大相幹的東西,“他這個位子再往上,無非就是兩個人,一個左相,一個內閣元輔。內閣不必說,至于左相……位置空着,但有暫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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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陽侯。”溫明裳接了她的話,“不論家室單論學識,這是珠玉在前,他爬不上來,要想更進一步,只能依憑更上一層的權柄。”

“天家榮寵與棄子也只在須臾間,目之所及的高樓轉瞬便可傾覆。”洛清河勾了下唇,眸光微諷,“自己選的,怪不了旁人。只不過能走到他這個位置,也算是門楣興盛,朝中昔日結交的不在少數,也難免今時今日的人心惶惶。”

溫明裳嘆了口氣,問她:“趙大人要我問你件事。”

“嗯?”

“倒賣軍糧,勾結外邦……樁樁件件都是死罪,三法司只是需要時間去清查具體的細則。”溫明裳道,“在此之前,你回京要以雁翎之名去見一見韓荊嗎?”

洛清河聞言微微出神,她并未即刻給出答案,而是揉搓着指尖沉思了許久。

其實去與不去都可以。這案子結了,斬了該死的人,也就算穩了邊境将士的軍心,這樁案子被翻出來,鹹誠帝需要這麽一個人的死去換來雁翎怒火的平息,也是換來他自己一個清正的名聲。至于洛清河自己,要的也就是個交代。

若是要去,也無非是把韓荊的動機問得更清楚罷了。

溫明裳看着她指尖在膝上輕輕敲擊,不自覺地跟着放輕了呼吸。既是回京,明面上她們兩個人的距離自然也就要跟着拉開,臨近京畿,誰也不知道背地裏有多少雙眼睛在盯着,除開今次,她們一路上幾乎沒說過什麽話。

她還記得年初鹹誠帝召她上殿時說的那番話,眼下韓荊必死無疑,座上天子需要一個新的人去接替韓荊的位子。他依舊忌憚着洛家,換将需要時機,而重蹈覆轍将四年前的戰況再次重演幾乎不可能,這樣大的案子擺在人的眼前,用軍糧鉗制雁翎顯然也不再是一個好的選擇。

所以他需要有人代替自己緊盯着靖安府的一舉一動。權勢是個可以拿捏人的好東西,尤其是對于從前低入塵泥的人而言,天子賜權便好似久旱甘霖。

這樁案子結束,溫明裳也清楚自己勢必是要被傳入宮去見鹹誠帝的,只是該如何拿捏分寸不露破綻還需考量。

思忖間,眼前的人似乎輕嘆了口氣,溫明裳回神,聽見洛清河道。

“去看看也無妨。”

溫明裳聞言微微颔首,低聲道:“好,到時我會安排。對了,還有一事。”

“你說。”洛清河道。

“抄府時帶的人不是三法司的差役,也不是羽林。”溫明裳皺起眉,“是禁軍。”

洛清河指尖微頓,随即點頭應了聲,似乎毫不驚訝,“我手上總督的牌是挂的名,要摘了随時都可以,他一個一品親王,調禁軍去找宗平說一聲就行,調羽林還要上奏天子再去找沈寧舟拿牌,麻煩得很。”

“……你心底裏根本沒把人家當自己的兵,那些恩賞和整肅皆是明面功夫。”溫明裳見狀揉了揉額角,沒忍住搖頭,“從一開始就知道是在給人做嫁衣還那麽舍得砸銀子,也就只有你洛清河做得出來。”

“謬贊了小溫大人。”洛清河眉眼微彎,聲音緩和了些許道,“我該走了,入京後如何,你自己注意。對了,外加給你提個醒。”

“嗯?”

“回柳家可得當心。”洛清河搖了搖頭,“往日是你伯父的訓斥,這一回……康樂伯來也說不準,誰叫你把韓家直接拉下了馬呢?”

說完也不待溫明裳接話,她擡手掀開車簾跳下了車。

康樂伯說的是柳老太爺,在告老前手裏一直捏着工部的升調,柳家人幾乎都在這裏頭滾過一遭。韓荊是工部尚書,一直也和老太爺有交情,還曾經一度以外門自居。工部……柳家。溫明裳才想起來這其中的關系,就覺得一陣頭疼。她原先還真沒往這方面想。

車外林葛敲了一下窗帷,詢問道:“司丞,可要啓程?”

溫明裳輕嘆了口氣,道:“嗯,啓程吧。”

林葛應了聲是,轉了馬頭去通知其餘人。

溫明裳撩開車簾看了眼,後頭囚車內的人面容蒼白,那身官袍被剝下,如今換的是囚徒白衣,他們像是短短幾日老了好幾歲。她放了簾,眸光微凝。

回去後三法司有的是差事要她忙,就算柳家有讓她回去的心也不能開口留人,到時再看他們究竟想做些什麽。

最壞也不過是一通斥責加上跪祠堂,該習慣了。

隆冬的長安城下了好幾場大雪。牢獄冰冷,近乎滴水成冰。

韓荊在那些獄卒口中聽聞了些關于大理寺那位司丞回來後的所作所為,期間有人被不斷押入天牢,這些昔日同僚見到他身系鐐铐,口中還不忘咒罵着。

他腰間墜着的金玉魚符早在慕長臨深夜抄府的那日就被摘了,月餘的審訊倒是沒苛待他,他如今面容依舊算得上整潔幹淨。

三法司的審訊暫告一段落,死罪難免,人總會不自覺地想些旁的事,他年過半百,如今落得這個局面,也着實令人唏噓。

腳步聲自牢獄入口傳來,來人走得并不快,獄卒見到人也沒問安,整座天牢安靜極了,像是被人刻意清理過守備。

思及此,他霍然睜眼看向監牢口。

腳步聲停在了門前,随之響起的是鎖鏈落地的脆響。

韓荊看着女子推開監牢的大門跨入囚牢,嗤笑了聲道:“我還以為靖安府當真不管此事,做個清清白白的局外人了呢。”

洛清河四下打量了一番,随手抄了張角落的木凳在他跟前坐下,慢悠悠道:“你動雁翎的軍糧之時,怎得不說靖安府是局外人?”

不等韓荊多話,她話鋒一轉又道:“韓大人,我來此只是想弄清楚一些感興趣的東西,至于你犯下的這樁案子該有個什麽結局,你自己心裏清楚。三法司的結案訴狀已經面呈給了陛下,你不知道?”

“不過時勢而已。”身陷囹圄,韓荊也懶得做表面功夫,“洛清河,你們洛家不過是運道好,何必來此譏諷我一個階下囚呢?要是沒有這麽個亂子,你雁翎查出軍糧有變那又能如何?還不是得乖乖忍氣吞聲?你們就是大梁天子用以守關的一條狗呀!”

他說得咬牙切齒,但眼前的人卻仍舊面色未改。

洛清河看着他道:“韓大人對運道這兩個字恐怕有什麽誤解,洛家多少親族早亡,留下牙牙學語的孩童和獨對孤月的女眷,這如果也叫運道好,那這世上恐怕沒有運道不好的人了。至于軍糧,也不過是時機的早與晚,天理昭昭,報應不爽,韓大人還沒有老糊塗到這個地步吧?”

韓荊在她的注視裏站起身,鎖鏈被拖得發出刺耳的響聲,“可你們占了多少別人求而不得的軍功啊?憑什麽呢?你說你想在我身上弄清楚一些東西,呵……無非就是為何要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那我便告訴你,如你所料,為了權勢富貴,為了子孫萬代皆做人上之人!洛清河,五大世家橫亘于前,你知道為什麽你們洛家那麽遭人恨嗎?為何那麽多人都想把你們從神壇上拉下來,讓你們跌個粉身碎骨?”

洛清河看着他沒說話。

“因為你們的‘不同’!也因為你們自诩的鐵骨!”

“你們口口聲聲說着自己與世家不同,不重嫡庶,不重血脈……可你們看看自己如今!偌大的靖安侯府,竟只餘下你們這兩條血脈……”他一步步往前邁,直至鎖鏈緊鎖住四肢才頓住腳步,嘶啞道,“洛清河,你們洛家就這般與衆不同嗎?這天底下因勢而變,為這時勢低頭讓步者不計其數,就偏偏你們要這幹幹淨淨的名聲,寧死不肯折腰了?”

他居高臨下地睨着端坐在木凳上的女子,嘶聲笑着。

“你們!憑什麽不肯低頭!”

洛清河摩挲着扳指的手在他話音落下的那一刻停了。牢獄寂靜,一時間只餘下眼前人的粗重的喘息聲。

“你說得不錯,這天底下誰人都可折腰俯首。”她緩緩站起身,擡眸時眼底光暈流轉,卻又深沉地望不見底,“但不是洛家不肯低頭,是這北境的守土将士,從未退卻半步。雁翎的驕傲不在我,我阿姐,我父親叔父乃至于歷代洛氏先人身上!”那雙手緩緩擡起,指着腳下踩着的土地,“我們的驕傲源于這片山河。”

“人可以低頭,家國山河可會因時勢變遷俯首讓步?”

韓荊被她眼神壓着,不由得後退了兩步。

“你們想讓雁翎吃一場敗仗,折了鐵騎往來不敗的威名,可韓大人,我若将這數代威名軍功拱手相讓,你敢要嗎?”

他呼吸一滞,被鎖鏈摩出傷痕的手愈發顫抖。

是了,莫說他韓荊,即便是其餘的幾大世家,就真的敢要嗎?

“至于血脈……”洛清河低笑了聲,“你們覺着那麽多洛氏的兒郎多不納妾不續弦,女兒不二嫁不困閨閣是為一個賢名,可我們不是。”

“我們什麽都不為,若說有所求,那是因為我們只願對真正所慕之人許那句白首之約,縱然此生不能相守,得一知心人便也足夠。”

而這些置身風雨漩渦中的人不會懂,他們不信情義,不信這世間仍存風骨,不信生死關頭那些往日關愛俱都做不得假,更不信那句淺薄的情愛。

他們覺得世間種種皆為名為利而來,情與義,不過冠冕堂皇的遮羞布。

可是有人信,有人守。

“你把話說得這樣冠冕堂皇。”韓荊大笑出聲,“我今日敗了,你自然可以這樣說教于我,可洛清河,你要記得……”

他拉扯着鎖鏈,眼中狀若癫狂。

“今日我死,來日你亡。今日幫你的……來日也自然會要你的命。你我皆是囚徒,只不過你的鎖鏈,握在這天下人的手中!”

“洛清河,我在陰曹地府裏等着你一同入這三千業火。”

洛清河聽他說完,緩緩站起身。她把木凳扔回原處,拍了拍手上的灰塵。

“那麽韓大人在修羅殿上,且看着這時勢會否如你所想吧。”

外邊的夜已深,獄中燭火昏黃。

溫明裳自階上拐角的陰影裏轉出來,迎面對着洛清河,眼中似是五味雜陳。

洛清河仰頭看她,露出個顯得有些疲憊的笑。

溫明裳指尖微微一動,她似是猶豫了須臾,伸手扯了一下洛清河的袖口,緊接着便附耳過去。

影子落在燭光深處,交頸之姿。

熱氣呵在耳畔,有些癢。

洛清河容色微訝,在聽清那句低語後沒忍住輕笑出聲。

“英靈不入修羅殿,也必不會身染三千業火。”

上卷快結束了,她倆感情線進展在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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