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故交
故交
慕長臨這話倒是讓洛清河有些意外,她歪頭看了眼溫明裳,遞過去了一個帶着問詢意味的目光。
雖說開了春,屋裏還是慣例般燒着地暖,在外頭帶進來的寒氣不過須臾便散了個幹淨。溫明裳指尖剮蹭着茶盞的邊緣,裏頭的熱意把她的手也染了暖,她輕輕呵了口氣,等到指尖暖過來才開口。
“殿下說的公事,是今日喚我去禦史臺相問的那件嗎?”
慕長臨聞言颔首承認道:“正是。”
洛清河瞥了眼溫明裳,起身走到門邊朝外喊了聲:“黎叔,叫人看茶。”
有應答聲從院外的回廊那頭傳過來,緊接着便是細碎的腳步聲在院牆周圍響起又消弭。
溫明裳往窗外看了眼,依稀透過新竹的嫩葉瞧見軍士的盔甲。這周圍随着這一聲喊圍起了府兵,靖安侯府的守備在京城裏本就算得上最為密不透風,這回估計更是別想着有什麽人能混進來。
她一面慨嘆着如此的行事,一面回過神發覺洛清河回來時坐到了她身側。
“父皇不會費那個心力來讓人盯着我的。”慕長臨在她們對座落了座,見狀搖頭道,“真該盯着我的人,從我出王府的時候便跟着了,何時能覺察到我來了靖安府不好說,但這麽長的時間下來,發覺跟丢了人還是會快的。”
“知道還往這兒跑,你是嫌我清淨過頭了麽?”洛清河推了茶水過去讓他自個兒斟,順帶着把小幾上的那碟糖糕拿過來放到溫明裳手邊,“今日無大案,你找大理寺和禁軍也沒由頭,有什麽公事非要這個時候私下來侯府找我談?”
她這番動作做得十分自然,在座的兩個人皆是側目多看了她兩眼,唯一有別的便是慕長臨轉而也瞟了眼溫明裳。
溫明裳眼睫顫了下,佯裝若無其事地撚起一小塊糕點入口。這位殿下今夜來主要還是尋洛清河的,她雖也有公事要聽,但總歸是順帶的,在對方還沒提起的時候,她最好還是作壁上觀為好。
“我早幾日去了一趟烏靈河的水壩。”慕長臨把帶來的卷軸攤開,給她指了個位置,“開春雨水漸豐,工部近幾日都在勘探情狀,冬時落了太久的雪,今春欽天監觀星有言,今年的水況恐怕不會太好。”
溫明裳垂眸瞟了一眼,确定他拿來的這一卷圖冊是自己今日在禦史臺見過的。
“工部的人今日找過我,要調禁軍的人。”洛清河支着下巴飲茶,“但這若是要你來當說客,委實沒必要,工部還沒在你手底下管着,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京城周圍不止烏靈河這一條江河,大梁北方水系自西北滄州發源,你圖上畫着的還有包圍京畿乃至河、登、西三州的水文圖。可這東西給我看沒用,你若是擔心雨水決堤,那這圖該給工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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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看了這一眼便能大致說出圖上的關要,這一點即便是放到六部也足讓人瞠目。洛家常年戍守北境,洛清河也沒去過西北,可溫明裳觀她所言,總覺得她說得有些過于輕松了。
“這圖我已給過工部的新任尚書,折子明日朝會我亦會面呈後抄送內閣。”慕長臨道,“工部那邊雖不至于一定要禁軍去相協烏靈河的差,但若是內閣批了這樁折子,別說禁軍,羽林都得調,你心裏大概有個數就好。其二便是……”他話音微頓,猶豫了一下才繼續道,“各州的情況還得守備軍自己去看,我上一回越過兵部請旨已算是特例,清河,我需要你同我講一講這三州守備軍的細則。”
洛清河聽他說完沉默了片刻,起身過去從書架上拿了一卷書冊過來大致把他想知道的講了。她指尖點在上頭,待到其後又道:“欽天監有言在先,你要調人這回從兵部走,勢必避不開晉王,你找我問這個……擔心他使絆子?”
“這是其次。”慕長臨搖頭,他自封王入朝好幾載,這裏邊的門道自然也摸得清楚,“朝中的紛争先放一邊,你瞧瞧眼下京城的民巷官渠,若是調不動人,其後又當真出了亂子,南邊地勢低窪,苦的還是百姓。”
“杯弓蛇影自然不可取,但總得未雨綢缪。”
這話讓溫明裳沒忍住多看了他兩眼。那碟糖糕分量不多,她聽着這兩人的話已經吃得快見了底,雖說是喜歡的,但過食也不大好,索性就沒再碰。旁邊的洛清河瞥了一眼,順帶着再給她添了杯茶潤喉。
慕長臨權當沒瞧見她幹了些什麽。
溫明裳斂着眉目,在短暫的思忖後開口道:“殿下有此心,但此事若是過些時日要找大理寺,那麽此時亦是在‘未雨綢缪’。”
寺卿近幾日病着還未愈,老大人上了年紀,身子骨總是弱些的,李馳全這個資歷老些的少卿又還未從西州回來,是以慕長臨今日找她這個新上任的倒是不怎麽奇怪。
洛清河看她一眼,問道:“本是跟三法司八竿子打不着的差,你尋她談,是打算待到何時真的出了亂子,拆了人家的宅子時好讓大理寺去談補貼不成?”
歷來治水都是堵不如疏,疏通水道要拆村落民宅也有先例在前,就是這裏頭事關數目和民意,萬一談不攏便是吃力不讨好,到時候百姓一張訴狀告上去,所系官員都得遭殃。
他這個王爺也逃不脫個辦事不力的罪名。
“不止。”溫明裳目光有些複雜,“殿下的意思是,讓大理寺和禦史臺相協去勸戶部先松個口。”
大理寺手裏有地方百姓的具體情況,禦史臺手裏又捏着六部的督查,先談好了備案才能辦接下來的活兒。
只是這換而言之,是要從戶部那兒薅點毛下來。
洛清河咳了聲,把嘴角的笑意壓了下去。
“溫少卿白日裏道要回去商議。”慕長臨想了想問她,“不知何時能有個結果?”
“不會拖殿下過久。”溫明裳微微停頓,“明日我會去一趟寺卿大人府上,問過後再予殿下答複。”
慕長臨聞言點了點頭。
“公事到此。”洛清河看了看昏沉的天,接了話道,“你再不回去,跟着的尾巴就該發覺正主去了哪兒了。還有一樁私事是什麽?”
“私事就是……”慕長臨話音一頓,從懷裏摸出一張短箋,意味深長道,“小婉讓我問你,給孩子的名字起了嗎?”
溫明裳聞言驀地一愣,轉瞬反應過來這位王爺口中的人是誰。
端王妃。
如此……他口中的孩子,是那位端王府的小公主了?可前幾日鹹誠帝才下旨昭告天下,這位永嘉公主的名起從字輩,喚作從筠,怎得今日端王殿下還跑來靖安府要洛清河給起個名字?
洛清河指節搭在小幾上沒動,那封短箋被慕長臨放到了她跟前,但她沒去看上邊到底寫了什麽。
“若是要拒絕,得你自己去我府上同她講。”慕長臨壓低了聲音,“只是個小名,不會有旁人知曉的。”
洛清河聞言才擡眸看她,道:“陛下起筠字,的确是個合襯女子的名,但你們自己是如何想的?”
“我們?”慕長臨笑着搖頭,“這孩子日後做什麽都好,我和小婉只希望她活得自在。帝王家便如同含沙之水,面上看着清澈,可一攪就混了。但不論這水何等渾濁,她能記住心裏想要的究竟是什麽就夠了。”
大梁這百年間雖未出過女子為君,但公主掌權的不在少數,是以雖然朝中對端王府的皇嗣并非男兒這件事稍松了口氣,卻也不是沒有計較的。可慕長臨這個當爹的卻好似不以為意。
窗外嘩啦啦地一陣響,雨雪交雜着落下,吹得人面上有些發疼。
溫明裳探身過去半阖窗子,回頭聽見洛清河在長久的沉默後終于開口。
“叫九思吧。”她伸手終于将那張短箋拿了起來,擡眸時眸光很沉,但裏頭卻含着那麽星星點點的笑意。
慕長臨亦是含笑點了頭,道:“好,就叫九思。”
來時尚是月上柳梢,如今已是星沉。他不好再久待,起身給兩人道了個別。
洛清河沒去送人,她翻開了那張短箋看了眼,發現上頭有一個小小的嬰孩手印。
崔時婉半個字都沒寫,就好像她知道洛清河心裏有多少顧慮,這張短箋不是要求或是旁的什麽,只是一個紀念。
“君子有九思。[1]”溫明裳看着她眼裏流露出的片刻溫情,低聲道,“是個很好的名字。”
這話裏藏的心緒有些複雜,連她自己都沒法一一說個分明,若真要論,可能是有些羨慕的。無論今時如何,那些藏在歲月裏的少年情誼沒有變,她似乎能從洛清河的一言一行裏窺見昔年的半點痕跡。
她沒有這樣的過去,哪怕是有沈知桐和姚言成這樣的同門師兄師姐,她也是形單影只地走過了濟州的那些年月。她沒有這種不計身份的總角之交,有的只是小心翼翼的揣摩思慮。
若再要細究,或許還有那麽些心緒是她從未見過少年時的洛清河,她只記得對方救自己時的那雙眼睛,哪來的機會去看見這人曾經是個什麽模樣呢?
羨慕是羨慕的,或許也有那麽點說不上來的嫉妒。
再者說……曾經如何,現今恐怕也到了逐漸走散的時候。
洛清河回神側過頭去看她,沒忍住笑了下。
“笑什麽?”溫明裳錯開目光,穩着聲音道。
“糖糕不好吃嗎?”洛清河卻指了指桌上的那盤所剩無幾的糕點,“要不下回給讓小廚房送來的時候多加些糖?”
溫明裳聞言一愣,回眸跟她對視的時候敏銳地捕捉到了那雙眼裏一閃而過的揶揄,她有些惱地皺眉,嗔道:“洛清河!”
話音未落,她頭上忽而微沉,身側的人伸出手在她腦袋上揉了一把。這一下沒帶多少力道,有點像平日裏見到的哄孩子一般很輕的安撫,退回去的時候還沒把她挽着的發髻揉散掉。
溫明裳被她這一下揉得有些發愣,前一刻眼角眉梢的惱意都散了。
“往事不可追,再多的年歲都已經成了過去。”洛清河退回來的手搭在膝上,她盤膝坐在溫明裳身側,坐姿也沒有常事那樣端正,“有的情義生于過往,有的存于當下,該在的永遠都會在。只是很多東西再也不可能放到明面上來講了,人心裏卻還存着那麽一星半點的執拗和心氣。”
短箋被她放在了手邊。
溫明裳能看見上頭的那個小小印記,她在短暫的怔愣後開口,聲音稍顯沉郁:“王妃也是個重情的人。”
“他們兩個很像,但若要論起執拗,她比端王更甚。”洛清河看着她道,“崔家的女兒,你聽閣老提起過嗎?”
“嗯。”溫明裳點頭,“聽過一些,但未曾謀面。”
“昔年皇子與伴讀同在國子監,她年歲比我們小些,雖是崔家女,但生而有缺,難免惹人口舌。”洛清河眨了下眼,“我們拿她當妹妹看,但最終讓那些非議止息的不是我們,是她自己,國子監當年的考校三甲必有她一席之地……許多人說端王親上太極殿求親是不可求的福氣,殊不知這是當年小婉先點了頭的,否則即便是聖旨也休想她嫁一個并不喜歡的人。她無需旁人的垂憐,哪怕時至今日貴為王妃,她心中也自有一套思量在。”
否則哪有今日的這一張短箋。
“力若不足,以智相補。”溫明裳低聲喃喃了句,而後卻小聲道,“也難怪,能入你們眼的姑娘,自然是……”
這回話也沒說完,只不過取而代之打斷的不是那雙手,而是被推到跟前的一個匣子。
“回來時街上瞧見的。”洛清河面不改色,“想着用得上便買了。”
溫明裳有些莫名地把那個匣子打開,瞧見裏頭的刻印的時候愣了一下,反問道:“為何突然送我東西?”
“月底不是你生辰?”洛清河放緩了聲音,“提前給了,那時我未必在京城。還有,小溫大人啊……”
這稱呼換得有些猝不及防,溫明裳還沒來得及問些其他的,眉心便被人點了一下。
像是細雨叮咚入山泉。
洛清河起身披衣,含笑道。
“別想太多了。”
[1]“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論語》裏的。實不相瞞我給小公主起完名字,姬友說這名字分分鐘被叫成94(。
如果說中卷其實更側重于感情線發展你們信嗎(bu
這本慢主要是因為兩個人都是朝堂人,風起時的話兩個主角在江湖,過的是自己心那一關就可以了,到這邊就甚至于對兩個人而言感情是奢望且次要的,她們顧慮的會相對而言多很多(?
然後就,雖然這本還有蠻長,但就下一本寫啥就看看專欄預收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