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夢境
夢境
深秋是寒冬的前奏,枯黃色的樹葉打着旋兒落下,村裏的人唉聲嘆氣,擔憂即将到來的冬天會像秋天一樣,持續不知道多少年。
但還不到六歲的陸小肆體會不到大人的擔憂。
他穿着一身打滿補丁的衣服,幫奶娘做完活,得了片刻的清閑,便想起昨夜那個看起來很可怕的人。
那個人是前不久才到的村子,身上全是惡臭的、流着膿的瘡,村子裏沒人敢靠近他,有人說他是北邊打仗逃荒來的難民,身上那瘡大概是瘟疫。
裏正已經上報了縣衙,但縣衙下轄二十幾個村落,哪兒有功夫為了這麽個人專門派人來管事?
于是村裏只能自己想辦法,用竹竿捅、用石頭扔,勢必要把這個瘟神趕出村子。
瘟神察覺到了,可他太虛弱了。
陸小肆縮在人群後,他蹲在角落,從大人們腿間的縫隙,看到瘟神艱難地、伸出瘦弱的、布滿瘡口還在流膿的手,艱難地往村子外面爬。
天黑了,瘟神爬出了村子口,村民們也就散去了,只留兩個人看着,以防這人再爬回來。
陸小肆從小在村子裏長大,明面上是陸家小少爺,但實際上村子裏都知道,他不過是陸家真正少爺的“引子”罷了。
陸家不對他管束,也不會為他請夫子,他到了年紀便去村學與同齡的孩子們一起,和村子裏的老秀才學認字。
然後他便和村子裏的孩子們混得好,村子附近哪裏能藏人、哪裏能避雨、哪裏有野果都摸得一清二楚。
陸小肆耐心等着,等村口那值守的村人都離開了,他便揣了一個自己晚上省下來的餅子,悄悄推了門溜出去。
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天空中的星星閃爍,陸小肆在村外找到了那個可怕的瘟神。
那個瘟神在一棵已經沒什麽葉子的大樹下,他趴在滿地枯黃的葉子上,生死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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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小肆看着他身上的瘡口,從旁邊撿了一根樹杈,就着月光找到了他裸露在外的、還未生瘡口抑或生瘡又痊愈了的地方,輕輕戳了戳。
那個人沒有反應。
陸小肆又戳了戳,這次力道稍微大了些,他看到那人的手指動了一下。
陸小肆有些害怕,但仍然咽了下口水,問道:“你……還活着嗎?”
他看到那人的腦袋動了動,可那人的頭發枯槁散亂,将臉也遮擋起來,陸小肆只能看到那打結了的頭發中,偶爾反射一抹月亮光芒的黑色。
無盡的、好似要把人的神魂都抽走的黑暗。
那是……眼睛嗎?
陸小肆吓得丢掉手裏的樹枝往後一撤,卻不想被一節突出的木樁絆倒在地,懷裏的餅子掉了出來,同時掉出來的,還有一個粗糙的紙包,看起來是吃什麽糕點剩下的。
“那個,對不起,”陸小肆小聲道歉,“我不是打擾你睡覺的,我只是……只是來給你送點吃的,還有……還有金瘡藥……是上次我被母親……被夫人罰的時候,剩下的……”
那黑色的眼睛就這麽死死盯着他,仿佛在理解陸小肆的話。
陸小肆一動不動地等了一會兒,等他稍稍緩過勁兒來,發現那人也沒什麽動作,但黑色的眼睛……好像閉了起來。
是……重新睡着了嗎?
陸小肆不知道,但他也不敢再做什麽,他嘗試着悄悄站起來,一邊動作一邊看那人的反應,那人始終沒有什麽動作,他便膽子大了一些,将掉落在地上的餅子拍了拍灰,又撿起那包着金瘡藥的紙包,稍微往那人的方向推了推。
“如果你還有力氣,”陸小肆小聲說道,“就再往南走走,那邊有個山洞,可以容身的,山洞的崖壁旁會有藤,那上面有紅色的小果子,很好吃,我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但是你可以去看看。”
那人仍然沒有反應。
可不到六歲的孩子,能知道的只有這麽多。
陸小肆說完後,不放心地又将餅子推了推,直到那餅子挨上了那人枯瘦的指頭,他看到那指頭緩緩地搭上了餅子後,才放心地離開。
他……應該最起碼,能活過今晚吧,悄悄回到陸府的陸小肆想,等明天他應該還能省出來一份早飯,給那個人送去。
然而,等他沉入夢鄉後,原本晴朗的天空烏雲密布,一場秋雨落了下來。
一場秋雨一場寒。
陸小肆醒來後就一直在擔心昨天那人,他幫奶娘做完事後,就找借口溜了出去。
他跑到昨天最後見到那人的地方,卻發現那裏空無一人,他想起昨天告訴那人的那個山洞,便急忙向南跑。
下過雨後的山路泥濘,陸小肆深一腳淺一腳地踩着和着爛葉的泥找到昨天說的那個山洞,陽光穿透山洞口幹枯的藤蔓,淺淺地落在入口處,陸小肆看到那藤蔓有些被拽斷在地,想來應該是有人扒開藤蔓進去了。
希望是昨天那個人,他想。
陸小肆摸了摸懷裏的半個糙餅,準備探身進去看看,卻不想身體一輕,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卡着他兩側的腰将他抱了起來,同時,耳邊便傳來一個聲音:“小孩子別亂跑。”
陸小肆掙紮起來:“放……放開我……裏面……裏面……”
“那個人不在那裏了。”把他抱起來的人說道。
陸小肆一愣,抱着他的人把他轉過來,陸小肆還沒看清那個人的臉,後腦勺就被按在那人肩膀上。
那人一手托着他的屁股一手扶着他的後背,幾個起落,便到了村口的樹下。
那人放下陸小肆,陸小肆仰着頭,陽光落在那人身上,他看清了他的模樣。
是位官爺。
這位官爺穿着縣衙的衣服,長相平平,神情淡漠,但問出口的話卻帶着一股柔意。
“你叫什麽?”
陸小肆乖乖回答:“我叫陸小肆。”
官爺好像對這個名字不太滿意,陸小肆看到他眉頭稍微皺了皺,便開口解釋自己這名字的來歷:“因為我上面有三個姐姐,我是第四個,所以叫小肆!”
官爺聽聞,眉頭便舒展開來。
陸小肆看到官爺的目光柔和,便大膽問道:“昨天那個人……”
“縣裏接到了上報,我是來處理這件事的,現在他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
這三個字有兩重意義。
陸小肆聽過村裏人說二狗他爹不在了,是他爹死了了。
也聽過誰家兒子不在村子裏了,是去別的村子了。
所以對于這三個字,他小心地問道:“不在了……是什麽意思?”
官爺看着他許久,然後緩緩回答道:“我們把他帶到縣裏救治去了,他不是本地人,治好了應該就會回原籍了。”
陸小肆還不到六歲,這段話他理解得模模糊糊,只聽清楚了,那個可憐的人應該是得救了,能活下來了。
“太好啦!”他高興地說。
“嗯,太好了。”官爺也這麽說。
既然那個人沒事了,那陸小肆也決定回去了,他乖乖地和官爺道別,又被官爺叫住。
官爺遞給他一個餅子,和他手裏的糙餅不同,是那種他只見過陸家廚娘給老爺夫人用細細的白面做的、散發着誘人香氣的發面餅子。
“給,拿去吃。”
陸小肆咽了咽口水,但把雙手背在後面,大眼睛看着他,一臉嚴肅:“不,夫子說過……無功……沒有路!”
官爺突然笑了,陸小肆感覺到這個人長得很普通,但是笑起來有一種特別的……說不上來的感覺。
讓他覺得很親切。
“你幫了那個人,”官爺說道,“就是幫了縣裏的忙,這是給你的獎賞,是你應得的。”
陸小肆聽他這麽說,便伸出手,接過了還暖着的餅子,對官爺道了謝。
官爺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頂,陸小肆感覺一股暖意從官爺手的地方滲入他的身體,太陽也照得他暖暖的,他舒服地眯起眼睛,感覺到一陣困倦,眼皮很沉。
好想……睡覺……
陸小肆打了個哈欠,緩緩睜開眼,陽光灑進來落到他的身上,他盯着床帳頂,一時間有些緩不過神。
剛剛那夢境……
是他五六歲時候的事情。
那時候他小,想救一個流民,卻碰到了一個官差,那位官爺最後給了他一個餅子,告訴他那個人得救了,他帶回了餅子,卻沒有自己吃掉,而是留給了一直照顧他的奶娘,奶娘又把它給了家生哥。
這件事在他的記憶中,值得記憶的點大概是那個最後得救了的生命,和那個香軟的餅子吧。
可是那也太遙遠了,為什麽自己會頻繁地夢到這件事?
陸小肆記得,自己剛來太微仙宗的時候就夢到過,那會兒他以為只是偶然,但是現在,又夢到了,而且比第一次夢到還要詳細,幾乎是在夢裏把這件事又經歷了一遍。
陸小肆坐起身,他伸出手,仔細回想着。
他記得,第一次夢見的時候,就是師父按着他的脈門注入靈力幫他收尾巴,而這次也是,是師父按着他的脈門,幫他……
等等,陸小肆突然想起來了,昨天……昨天!
師父昨天和他結成師徒契了!
想起這件事的陸小肆一陣開心,這下那個蘇臨熙再也說不了師父不是真心收他為徒了吧!
陸小肆有些得意。
不過……陸小肆又有些困惑,到底是為什麽每次師父對他用靈力的時候,他就會夢到那些事呢?
難道是,師父靈力給他的暖意,和那天那位官爺摸他腦袋時,太陽給他的暖意是相似的?所以才會喚醒這段回憶嗎?
“陸小肆!陸小肆!”
一陣呼喚聲從門外傳來,是莫懷清!
陸小肆急忙下地穿鞋,打開門,看到太陽已經挪到了正中央,他便感覺到一陣眩暈,他從來沒起這麽晚過!
而門外的莫懷清很顯然也不高興,他拎着食盒,對陸小肆道:“你這是才學會多少術法,就這麽懈怠地睡到日上三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