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賜婚
賜婚
大泰朝天華三十年三月初七,天晴風暖、草長莺飛,是個諸事皆宜的好日子。
新任戶部侍郎阮學士家的內堂上,卻氣氛凝重,毫無喜氣。
外堂上接旨時擺下的香案上青煙尚未熄滅,一家人臉上卻已經沒有了面對傳旨公公時堆砌出來的興奮和驚喜,只剩下沉悶和郁郁。
阮清歌低眉斂目,坐在自己的文椅上,安安靜靜的盯着自己襦裙上的花紋,裝成鹌鹑一言不發。
過了一會,次座上的阮繼夫人終于受不了這沉默壓抑的氛圍,忍不住怯生生的開口問道:“老爺,妾身不懂,陛下賜婚,不該是榮寵的大喜事嗎?就算是平陽侯府的那個……”
阮老爺今年四十又二,正煩躁的撫摸着自己那一把美髯須,聽到繼妻的話語皺了皺眉,打斷她呵斥道:“你懂什麽!”
阮老爺積威甚重,阮繼夫人當即不敢說話了。
阮老爺訓斥完妻子,仿佛一口氣吐了出來,也憋不住話了,轉頭看向下座上自己的女兒:“清歌,這門婚事,你怎麽看?”
這熟悉又陌生的問話讓阮清歌有一瞬間的怔忡,旋即又清醒過來,低着頭回答:“陛下既然有旨,爹還能抗旨不尊不成?”
阮老爺頹然嘆了口氣,然後又撫摸起自己的胡須,力度也越來越大,仿佛想要把自己這把人人羨慕的美髯須扯斷一樣。過了一會,他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開口道:
“你若不想嫁到平陽侯府,為父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阮清歌一驚,連忙開口道:“爹,切莫魯莽行事!”
雖然她不知道父親背後隐藏了什麽手段,但是顯然不可能與一言九鼎的九五至尊相媲美!否則前世也不至于淪落到全家流放的地步了!
前世便是因為這場婚事出了岔子,才讓一家人最終流放他鄉;她重活一世,正想着如何避開前世禍事,怎能讓父親在這個節骨眼上犯糊塗!
想到前世,阮清歌心裏一痛,當下也不在繼續扮演乖巧緘默的大小姐,直截了當的開口道:“陛下賜婚,必然有所考量,爹現在最要緊的就是歡歡喜喜的與平陽侯府議親才是,萬萬不可違了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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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家清歌如此溫順宜人,為父又怎麽忍心将你送入火坑……”
平陽侯府的那位小侯爺,哪裏配得上他知書達禮的好女兒!
“雖說那位小侯爺算不得良配,但是聽聞平陽侯夫婦為人正氣、家風甚良,嫁過去日子定然不會有多少難過。”阮清歌寬慰自己的父親道。
——咳,看來回家這一個月,自己裝賢惠裝得太過了,竟然連親爹都沒看出來自家女兒的本性……
阮老爺并沒有被安慰到,依然愁眉不展:“若真是家風甚良,又怎會出了孟簡林這樣的纨绔子弟……”
阮清歌忽然笑了起來,凝視着自己的父親,懇切而自信的道:“清歌師從青桑谷,有醫術傍身,難道爹還怕我會吃虧不成?怕的應當是那孟簡林吧!”
說到最後一句話,她自信的一揚手,眼中滿是光芒!
對上阮老爺驚愕的眼神,阮清歌才察覺自己剛才好像一不小心又忘了自己的大小姐身份,暴露了本性,連忙雙手攏在身前變回鹌鹑狀,開口兜了回來:“咳,女兒意思是說,有青桑谷的醫術傍身,孟小侯爺定然會對女兒禮遇相待,絕不會苛待女兒的。”
青桑谷的醫術舉世聞名,就連皇宮內太醫院的人都要自嘆不如——從這一點來說,哪戶人家娶到青桑谷出來的女弟子,那還真是得像供菩薩一樣供起來。
阮老爺也想到了這一點,緊皺的眉頭舒緩了一些,但是心裏還是過不去這個坎,面目上顯得猶豫不決。
阮清歌見父親為了自己的終身大事,連皇命都有了違抗的心思,心裏一軟,更加堅定自己這輩子絕不能再讓前世的悲劇重演的決心。
就在阮清歌快要把持不住文靜大小姐的形象、想要拍桌子怒吼的時候,阮老爺終于做出了決定,長嘆了一聲,悲哀的道:“苦了你了,清歌!”
阮清歌松了口氣,知道父親已經做出了正确的選擇——她剛才真的很怕父親會腦袋一熱,直接去上書把皇帝的賜婚駁回去,那阮府的下場和前世也不會有什麽區別。
她這輩子從青桑谷歸來,壓抑自己粗魯刁蠻的本性,假裝成一個識大體、懂進退的大小姐,就是為了在這次陛下禦賜的婚事中少給阮府抹黑,免得帝心不悅,遷怒父親。
父親既然放棄了不該有的想法,那接下來要解決的就是……
阮清歌微微側過頭,不着痕跡的看了一眼正低着頭不知道想什麽的繼母和站在繼母身後乖巧的一句話不說的妹妹。
她垂下雙眸,坐在文椅上,重新變回那個安靜的阮大小姐。
不急,繼母和妹妹那邊,等她們主動找上來就是了。
這一世這對母女安分守己還罷,若是她們還想動什麽歪心思,她定要她們自己把那苦果咽下去!
等回了自己的閨房,阮清歌終于不用端着大小姐的儀态,毫無形象的趴倒在塌上:“可累死我了……肅月,給我倒碗水喝。”
丫鬟肅月對自家小姐人前一套背後一套的樣子俨然習以為常,跑去外間倒了一杯清茶,端給阮清歌,好奇的問:“小姐,老爺叫你什麽事?”
阮清歌拿起茶杯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完,才抹了抹嘴巴,笑道:“啊,痛快!”
丫鬟肅月在一旁看得心疼,忍不住嘟囔了兩句:“這可是皇上賜給老爺的貢茶,統共沒幾兩呢,小姐這真是、真是……”憋半天憋不出詞兒來。
“真是牛啃牡丹!是不是?”阮清歌嘻嘻一笑,把杯子放回肅月舉着的托盤上,順手捏了捏自家丫鬟的發髻。
“不是!是焚琴煮鶴!”肅月無語的看着自家沒人樣的小姐,一邊托着茶托往外走一邊道,“哪有像小姐一樣把自己比作牛的!”
阮清歌不以為意——反正她這個性子,就算是前世都沒給她扭過來,如今重活一世,除了記挂的至親,更沒什麽好在乎的。
肅月在外間放了茶托和茶杯回來,臉色嚴肅不少,湊到阮清歌身邊,低聲道:“小姐,奴婢打窗戶裏瞧見夫人和二小姐朝這邊過來了。”
阮清歌揚了揚秀眉,心裏毫不意外——果然,跟上一世一樣,聽說了陛下賜婚之後,自己那永遠腦子不清醒的繼母和心比天高的妹妹就要來作妖了。
她坐起來,整理了一下揉皺的衣襟,重新擺出端莊賢淑的阮府大小姐的模樣,吩咐肅月道:“等下夫人和二小姐過來,你也不必通報,直接送進來就是。”
“是。”肅月領命出去,不多時,一陣腳步聲傳來,阮繼夫人笑盈盈的帶着一臉怯生生的阮二小姐走了進來。
“清歌,可擾到你休息了?”阮繼夫人臉上帶着笑,一臉無奈的拍了拍旁邊二小姐的後背,“清樂說想她姐姐了,又抹不開面兒,非要拖着我一起過來。”
阮二小姐阮清樂頓時不樂意了,嬌俏的小臉變得微紅,躲到娘親背後,只露出一雙眼睛偷偷看着阮清歌。
這對兒母女還真是一個比一個會演!
阮清歌心裏暗罵了一句,但是面上還是維持着她好姐姐的形象,支使肅月端了茶水果盤過來,笑道:“左右我也閑着無事,妹妹要是有空盡管來找我。”
“你看,我就說吧,你姐姐溫柔大方,有什麽好怕的!”阮繼夫人似乎是很高興,拍拍阮清樂,讓阮清樂坐下,東拉西扯的說了幾句閑話,才看着阮清歌,一臉慈祥的道:
“你小時我還抱過你,不曾想這一晃十幾年過去,咱們家清歌出落得愈發動人,性子又好,要是清樂有你一半賢惠,我也不必為她這麽費心了。”
戲肉來了。
聽她扯家常話聽得昏昏欲睡的阮清歌精神一振,嘴上卻沒有跟着阮繼夫人的話、誇獎阮清樂一通,只是慢條斯理的客套了一句:“夫人過獎了。”然後就不言語了,也沒去問阮繼夫人到底在費心什麽。
阮繼夫人見阮清歌不接話茬,頓時有幾分尴尬,不過想想自家女兒的終身大事,還是硬着頭皮開口了:“清歌啊,現在這邊兒沒外人,咱們娘兒仨說說心裏話,你對這親事是怎麽想的?”
阮清歌臉上表情紋絲未變,語氣也淡淡的:“清歌在內堂上說的便是心裏話了——皇上禦筆親賜的婚事,清歌唯有跪謝皇恩,哪能說得出別的字呢。”
阮繼夫人聽了阮清歌這番話,頓時心裏一喜——看來這丫頭心裏也不是全無怨怼的嘛!那這事兒就好辦了!
“唉,這話說得也是,皇上金口玉言,自然說什麽就是什麽——只是為娘的還是心疼你,那孟簡林吃喝嫖賭、整日糾結一群纨绔禍害京城,聽說上個月還迷上個戲子……清歌你要是嫁過去,那得多受罪喲!”阮繼夫人說到深處,仿佛真的是心疼阮清歌,還掏出了帕子開始抹眼淚。
阮清歌聽着她明裏心疼暗裏挑撥的話語,內心毫無波動,只覺得自己這個繼母本事是真不小,說哭就哭,瞧她這傷心勁兒,不知道的還當自己是她親生的呢!
哭也哭過了,阮繼夫人抹抹眼淚,又拉扯了幾句別的,最後才狀若無意的說:“其實仔細瞧瞧,清樂跟你不愧是親姐妹,模樣兒還真是差不多,清歌你又長得年輕,你們姐妹要是一起上街,保準別人分不清誰是誰。”
來了來了。阮清歌心裏冷笑,瞎扯這一大通,不就是為了引出這一句話?
張冠李戴、偷天換日?
這是當皇上聖旨上只寫個“阮氏女”就是禦筆一揮,是大小姐還是二小姐都不清楚就賜了婚呢,還是當滿大街的錦衣衛都是吃白飯的,想換人就能換人?
自己這個繼母,為了把她的親女兒嫁到王侯世家去做正妻,還真是腦子都糊塗了。
——最可恨的是,前世的自己竟然還真的聽進去了,最後把整個婚禮鬧成了全京城最大的笑話,皇上丢了面子、平陽侯府吃了悶虧、父親失了帝心……
回想起前世自己做的糊塗事,阮清歌心中郁郁,頓時失了和阮繼夫人打啞謎的心思,直接吩咐肅月端茶送客。
阮繼夫人只當阮清歌動了心思,高高興興領着阮清樂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