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殊途

殊途

“你還敢用他的陣嗎?”

正陽峰景正居裏,莫懷清虛弱地靠坐在床邊,陸扶光把墊子墊到他身後,為他端來了修複靈脈的靈藥。

和有着聖子身份的陸扶光不同,作為一直跟随祁九微卻沒有發現他異狀的弟子,莫懷清成為被遷怒的人之一,在宗律堂受盡了責罰和拷問。

一直到如今,陸扶光以聖子之名把他帶了出來。

陸扶光沒有回答,而是仔細地探查他的靈脈:“靈脈破碎有些嚴重,但不是不可修複,我再去找些藥來。”

祁敬瀾十分重視陸扶光這個真正的天道聖子,在得知了他想要祁九微那些舊物後,便大方地送了他許多的奇珍異寶,尤其是在陸扶光下了心魔誓又說出了那番話後,現在在祁敬瀾看來,陸扶光不想回想秘地裏的事,多半是純善神魂不能接受自己親手弑師這件事的天性使然,但對于萬惡的魔尊方隼,他是不會手下留情的。

于是陸扶光帶着祁敬瀾給的東西,從宗律堂又成功地把莫懷清撈了出來,現下正好從中挑選一些靈寶給莫懷清修複經脈。

莫懷清一邊把那些藥化開,忍受着靈藥修補經脈的癢痛,一邊看着陸扶光按照他給出的指點,一點一點地又将正陽峰那些從未啓動過的陣法點亮,他沒忍住又問了一次:“你……你就不怕他……”

“師父那時候是沒有關于方隼的記憶的,”點亮最後一個陣法後,陸扶光回到他的身邊,回答了這個問題,“所以他那時候布下的陣法,也是沒問題的。”

這是陸扶光這一年以來,第一次說出有關于祁九微的事。

莫懷清聞言後沉默良久,然後輕輕嘆了口氣:“我也覺得是這樣的,我跟着他有十多年之久,如今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再回溯往事,确實沒有發現任何有關的蛛絲馬跡。”

陸扶光從莫懷清手裏拿過已經消耗完的靈石,又為他替換上一塊新的,莫懷清化用藥物需要靈力,可他不會繪制聚靈陣,只能用靈石這樣簡單粗暴的辦法。

所幸他現在并不缺靈石。

“那你……”莫懷清看着陸扶光,眼睛裏劃過一絲心疼,“小肆,在秘地的時候……”

“莫師兄,”陸扶光打斷了莫懷清,他的右手不自主地攥了下,“不要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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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扶光知道莫懷清想要問什麽,但是他不想欺騙莫懷清,而那日的情形他也不願意再去回想。

莫懷清在宗律堂,對一年前的情形知道的不多,他所知道的,都是通過那些人逼問他的問題推測出來的。

“小肆,”莫懷清看着面前這個變得少言寡語一頭銀發的青年,“現在你還相信他嗎?”

陸扶光的眼睛看着床腳镂空的花紋,說道:“莫師兄,我現在叫陸扶光。”

莫懷清一怔。

陸扶光的視線轉向他:“這是他離開前,為我取的名字。”

莫懷清啞然,想起來這一年來那些人逼問自己的事,他能推測出陸小肆對在秘地所發生的事應該是推說不知道或者不記得了,所以那些人才會來逼問他。

可如今,這個青年卻告訴他,那個人離開前,為他取了個名字。

他記得。

莫懷清想,陸小肆,不,陸扶光記得在秘地裏的事,可他沒有告訴太微仙宗的人。

但他卻告訴了自己。

青年信任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莫懷清頓時感覺到了一股壓力。

他苦笑道:“你就這麽信任我嗎?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容易信任別人。”

陸扶光垂下眼,那個人臨走之前告訴過他,不要再相信任何人,哪怕是那個人他自己。

可是,陸扶光的心底一個小小的聲音倔強地說道,你都不管我了,都不要我了,我憑什麽還要聽你的?

“我不會把這件事告訴別人,”莫懷清搖着頭,“但是,你要想清楚了,他現在是魔修,他是魔尊,天生惡魂、出生于魔剎海、生來就要颠覆天道的魔尊方隼!”

“可他作為天道聖子的時候,是在盡職盡責地為匡扶天道出力!這世上真的有什麽天生的惡和天生的善嗎?”陸扶光的情緒波動起來,“就算是我,如今也學會了用謊言來欺騙別人……純善神魂,會騙人嗎?”

“那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的,”陸扶光看向莫懷清,“莫師兄,善惡本就是相互依存的,如果你們認為他是絕對的惡,那麽現在願意為了他而選擇說謊的我,又怎麽能說是絕對的善呢?”

“那是因為你還對他有着師徒之情!是他現在短暫地蒙騙了你心底的善意!”莫懷清震聲道,他伸手按住陸扶光的胳膊,“小肆,不,扶光,你不知道方隼到底有多可怕,不說魔道和仙道的争鬥,你知道方隼的名字是如何傳出來的嗎?他自修道起,手上就是無數人命,當年血洗魔剎海,才讓他的惡名遠揚,任何一任魔剎海的首領都沒有做到過他這點,扶光——”

莫懷清的雙手按着陸扶光的肩膀,已經消耗完靈力的靈石滾落在地:“他的道就是殺戮之道,哪怕他在作為天道聖子的時候,也是以殺揚名,所謂匡扶天道的道心不過是遮掩他殺戮之心的遮羞布而已!你覺得他放過了你,就是對你好,你又怎麽能知道這不是他在你這裏埋下的伏筆?!你又怎麽能确定,恢複記憶的方隼,還會顧及你們的師徒情誼,不會對你刀劍相向?!”

陸扶光感受着肩膀上的力度,他有些微微地失望:“莫師兄,你也這麽想嗎?你……你不是說過,當年是他救了你們一族嗎?”

莫懷清一時間僵住。

“你看,”陸扶光勉強地扯動嘴角笑了下,“就因為我是天道聖子,所以哪怕對仙道有所隐瞞,都能解釋成是顧及師徒之情的善意,而他,就因為是方隼,所以他哪怕曾經在失憶的情況下殺魔除妖救下那麽多仙道之人,最後也會被解釋成是為了滿足內心殺欲,可是,你把他的名字捂住,這個人不是真的保了仙道的三百年平穩嗎?”

莫懷清緩緩放開陸小肆的肩膀,他有些挫敗地低下頭:“對不起,扶光……我……我還是不能接受……”

陸扶光在心裏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出身凡人,僅僅有着在人世間十八年的記憶,最恐懼的記憶來自于妖族而不是魔修。

但莫懷清不一樣,他作為從小生活在修真界小世家的人,魔尊方隼的名頭是他從小聽了上百年的噩夢,是實實在在籠罩在每個仙道修真者頭上的夢魇,所以,一時之間,他難以接受自己一直以來追随的恩人變成了那個傳說中的魔頭。

莫懷清的雙手插進頭發裏,悶聲道:“讓我想想……讓我再仔細想想……”

陸扶光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然後起身離開。

他知道,莫懷清現在需要一段獨處的時間,然後再做出一個選擇。

留下或者離開的選擇。

又留下一些靈石和靈藥後,陸扶光回到了正陽峰的蒼渺閣。

這裏是他曾經和那個人度過一段時光的地方,在這裏,他第一次讓那個人的靈力進入了自己的身體,在這裏,那個人輕聲細語地耐心教他如何收起自己的耳朵和尾巴,也是在這裏,他體內的貓妖淫性發作,他抱着那個人,一邊唾棄自己的行為,一邊卻又忍不住地沉淪。

陸扶光坐在椅子上,緩緩地拿出了那個收着祁九微物品的匣子,仔細地打開。

匣子本身就是個儲物空間,裏面承載了祁九微的所有“遺物”,這是那個人留下來的、現下還能摸到的東西。

祁九微的“屍身”在事發後的三天後就被潛伏在太微仙宗的魔修用化屍術化得連一根頭發絲都沒留下,這件事陸扶光只聽洛書華提過只言片語,說仙道本想從那“屍身”上找些線索,看看有沒有和方隼神魂能建立關聯的東西以便做些反噬術法,卻不想術法還沒做出來,屍身就化成了一灘水,蒸發在了陽光下。

自那之後,太微仙宗徹夜排查宗內的魔修奸細,但也只是抓了幾個無足輕重的真人和弟子,便不了了之。

他和祁敬瀾要祁九微的遺體,祁敬瀾深深嘆了口氣,告訴他沒有了,由此看來那些傳言所言非虛。

祁九微剩下的東西就只有匣子裏的這些,太微仙宗翻來覆去也研究不出來什麽花了,便塵封在了這匣子中大半年,直到陸扶光開口要,才得以重見天日。

陸扶光伸手細細地摸過這裏的每一件東西,想要從上面汲取一些屬于那個人的氣息,可死物又怎麽能留存得住活人的氣,更何況這些東西早就被那些人盤查過很多次了。

突然,陸扶光的手一頓,然後他好像想起了什麽一般,快速地又把這裏面的東西翻來覆去地看,似乎在找什麽東西。

他找了好幾次,都沒有找到要找的東西,但他的臉上卻露出了笑,笑着笑着,眼淚從那雙眼睛裏滑落出來,沾濕了銀白色的睫毛。

陸扶光合上匣子,雙臂環住匣子,臉貼在上面,喃喃道:“沒有……沒有……真好……他……不是假的……”

魔剎海。

沈成藍推開門,看着桌案上那一卷厚厚的卷軸,卷軸是合起來的,上面魔氣缭繞,而那一襲黑衣的男人坐在桌案後,伸手摸着那卷軸的表面,聽到他進來的聲音,擡了擡眼,漫不經心地問道:“事情辦妥了?”

“辦妥了,”沈成藍跨過門檻,“不過我真的很費解,那個小聖子不過才元嬰期修為,你就要特地給他造勢說是你唯一懼怕的存在,這是想幹什麽?捧殺他嗎?給仙道一個希望再讓他們絕望?”

“沈成藍,你的廢話太多了,”男人指了指卷軸,“很閑的話想辦法祛除這上面的魔氣。”

沈成藍看着那卷軸,不解道:“你怎麽把《鴻天須彌錄》拿出來了?且不說這老古董沾染魔氣就徹底鎖死了,就算沒有魔氣,當年把它帶出玄天宗祭壇的時候它就已經是關閉狀态了。”

“所以才讓你過來想辦法,畢竟,煉器一途我不是很熟。”

《鴻天須彌錄》是一個做成卷軸狀的法器,上面有着複雜的陣法和機巧。

“我家是搞陣法的,”沈成藍挑眉,“你可以問問林笑。”

男人聞言,黑色的眼睛看向他。

沈成藍被盯得有些發杵,然後尬笑道:“那個,主上,別這樣,我就是開個玩笑。”

男人伸手把卷軸往前推了推,沈成藍摸了摸鼻子,把那東西抱起來:“行,我去找找辦法,不過,你準備什麽時候處理林家啊?”

“不急。”

沈成藍看到男人的手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了一個晶瑩剔透的、像蘋果一般卻透明的小球,在手裏輕輕摩挲着,那一直以來讓人發冷的視線落在那只小球上無比溫柔,他聽到男人輕聲說——

“斬草需要除根,一網打盡,才能不留後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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