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天外天

天外天

陸扶光頭發束起,身着白色道袍,站在秘地之外,秘地門口的陣法運轉着,重修後的石門敞開着。

這是這六年來他第一次重新回到這個地方。

陸扶光深吸了一口氣,裏面傳出一陣輕笑:“扶光,進來。”

他定了定心神,讓自己的神色恢複淡然,擡腳跨過陣法。

陸扶光做好了準備重回舊地,卻不想裏面的布局和六年前大相徑庭。

一排排的書架不見了,上面的卷軸也不知所宗,只有中間的祭壇和那長長桌案上的《鴻天須彌錄》仍然留在了這裏。

陸扶光的眼睛控制不住地往一側的牆壁看,他的右手忍不住地顫抖了一下,所幸道袍袖子寬廣,遮住了這微小的動作。

原先那血流成河的地方,已經被沖刷得幹幹淨淨,這裏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祁頌背對着他,站在祭壇之上,在桌案旁邊看着上面的卷軸,聽到陸扶光進來的聲音,便轉過身,對他笑了一下:“一路辛苦,事情怎麽樣了?”

祁敬瀾在三年前仙逝入輪回,祁夫人沒過多久也因悲傷過度随之而去,祁頌便接任了宗主之位。

若是以前,祁頌那樣專橫跋扈、心有傲氣卻又實力不足的少爺性子接替宗主這樣的位置自然是不會服衆的。但是這些年祁頌的變化巨大,先是仿佛開竅了一般,修為以極快的速度突破到了大乘末期,距離飛升到須彌界只有一步之遙,後又在祁敬瀾彌留之際,以少宗主的身份做出了多個正确的決斷,抵抗住了魔修、妖族的聯手進攻,幫助原先已經岌岌可危的仙道獲得了喘息,讓許多人不得不對這位少宗主有所改觀,甚至在這五年之間,他的性子也越來越沉穩、越讓人琢磨不透,隐隐有了大家風範,最後祁敬瀾仙逝後,他便順理成章地接過了太微仙宗的權柄。

“宗主,”陸扶光向他行了禮,“凜城的事已經處理好了。”

凜城前不久上報有妖族大規模侵擾,暗地裏卻有線報說是凜城的駐城門派想要叛變,陸扶光受命帶着人去援助,順便暗地裏調查駐城門派的事。

祁敬瀾在死前曾如他所說,盡可能地給了陸扶光自由,也說了讓他在探查天道失衡的原因外,幫着祁頌處理宗門事務。

但是自從祁頌接手宗主之位後,便對這件事緘口不言,以保護聖子的名頭給陸扶光派了不少弟子跟着,陸扶光沒有任何獨自行動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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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扶光現如今已經踏入了化神末期,遠及不上祁頌的大乘期,他知道自己如果和祁頌硬碰硬,恐怕得不了什麽好處,只能暫時選擇按兵不動。

一開始,陸扶光甚至連出宗門的機會都沒有,直到外面因為“天道聖子是唯一對抗魔剎海的希望”的傳言愈演愈烈,而對于希望天道聖子現身對抗魔修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到最後甚至出現了質疑太微仙宗實際上在軟禁聖子,利用聖子修煉,所以新宗主才會修行神速的傳言。

這讓祁頌不得不放陸扶光時不時地出個任務露個臉。

但就算是這樣,祁頌仍然不讓他接觸任何和魔修有關的事,陸扶光被委派的任務也不過是處理侵擾人類城郭的妖族和那些心思動搖了的潛在仙道叛徒。妖族因為山海大集一事和魔修有了嫌隙,這件事當年并沒有立刻爆發出來,畢竟那之後不久就是真假天道聖子的事,等那件事塵埃落定,魔修們才想起來妖族,可彼時妖族上下對魔修重新豎起了防護,再加上在祁頌的授意下,仙道對兩者之間的關系暗加挑撥,如今妖族和他們關系不再如往常那樣密切,

“嗯,很好,”祁頌對于凜城的結果并不關心,畢竟這趟行程不過是定期讓天道聖子露臉的任務罷了,他招了招手,“過來,扶光。”

陸扶光垂下眼,自從六年前那件事之後,祁頌在面對他的時候一直是和顏悅色的溫柔模樣。

祁頌長得本來就不差,現下抛去了高傲和戾氣,眉目間全是柔和的笑意,一時間不少修真界的仙子都認為這位沒有道侶的大宗門年輕宗主是個不錯的婚契人選。他對陸扶光釋放出的善意格外地多,并且毫不吝啬地在任何場合大方展示出來。

陸扶光多看兩眼的東西,第二天就會被送到正陽峰,陸扶光稍稍皺眉的東西,馬上在太微仙宗再也找不到蹤影。

相較于那一位身上總是裹着淩冽殺意的假聖子,這位聖子雖然神情已然淡漠,但眉宇之間露出的悲憫和善意讓某些人大膽了起來。結合太微仙宗對聖子的變相軟禁,另一種帶着些旖旎的猜測在修真界流傳開來——這位新上任的宗主該不會有斷袖之癖,看上了這聖子、要把其收為禁脔吧?

但這些猜測飄不到陸扶光的耳中。

他冷靜地拒絕着祁頌的一切示好,潛心修煉,專心地對待每一次任務,就像那潛伏在灌木叢中多時的貓科動物一般,等待着機會。

祁頌對于陸扶光的拒絕并不羞惱,他只是用溫柔笑意迎着他的冷然,放任那些荒唐的流言在外面傳播,他好似也在耐心地等待着什麽機會。

陸扶光上了祭壇,站在祁頌旁邊,卻又保持着一段距離。

祁頌近距離地端詳了陸扶光一陣,然後問道:“你覺得,修道是為了什麽?”

陸扶光一怔,不知道為什麽祁頌會突然問這個問題,但他還是回道:“為了證道。”

“何為‘證道’呢?”祁頌又問,“那麽多人修行,最多不過是到了大乘期進入須彌界,聽須彌子的教導後,再次入輪回,下一次或許修道之途會更平坦一些,然後呢?”他輕笑一聲,“然後再進入須彌界,再聽須彌子教導,再入輪回,你覺得,這是‘證道’嗎?”

“不論是修行,還是進入輪回道,”陸扶光說道,“這些都不過是證道的過程,‘證道’不應該是和修為的高低綁定。”他垂眼,“我不知道別人如何,我也沒有入輪回前的記憶,但我想,我的道是匡扶天道之道,若是我能在有生之年得證此道,讓四季複序,因果得常,那就算我不入輪回,就此碎魂于世間也沒有遺憾,或許百年、或許萬年之後,我可能又稱為一個或者幾個新的生命,那時候,也許他或者他們就有了新的屬于自己的道。”

“碎魂于世間?”祁頌的聲音突然冷下來,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碎魂于世間?!”

陸扶光吓了一跳,他不知道祁頌為什麽會如此生氣。

“你怎麽……怎麽能輕易地說出這句話!”祁頌原先溫和的神情猙獰起來,“你知道……你知道你的神魂是……”

陸扶光後退一步拉開和他的距離,祁頌深吸了一口氣,沒有說完後面的話,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神色已然平靜下來。

“你知道飛升嗎?”陸扶光聽到祁頌問道,“不是飛升到須彌界的飛升,是飛升出此方世界的飛升。”

陸扶光微微訝異,飛升出此方世界,這是他從未想過的概念。

“你不知道,你當然不知道,”祁頌扯了扯嘴角,“因為你們的天道不會讓你們知道。他把你們囿于這方世界,不讓你們知道天外有天,你們費盡心機地管着天道是否被匡扶,因果和四季是否歸序,卻不想為什麽要被天道困在這裏?破了天道會不會有另外的世界等你們。”

陸扶光沉默良久,搖搖頭說道:“我不知道你是從哪裏有了這樣的想法,但是,這世間能上須彌界的人少,能做到你所謂的突破天道之人更是從來都沒有聽過,那麽多人靠着天道因果活着,有耕耘有收獲,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他們不關心什麽飛升或者突破天道,他們只關心老天爺是否公平,而我要做的,我的道,是把公平的天道給他們找回來。”

四季失序,天道失衡,惡壓過了善,世間亂序當道,正常的生老病死成了奢求,動亂的人世間成了沒有因果的煉獄。

“哈哈哈,天道是否公平?!”祁頌突然大笑起來,“天道都快自身難保了!”

陸扶光心頭一跳,他皺眉問道:“你為什麽這麽說?”

祁頌卻轉過身,伸手摩挲着卷軸:“到了大乘期,你也會感受到的。”

“感受什麽?”

“天道即将崩塌,”祁頌的聲音裏帶上了愉悅,“這方世界,馬上就要不複存在了。”

“什……”

“好了,”祁頌側身,讓陸扶光上前來,指了指卷軸,命令道,“打開它。”

這些年祁頌沒少讓陸扶光做這件事。

留在太微仙宗的卷軸只有現在的陸扶光能夠打開,祁頌從來不看那些謄抄的小卷軸,他只看《鴻天須彌錄》,從第一條慢慢往後看,陸扶光的修為每次能為他打開的時長有限,五年來就靠着這每個月打開一次的程度,已然将這其中的內容讀了大半。

陸扶光熟練地把手放在卷軸之上,卷軸上面的陣法激活,向上飛去,在空中以塔裝散落下來,祁頌看着那一圈又一圈蕩下來的金色絹邊在四周散開,接着目光一凝,伸手抓到其中一個部分,整個卷軸便以他的手抓點為起始,向後展開。

陸扶光看了眼祁頌抓的地方,又挪開了目光。

兩萬四千年。

他松開手,祁頌對他笑了笑:“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陸扶光斷開了和卷軸的靈力。

這是每個月祁頌都要在這裏待幾天,他會在這段時間內研讀陸扶光為他打開的卷軸,直到卷軸關閉。

陸扶光不知道祁頌他從中看出來了什麽,但是他知道,按照祁頌的閱讀速度,下個月或者下下個月再打開的時候,他就要看到那個節點了。

兩萬年到一萬九千年之間的節點。

他準備退出去的時候,祁頌又說道:“哦對了,我要在這裏閉關一段時間,大概一年吧,這段時間,你不用做任何的任務,專心在宗內修煉就好,當然,為了防止有什麽魔修宵小混進來,你就在鴻辰峰修煉吧,莫懷清走之後正陽峰就沒有人了,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莫懷清在當年傷好後就選擇離開了太微仙宗,回到了自家的那個小門派,如今算來,已經離開五年了。

陸扶光的視線落在祁頌的背影上,他拿捏不準這個時候祁頌提到莫懷清的名字,意欲何為。

“好了,”祁頌說道,“去吧,外面有人帶你去修煉之地。”

陸扶光垂眸,祁頌要閉關一年,看來這一年,他将被禁足在鴻辰峰。

他又看了眼那白色的身影,平靜回道:“是。”

陸扶光退出秘地,看到林子歸已經候在了一旁,想來這就是接下來将要監視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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