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妥協
妥協
鴻辰峰，清正崖秘地。
祁敬瀾背手站在懸崖處，獵獵寒風吹着他的道袍，祁九微斂眸站在他身後。
祁敬瀾的臉上滿是疲憊之色，原本精神矍铄的中年人外貌此刻鬓角已然有了白發。他的手裏緊緊捏着一枚黑色的如紐扣一般的留影石，正是那日祁九微給他的那枚。
“千回派說是梅花村那些客居散修研究的魔陣，他們願意負管理不善的責任，明源鎮上的那些陣修也是散修，雖然他們都有曾居梅花村的經歷，但沒有一個是千回派的弟子，相反，梅花村那些入魔活屍化死掉的弟子不少是千回派的，現在千回派一口咬定這是魔修的陰謀，他們也是受害者。”
祁敬瀾說着說着竟然笑了起來，但這笑裏充滿了荒誕和怒火。
“我原以為仙道不說萬衆一心，最起碼大門派之間不會有什麽大的隐瞞，沒想到他們在背地裏竟然勾結魔修做出這種事！”
祁敬瀾捏着留影石的手已經起了青筋。
祁九微神色漠然，他上前一步，伸手去拿那枚留影石。
祁敬瀾松手将留影石給他，以為這裏面還有什麽其他沒注意到的點祁九微要給他看，卻不想祁九微拿着那石頭，輕輕一抛。
那一小枚黑色石頭便滾下山崖，滾到一定高度時，一股帶着殺伐之氣的靈力從谷底暴起，那留影石瞬間灰飛煙滅。
祁敬瀾一怔：“你這……”
祁九微向祁敬瀾跪下，祁敬瀾吓了一跳，他要去扶祁九微起來：“你這是做什麽！”
“師父。”祁九微擡起頭，眼睛裏的決然讓祁敬瀾的動作僵了一下，祁敬瀾的心裏浮現不好的預感。
“師父，”祁九微又叫了一聲，“九微自小被您養大，又受您教導，方才成今日，仙宗對九微的恩情，九微會永遠記住。”
祁敬瀾默默地站直了身體，他低頭看着祁九微，祁九微的眼睛裏沒有任何的憤怒、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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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祁敬瀾的記憶中，兩百七十多年前，在祁九微年紀還小、還不會隐藏情緒的時候，尚且能從這雙眼睛裏看出失望和憤慨，但祁九微從小性子就比同齡人沉穩太多，這一瞬間的情緒波動如果不注意也難以抓住。
到後來，興許是失望多了吧，祁敬瀾再也沒看過徒弟外露的感情。他對祁九微心裏是愧疚的，他的夫人和林子歸做的事他不是不知道，可他礙于情面不能去阻止，一邊是他自己的親兒子，一邊是自己的徒弟，人心都是偏的，血緣還是占了上風。
漸漸地，祁敬瀾不太敢直面祁九微，那個孩子越來越平淡的目光中有着讓他難以直視的無聲質問，等祁九微在戰場上大殺四方，天道聖子的名字響徹整個修真界之時，祁敬瀾才驚覺這個孩子已然長大，不是能在自己、在太微仙宗控制之下的了。
一開始的時候，祁敬瀾以為展露風頭的祁九微會開始仗着自己的名聲奪權，卻不想祁九微仍然對他這個師父十分尊敬，毫無任何僭越之心，他內心對祁九微有愧，也有着想讨好的心思，可祁九微對一切都是淡漠的心态，哪怕是在正陽峰上出現魔尊方隼的印信殘頁、被人污蔑和魔修勾結的時候，也是淡然地看着自己，等着自己給他下一個決斷。
祁敬瀾拒絕了一切有關“調查”的可能，因為他知道，這大概又是他的夫人和妻舅搞的鬼，一方面他怕這事真查個水落石出大家臉上都不好看，另一方面他也怕那些人還有什麽深藏的殺招等着将祁九微這個罪名坐實。
所以他選擇讓無法自證的祁九微入極惡劫，魂帶極惡劫入輪回道修成假肉身，沒有人能在極惡劫中确定祁九微轉世成了誰，只用等身帶極惡劫的假身迅速身隕，祁九微神魂重新歸來，證明自己沒有修魔入魔，那麽便可平息一切質疑。
期間祁九微的肉身由祁敬瀾親自在秘地看護，那段時間他夫人偶有試探，他以為他們是想探聽祁九微神魂的下落，到了今日明源鎮、梅花村的事情暴露出來，祁敬瀾才驚覺他們想要做什麽。
他們竟然想要祁九微的肉身。
很少長篇大論的祁九微細數了宗門和祁敬瀾對他的養育教導之恩，最後他說道：“但弟子之道在于匡扶天道，弟子如今留在宗門，于天道、于弟子之道，皆是弊大于利，權衡之下，弟子想向您請辭。”
遙遠的記憶浮現在祁敬瀾眼前，祁敬瀾深深嘆了口氣，他挺拔的脊背佝偻起來，一股疲憊從心而生。
或許當年，他動了不該動的心思，就已經為今天的種種埋下惡果。
“是宗門，是我對不起你，”祁敬瀾緩緩說道，“你想走是應該的。”
祁九微平靜道：“宗門養我長大，沒有宗門就沒有今天的祁九微。”
祁敬瀾彎腰，伸手将祁九微攙起來，然後微微擡頭看着這個已經高出自己一個頭的徒弟。
祁九微當着祁敬瀾的面扔了留影石，意味着他已經不在意事件的真相到底如何，也并不打算再追究這件事。
哪怕這件事原本是那兩個門派想要他的一條命，祁九微也不打算再計較追讨公道了。
祁九微想用這件事的妥協，換一個自由。
一個離開宗門的自由。
他已經對宗門徹底失望。
祁敬瀾知道此時此刻自己已經沒有立場去阻止祁九微了，宗門的名聲、仙道各家的表面和平，還有他的夫人、兒子，以及種種利益關系……
最終，祁敬瀾只能拍拍祁九微的肩膀：“是我愧對于你。”
然後，他頓了頓，繼續道：“這些年你對宗門、對仙道竭盡心力，我都看在眼裏，所謂宗門對你的養育之情，這麽多年來，你為宗門做的也夠抵了，所以，如今你想走，我自然不會攔你，但是只有一點。”
祁敬瀾也知道自己這要求有些過于厚顏，但為了宗門，為了大局，他不得不提。
“我想懇求你，能不能等這次論道大典後再離開？”
論道大典五十年一次，現在太微仙宗可以說全靠祁九微的聲名撐着。然而，極惡劫後，仙道已經有不少關于祁九微因心寒要離宗的傳言，在這個節骨眼上，如果祁九微不出席本次的論道大典，想必這傳言會更加沸沸揚揚。
現在的太微仙宗還沒有做好失去仙道第一人的準備，祁九微離開的消息傳出去，勢必會讓仙道各個門派人心浮動。
“您可以用雲游之名，”祁九微道，“天道聖子永遠屬于太微仙宗，這點您不必擔心。”
聽到祁九微的回答，再聯想他剛才扔掉留影石的舉動，祁敬瀾心下感動，又多了一些愧疚。
這徒弟雖然對宗門、對他這個師父多有失望，選擇離開宗門，卻仍然從大局出發，并不打算将這龃龉擺到臺面上來讓宗門為難，着實是對得起宗門了。
“但是有一點，”祁九微看向祁敬瀾，“我的嫡傳弟子，陸小肆，我要帶他一起離開宗門。”
正陽峰。
陸小肆雙目緊閉，呼吸緩慢，雙手掐訣，靈力在他體內運轉一個大周天後漸漸歸攏于靈根之中。
那原先霧狀的靈根已然凝為不規則的實體，這代表着他已經進入了築基期。
他從前兩天徹底清醒後，就發現自己的修為精進到了築基期，但他根本無暇為此感到開心。
那幾天渾渾噩噩的時候一個勁兒地往師父懷裏鑽的記憶不斷地在大腦重複，陸小肆只要一想起來，就恨不得鑽到地下去。
太大逆不道了，陸小肆紅着臉想。
門突然被輕輕敲了下，莫懷清的聲音在外面響起：“在嗎？”
陸小肆急忙爬起來，打開門把莫師兄迎進來。
“師兄！”
莫懷清上下打量了一下他，點了點頭：“你這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有多少弟子停留在煉氣期一輩子都不得進入下一個大階段，陸小肆這入門沒多久就從煉氣到築基，就連當年的祁九微修行都沒這麽快過。
“碰巧，碰巧，”陸小肆摸了摸鼻子，“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精進。對了，師兄，”陸小肆有些猶豫，但還是把問題問了出來，“宋楚他們……宗門打算怎麽辦？”
陸小肆醒來後沒有找到留影石急得要死，他生怕自己把最重要的證據弄丢了，所幸師父告訴他他早就把留影石交了出來，并且師父已經知道了全部真相，陸小肆這才放心下來。
後面他又陷入貓妖靈力和體內殘存魔氣的問題，等徹底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半個月。陸小肆徹底清醒了，師父卻留下不讓他出正陽峰的命令後不見了蹤影。
陸小肆現在對外界情況一無所知。
“還能怎麽樣，”莫懷清帶着不快說道，“千回派咬死不認，就說是同樣中了魔修的計謀，唯一能證據确鑿的就只有那具出自百煉門的人傀，百煉門當年私藏仙尊靈力，将劍核用作傀儡靈核，打造了一個和仙尊一模一樣的人傀，想要嫁禍仙尊的目的昭然若揭，怎麽抵賴都不成。百煉門門主自盡，旁支奪權，宋楚被仙宗除名，回了百煉門，卻被那個旁枝表兄軟禁，最近傳出來的風聲是他魔氣入體，已經瘋了。其他的那些弟子都被扣在了宗律堂等着進一步調查然後再處置，也就這樣了。”
莫懷清的話裏帶着濃濃的不滿，這件事主導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千回派，但誰讓人家嘴硬，做事也着實小心，愣是沒有實打實的證據。
再說，有證據又如何呢？莫懷清心裏冷哼一聲，難道他們還真的就能罰林子歸和祁頌嗎？那位夫人豈不是要鬧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