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浪濤
浪濤
卯時初至,月隐星沉。
軍靴淌過燕山融雪彙聚而成的河流,冰冷的雪水驅散了困頓,軍士扯下頭頂的兜帽,露出一張張有別于大梁人的臉。
這裏是瓦澤以東近百裏的地方,再往北走便能到白石河。
小隊的狼騎在此停留,他們的馬跑了好幾日,早已饑腸辘辘,不得不停下來休整。為首的将領面容黝黑,他站在河邊,遙望着西面的方向。
“将軍。”士兵喂好了馬,看見他站在河邊久久未動才走上前,“您在看什麽?”
“那裏。”他指着看不見盡頭的草野,用燕北話低聲回答,“我們本該站立的地方。”
那是舊日的瓦澤城,在那年的戰火裏被大梁人的鐵騎無情地踏碎,無數人自此流離失所。
休憩的士兵們無聲地站起,望向他目光注視的方向。黎明前的夜格外長,星月被陰雲遮蔽了光芒,曠野的陰影裏,有人的眼裏閃爍的貪婪比星月更加惹人注目。
“大梁人不配站上這片草野。”有人低聲應和,“他們不懂得珍惜長生天的饋贈,擁有着那樣肥沃的土地,卻把果實喂給自己的敵人。”
“終有一日,大君會帶領我們踏碎那座他們引以為傲的城牆。”
“快了,我們只需要等待。”将領微彎着腰,他掬起一捧河水潑灑在自己的額頭上,“他們的主将殺死了我的哥哥,我要拿她的頭顱獻給長生天。”
風徐徐吹拂,陰雲逐漸被拂開,露出最後的一抹月光。
河岸的野草長得快有半人高,站在河邊往另一頭看,看不見任何動靜。矮種馬吃夠了草,抖了抖自己的鬃毛。
很輕的一陣簌簌聲跟着響起。
這點風吹草動在原野上不算什麽,但為了保險起見,領隊的将領還是分了幾個人去周圍查看,這個時節天未明還有些冷,火把燃燒時發出噼裏啪啦的爆裂聲,把北燕人深邃的眉目映成了暖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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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隼在他們頭頂上盤旋,風壓低野草,露出濕潤的泥土,小獸探出頭便無處遁形。
不多時,巡視的士兵回來,篝火邊的這支狼騎小隊才放心地将手從彎刀的刀柄上移開。
暮色在一點點褪去,将領掐算着時辰,在天邊泛起魚肚白時走回了馬匹邊,他招了招手,正準備跨上馬,忽而聽見天空中游蕩的獵隼凄厲的哀鳴。
他猛地擡起頭,看見有什麽急速墜了下來。
黑影一閃而過,他反應迅速地往側面一閃,戰鷹的利爪擦過他的面頰,霎時間割開一道很深的傷口,血流如注。
“上馬——!”
雜亂的馬蹄聲砸醒了這片曠野,矮種馬的速度和耐力極佳,只要拉開距離,雁翎的鐵騎就追不上他們。
除了飛星營。
箭矢擦着脖子飛過,馬蹄聲震若雷霆。
“往東跑!”倉皇間,将領大聲下令道,他臉上被抓傷的傷口還火辣辣的疼,但此刻卻無暇顧及。
該死的!他用燕北話怒罵了幾句。
飛星營的人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冒了出來,他們身上的甲胄還挂着露水,輕騎在草野上狂奔,快得像風。
東面的河流水更淺,矮種馬可以在那裏渡河,只要越過了白石河,飛星營就不敢追過去。狼騎從來不怕追逐戰,他們有足夠的自信把雁翎的騎兵甩在身後,只要飛星營一開始抓不住他們,那就只能跟在後頭吃灰。
但這樣的逃竄對于好戰的北燕狼騎來講是屈辱,他們嘴上惡狠狠地咒罵着,在憤怒和倉促間失去了對于細節的判斷力。
戰鷹飛過他們頭頂,飛星營在策馬狂奔中長開了一張無形的網。
等到将領察覺到有什麽不對已經為時已晚。
馬蹄阒然間深陷,跑在最前面的騎兵剎那便被甩落馬背,這一陣策馬的速度太快,後面的人幾乎來不及勒馬減速就緊跟着撞上了前頭的人,一時間整個隊伍的陣型亂作一團。
“後撤!後撤!”
然而等到他們跌下馬,滾入草地裏才發覺這陣噩夢遠沒有結束,鐵蒺藜的銳刺沒入皮肉,戰馬的悲鳴混雜着人的痛苦呻|吟卷進帶起的風和草葉裏。
沒人再能聽清自己的将領在怒吼些什麽。
剩下寥寥無幾的士兵回頭看見的是飛星營閃着寒光的箭矢和長|槍的鋒芒。
将領憤怒地拔出彎刀策馬沖向停下的飛星營,但面前的對手不閃不避,擡手做了一個手勢。
藏在泥沙裏的東西被霎時間扯了起來。
絆馬索!
這裏不再有挖好的陷馬坑和鐵蒺藜,但等待着他的是抵在脖頸前的刀鋒。
“還活着的綁了,帶走回營。”林笙在繩索把人捆好後收了刀,天邊的日頭已經升了上來,裹挾着炙烈的熱度,她眯起眼,看見草植上沾染的血跡後忍不住憐憫地看了眼被生擒的狼騎将領。
營地的篝火已經熄了。
烈日高懸天穹,海東青落在了洛清河手臂上。
營帳外的咒罵聲漸盛。
洛清河喂了它幾根肉條,揚手放它回到了空中。
身後腳步聲漸近,随之而來的是落在她肩上的手掌。
“啧,你回頭看看?”林笙手甲都沒摘,頗有些幸災樂禍地蹦跶到她跟前,“鐵蒺藜沒那麽容易要命,卻有的是他們苦頭受。”
洛清河勾了下唇,轉過身看了眼外頭的情狀,道:“抓了多少個?”
“算上百裏那邊的,約莫三百二十六個。”林笙大致算了算,“還有三十幾個不走運的,直接摔死在了陷馬坑裏。唉……”她揉了揉手腕,頗有些不解道,“你說拓跋焘費這個心思惡心我們做什麽?讓狼騎變成耗子啊?”
“順帶告訴我們抵在背後的刀不止一把。”洛清河勾起挂在邊上的新亭,邊走邊道,“不是什麽人都如你我,脫了這身甲,雁翎的所有人都是肉體凡胎。人呢,最怕的不是自己死,怕的是死得毫無意義。”
“也是。”林笙搖搖頭,罵了句,“要是死在自己人手裏,那就他娘的一點意義都沒有了。”
洛清河挂好刀,走出駐地的時候被捆得嚴嚴實實的北燕軍士齊齊看過來,她目不斜視地迎上這些目光,不忘問道:“阿初呢?”
“我讓她先回關內了,老将軍那邊要說一聲,她馬跑得快。”林笙皺了下眉,她們在邊境久了,自然多少都能聽懂燕北話,那邊還有些存着氣力的,嘴裏問候人雙親的污言穢語吵的人有些火大。
“對了。”她腳步一頓,想起來另一件事,“百裏讓我把這個給你。他手底下人抓住的那隊狼騎有點不一樣,像是在等些什麽似的,百裏從領頭的家夥身上搜出了這個。”說着便把一把小刀遞了過去。
這刀做工尚算精致,但太短了,也沒開刃,不像是戰場上生死搏殺的人能用到的。
洛清河打量了一陣,微微皺眉道:“狼頭金玉……北燕王帳的東西。”她眸光微動,追問了句,“那個人呢?”
“死了。”林笙見她神色不對,也收斂了原本的嬉笑模樣,“百裏想抓他問個明白的時候,自己抽刀割了喉嚨,血灑成那個樣子,沒得救。”
北燕王帳……
洛清河手裏摩挲着那把小刀,她站在烈陽下,眼睫顫動間好似鋪灑出細碎的金芒,不多時,她把那把刀抛給了林笙,擡手打了個呼哨。
海東青順聲而下落在她手上。
“阿笙。”她撫過海東青的翎羽,低聲道,“你和百裏記得那個人自盡時彎刀的走勢嗎?”
林笙沉默須臾,點頭道:“可以。”
“畫下來。”洛清河道,“然後讓它送。”
海東青歪過頭,烏黑的眼睛裏倒映出女子的面容。
林笙反問道:“送去何處。”
“濟州。”洛清河的眸光掃過那些淪為階下囚的俘虜,“我不确定刀痕是不是一個證據,但大理寺查案必定會看仵作文書,若是有記載能對上,她就能抓到藏在人群裏的狼。”
“清河。”林笙握緊了腰間的刀,沉聲道,“你如何能确定大理寺能發現這樣細微的端倪?我們半個字都沒收到。再者說……抓出狼來也很危險。”
洛清河擡頭看向北地湛藍的天空,仿佛是在看遙遠的南國,她深吸了口氣,道:“我不能确定,但若是沒發現,這便是一個破局之法。至于危險……我給了她栖謠。”
背後的暗刃不能全靠旁人來擋。
“而這些人……”她側過身,眼眸黑沉。
雁翎信任主将,狼騎亦如此信任自己的大君,他們為燕北王帳的大君而生而死,同樣,燕北的大君也不會放任淪為敵手的軍士,更何況其中還有人手握王帳信物。
而拓跋焘必須拿足夠的籌碼換這些人回去。
“我要送拓跋焘一份大禮。”
一份同樣誅心的大禮。
潮水拍打在碼頭上,大理寺的官差拍打着港口附近的一間民宅,許久無聲後踹門而入。
屋內雜草叢生,已見荒敗。
“大人。”官差搜查完一圈後退出來搖頭道,“這屋子起碼月餘無人住過了。”
溫明裳點了點頭,她身後站着的海政司官員聞言嘆了口氣,頗為無奈。
“溫大人,府衙那邊此前便讓人來過了,你又何苦再跑這一趟呢?再者說了,這個人是因債自盡,同您所查的那案子也不……”
南方的春寒退去,夏時的潮熱便漫了上來,春衫輕薄,被海風吹得衣袂翻飛。
“小若。”溫明裳沒理他的絮叨,低聲喚了句,她伸出手,費盡力氣才把少女随身帶的刀抽出來。
“明裳!”趙君若被她吓了一跳,連忙去抓她的手,“你又不習武,這是幹什麽?這刀對你來說太沉啦……”
“沉嗎?”溫明裳任由她把刀抓回去,忽然笑了聲,“或許,沉就對了呢?”
趙君若聽得一愣。
“一個賬房先生,拿到了刀,能如此自盡嗎?”溫明裳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心,“那把刀太沉了,仵作驗屍時畫出來的傷口也太深了……”
話音未落,一聲嘶鳴自高空傳下。
黑影盤旋在頭頂。
“那是什麽?”有人低聲議論道。
話音未落,黑影便沖着溫明裳的方向飛掠而下。
“保護大人!”一衆官差吓了一跳,趕忙抽刀護在她跟前。
“等等。”溫明裳擡手喊了停,“林葛,把你刀鞘擡起來。”
官差疑惑地看她一眼,卻還是依令照做。
猛禽振翅掠起驚風,利爪牢牢扣在了刀鞘上。
林葛手一沉,差點沒抓穩。
這什麽鳥這麽沉……
溫明裳認出了這是洛清河養的海東青,她擡起手,慢慢靠到它邊上,海東青打量了她一陣,低頭蹭了一下她的手心。
“大人!這鳥的腿上綁着什麽!”
溫明裳的目光下移,瞧見海東青腿上的竹筒。她伸手過去把那東西取了下來,打開發現裏邊是一張羊皮帛。
趙君若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這只大鳥是誰家養着的,她張了張口,剛想說這不是洛清河的鷹,就聽見溫明裳展顏笑了。
“大人?”林葛皺着眉支撐着刀鞘上站着的海東青,咬牙一字一句問她,“上頭……畫的什麽……”
“痕跡。”溫明裳收緊手掌,看向海東青的目光柔軟如岸邊輕輕拍打的潮水。
“刀的痕跡。”
先寫到這兒,本來想繼續寫具體的結果不行了,腰太疼了讓我歇一晚上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