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暗引
暗引
翌日溫明裳午間去了一趟寺卿府上,老大人對這事倒是沒什麽旁的看法,他尚在病中,難免精神不濟,只是簡單交代了眼前這位年輕的少卿幾句便不再談。溫明裳問了禮後便回了大理寺,後腳便差人把慕長臨要的東西先送去了禦史臺。
李馳全還沒回來,去六部時仍是她帶着趙君若去的。有端王府的手裏和三法司兩部的蓋印,這事倒是談得沒那麽麻煩,除了這場博弈還見了位舊相識。
去年的春闱出了那種事,一甲除了她也就一個潘彥卓,她倒是知道這人調到了戶部任員外郎,也碰過幾回面,但這人的脾性叫她覺得不大舒服,自然也不會再有什麽往來。
朝中有時會有人想起他們二人同出一時,寒門那頭的也會跟着扼腕潘彥卓少了些運道,否則一個狀元郎怎會被一個姑娘壓了一頭去。戶部的差事是好,就是比之大理寺少卿的位子還是矮了一頭。
但到底是同期入仕,表面功夫還是得做。
“三法司如今事閑,不必六部,但溫大人來日與咱們戶部打交道的時候可還多着呢。”送行時,潘彥卓忽然道。
溫明裳腳步微頓,面上不動聲色道:“潘大人此話何意?”
“沒什麽旁的意思。”潘彥卓笑眯起眼,明明已是春時回暖,他卻仍舊揣着手好似冬時,“只是這世間做什麽事都離不開銀子,大理寺辦案子的差補與年年的歲俸不就是如此嗎?”
“這倒說得是。”溫明裳跟着扯了個笑意,漫不經心地同他打太極,“不過大理寺的案子能牽扯到戶部的自是能少就少,戶部去年才換了位尚書大人,恐怕經不起這個折騰。”
跟在她旁邊的趙君若有些摸不着頭腦地看了看她們倆,她年紀尚小,雖說是自幼長在大理寺,但還是嫩了點。
“溫大人說得不錯。”潘彥卓在後面跟着含笑道,“所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拿着點微末的歲俸,良心卻是不虧欠誰的。”
話說至此,人已經走到了門前,他就此止步,略一彎身朝着眼前的人作了一揖,輕聲道:“下官便送大人至此了,二位慢走。”
“有勞相送。”溫明裳回了一禮,兩個人的目光在轉圜間交錯,各有鋒芒。
趙君若憋了一路,等到出了官邸才敢開口:“少卿,你們究竟在說些什麽?”
“……不知。”溫明裳很輕地哼了聲,搖搖頭道,“或許只是閑談,也或許是意有所指,但此時說這些沒個頭尾,也不好胡亂猜測,姑且當作聽聽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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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似懂非懂地應了聲,乖乖跟在她身後準備回大理寺。
戶部的官邸臨着城中水道,近處植着柳,春時風過柳依依,四下飛絮,有些惹眼。
趙君若解了馬缰,正待喊人上車,擡眸間眼前卻驀地落下一片陰影,她下意識後退了一步,手掌已經先一步按在了刀柄上。
來人見狀眉頭一皺。
“君若。”溫明裳在她身後擡起手按住了她的肩膀,随後沉吟須臾低聲喚了那人,“柳大人。”
她有些意外在這裏撞見自己這個便宜爹,但既然撞見了,瞧着這意思想來不是什麽碰巧。
柳文昌聞言眉頭皺得愈深,但他沒說什麽,只是道:“借一步說話?”
“這位大人。”趙君若看出了這驟降的氣氛,搶先一步道,“眼下還未到大理寺下差的時辰,大人若是有公務,可入內詳談,若是私事……還請再等些時辰。”
柳文昌看了她一眼沒作聲,目光依舊停留在溫明裳身上。
二人無聲地對峙片刻,溫明裳斂了眸,側頭道:“你先回大理寺吧,我随後自行回去。”
“這……”少女猶疑着看了看二人的面容,末了只能嘆氣拱手道,“領命。”
這個時候水道附近的人不多,兩個人隔着一段距離并肩同行,即便是身上穿着官服也沒多惹眼。這條河道往下走入的是民巷低窪,早幾日的雨雪沒完全曬個幹淨,鞋履踩在上頭能暈出深一腳淺一腳的印子。
“為何接了工部的差。”柳文昌在深長的民巷裏站住腳,開口問道。
頭頂延伸出的瓦礫遮了日光,影子斑駁落在官服的浮紋飛羽上,同那些細密的針腳混在了一起,分不清究竟是光影還是紋章。
“公務罷了。”溫明裳也跟着他站定,卻沒有回頭,“寺卿病中,李少卿督查未歸,這事沒旁的人能辦。”
柳文昌沒去細究她此刻的做派,他似乎早有預料,只是道:“三法司與內閣尚算清流,別摻和進六部裏。即便是想斬草除根,工部現在也不是你能動的。”
溫明裳目光一動,好似在他這話裏敏銳地抓到了某些細枝末節。
“阿爹想得太多了。”她背靠着民巷的牆,半張臉隐沒在陰影裏,不動聲色地将眼中閃爍過的算計收斂于心,“六部現今忙于春耕要務,三法司即便要觸黴頭也該禦史臺先動手,大理寺平日裏管着的是什麽您難道不清楚嗎?我不過是個才提到少卿位子上的,從資歷到人脈無一占優,祖父在朝中門生衆多,我犯得着現在給自己找罪受麽?”
柳文昌被她這少見的态度刺得直皺眉,可他到底不是柳文钊那種性子,開口時已經将那三兩分的不悅壓了下去,只是沉聲道:“阿爹沒有說你不是的意思,今日喚你,也不過為了提醒。你怨我恨我,那是你應當的,我的确對不住你母親,你日後若有一日帶她走,随你。但我姓柳,世家子弟以家為先,若我不這般,你可知會有多少人說柳氏的不是?如今這一步,你的确少了資歷,也無人脈,但你是天子寵臣,便注定了你身上留着的目光只多不少。”
“是以若是我做出半點有損世家所得之事,這口鍋都會被扣到柳氏頭上。”溫明裳目光一晃,他們站在拐角處,從她這兒看出去能人流往來的玄武大街。她轉過身,明晃晃的日光落在她腳尖,拉扯開一條明暗清晰的分界線,她只需往前跨一步,整個人便會站在日光下。
柳文昌站在她身後,他們之間保持着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溫明裳是小輩,她此刻若是再走遠些,便有些不合禮。
民巷被層層疊疊的瓦礫遮擋着,狹窄的巷子即便在白日也顯得昏暗。她站在明暗交界上,卻又有那麽一刻被身後的千疊浪湧裹挾,無法向前邁出那一步。
“你知世家為何稱作世家嗎?”柳文昌在這陣短暫的沉默中緩緩開口,“獨木難成林,慕氏皇族是大梁的根,世家順勢而為,盤桓于上才有了今日的錦繡江山,即便世事更疊,世家之名從未改變。我知道你心裏想的是什麽,也知道閣老想做些什麽,可你們真的做得到嗎?”
溫明裳回頭看他,往日在深宅中的謙卑恭順被撕扯得支離破碎,餘下的只有滿目的涼薄,“我做不做得到,我們做不做得到,如今阿爹站在此問我這個,便是以為自己當真懂了天下士人心中所想。”
三法司專于刑獄律法,其中官吏出入時自然帶了種六部與內閣不曾有的冷肅,溫明裳在大理寺待的時間并不長,但柳文昌看着眼前這雙眼睛,眼裏卻不自覺地閃過一抹愕然。
“你懂天下士人,但你并不懂世家。”他在瞬息的失神後依舊篤定道,“靖安府的那份說辭,你當真信嗎?若是當真如此,為何洛氏仍在五大家之中?百年兵權,是她洛清河一句拱手相讓便能讓的嗎?裳兒,你想做溫顏,想以微末之身改如今朝局,可你注定只能做溫明裳。”
“溫顏想要把柳家推下深淵,可即便做到了又能如何?你能把你祖父,把我和你伯父拉下那個位子,柳家就真的自此傾覆嗎?沒有,因為你自己骨子裏就流着屬于中州柳氏的血,不論你認或不認,有朝一日你有所出,那就是屬于世家的延續。洛家人也不願意認,洛清河自诩毫不戀棧權位,可但凡她放權,洛家就是任人拿捏的一顆棋子。”
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在陰影裏和自己這個女兒四目相對。
“她若只是洛清河,與你相交便是沒什麽,可她是雁翎十二萬鐵騎之主,靖安府是有世子,但明眼人都知道洛氏族中的主子是誰……她要的是你嗎?不是,是你身後站着的內閣,是你手中天子近臣的禦賜魚龍。朝堂便如浪尖濤,看似翻騰明豔,實則不過鏡花水月,以心相交,不過癡心妄想。”
“選你,不過是因為你是最合适的一個。放任你與靖安府走得近,你和靖安世子只差了四歲,你又如何斷言她沒有把你拽入洛氏如今困局之心呢?何況揚武将軍與長公主先例在前,她若有此心讓你入靖安府,不論是她自己或是世子,此後即便真有一日洛家榮光不再,她也能讓身懷洛氏血脈之人成為朝堂重臣新的選擇。”
長街嘈雜聲聲入耳,溫明裳聽他說完,肩膀微聳了下,随即便是極輕的一聲嗤笑。
“阿爹說得很對,我的确是合适的那個人。”溫明裳看着她,哂笑道,“可那又如何?靖安府眼中我是合适的那個,陛下眼中我是合适的那個,內閣亦如此。阿爹是覺得我對此毫不知情嗎?”
扒了那層浮于表面的清風明月的皮,她秉性裏有着種令人瞠目的執拗,若是說得再難聽點變成了偏執,對自己夠狠的偏執。
“柳家覺得我是棋,可誰又不是了?既如此,那便誰也別笑話誰。”她終于往前邁了一步,日光把斑駁的陰影驅策開,“您若有顧慮,我仍是那句話。大理寺依律辦差,我亦如此,工部如今沒有牽連的案子,我只不過奉端王殿下手令辦些尋常差,若是有一日大理寺的案子牽扯到其上,律法如何寫,那便是該如何判。”
這般說完,溫明裳向着柳文昌行了一禮,轉頭踏上玄武大街走了。
嘈雜的人聲轉瞬将這些争辯湮沒,京城這樣大,許多時候誰也不會知道今日有誰說了些什麽。
民巷幽深,水窪随着穿堂而過的風蕩開漣漪,進口的光眨眼間被擋了個嚴嚴實實。
柳文昌就此止步,沉聲道:“洛将軍。”
洛清河站在巷口看他,手還搭在新亭的柄尖。
适才那番話她聽到了多少沒人知道,但不論聽到了多少,她都不可能明面上把人怎麽樣。長安城好些年沒有敢心抱不平當街打人的少年人了。
“柳大人在柳氏是難得的聰明人。”洛清河邁步下階,停在幾丈之外,“但柳家這随意臧否人物的性子看來是改不掉。”
“将軍言重了。”柳文昌面上扯了個笑出來,“你我身在渾水,一兩句褒貶恐怕皆是聽之任之的。将軍要在此事上同下官論道嗎?”
“我是個武臣。”洛清河擡眸看他,目光流轉間也跟着笑開,這樣的眉目含笑時總是和煦秀雅的,“不做文人清談之事。”
柳文昌于是道:“那不知将軍此行有何見教?”
“見教談不上。”洛清河扶着刀下行,目光往四下延伸的磚瓦上瞟了兩眼,擦身而過時才微微止步,“就是想讓大人代我向老大人帶句話。”
柳文昌側了下眸,道:“請講。”
“靖安府的門不是誰都能進的,洛家的門為誰開,我們自己說了算。自己揣測敲門磚的,想把踏入其中的人拖出去的,現在就可以滾了。”
柳文昌霍然轉身,卻在瞬息間對上近前的目光。
洛清河的聲音壓得很低,已近耳語,卻是字字清晰。
她壓着目光,眼底是化不開的霜雪。
“老大人落子前,先問問自己配還是不配。”
你們猜清河聽了多少(。
下章應該就進這一卷主線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