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接親
接親
天華三十年四月初六,宜嫁娶、宜出門。
平陽侯府與戶部阮侍郎家結親了!
這個消息早早地便傳遍了京城,到了接親這一日,更是引開無數百姓圍觀。
朱雀街提前一日便驅散了不相幹的閑人,将街道打掃得幹幹淨淨;待到迎親隊伍敲鑼打鼓的過來,京營更是專門派出了衛兵守在道路兩側,不讓看熱鬧的京城百姓湊上前去,擾了平陽侯府的接親隊伍。
平陽侯府的接親隊伍足有數百人,除了慣例的金燈紅傘、舞龍舞獅、唱喏鼓樂的儀仗之外,甚至還請了南明坊知名的戲子和樂師,一路唱着花好月圓,朝着新娘子所在的阮侍郎家走去。
若單單只是平陽侯府與一個戶部侍郎結親,倒也用不上這麽大的排場;只是這場婚事卻是陛下禦筆欽點、親自賜婚而成,平陽侯府的小侯爺又是纨绔風流之名傳遍京城的,讓喜好熱鬧的京城百姓們更加興奮,一個個蜂擁而至,恨不得直接擠到最前面去。
家宅之外的喧嚷聲、鼓樂聲穿透了層層的大門,傳入阮清歌的耳中時,僅剩下似有似無的雜音。
一身烈火似的大紅嫁衣的阮清歌坐在棗木圓凳上,對着面前的磨光銅鏡左右端詳,半晌才摸了摸自己剛開過面的臉,笑道:“這一身嫁衣還挺俊俏的。”
站在阮清歌身後的福娘梳着她柔順烏黑的長發,笑着說道:“何止是俊俏,老身為這麽多新娘子開過面,大小姐這模樣兒也是頂頂好看的!像大小姐這等好相貌、好人品,出嫁定然能得夫家百般疼愛。”
這位福娘是阮府特意去請來為阮清歌開面的,別看貌不驚人,其實還是位宗親,一輩子無病無災、兒女雙全、家宅和睦,是位極有福氣的命婦。不少王侯世家嫁女,都是請這位全福之人做福娘,以期自家女兒也能如福娘一般和和美美。
聽福娘這樣誇贊自己,就算阮清歌心裏清楚這話只是讨個喜頭、摻了不少水分,還是覺得高興,臉上的笑意都濃厚了許多:“那就多借福娘吉言了。”
不過,雖說對鏡紅妝也是女子的自得樂趣,阮清歌卻在這裏坐了足有一個時辰了。任由福娘和喜娘們在自己的頭上、臉上擺弄塗抹,再是風華絕代的妝容也抵不過她心裏的不耐,幾次都想直接站起來出去散散心。
肅月已經對自家小姐的脾性知之甚深,一看阮清歌微微有些颦眉,便知道阮清歌又要按捺不住了,連忙開口試圖分散她的注意力:“小姐可是口渴了?奴婢去給小姐沏道茶吧!”
阮清歌還未說話,一旁的福娘便嗔怪的說道:“可不能喝茶!不多時便要上花轎的,這會子喝多了茶水,花轎颠簸,若是想要小解可怎生是好!”
阮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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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月再怎麽貼心到底也是個小姑娘,聞言頓時羞紅了臉,手指緊張的絞在一起,換了個說辭:“那我給小姐端些點心過來?”
“使不得,到了夫家下了轎,要食那新婦飯的,吃得越香、翁婆越高興!”福娘嗔怪的看了旁邊瞎操心的小丫鬟一眼,笑道,“你家小姐是京城有名的娴淑穩重、大家閨秀,這方才弄了一個時辰哩!偏你一個小丫鬟,淨瞎操心!”
“娴淑穩重”阮清歌:“……”
“淨瞎操心”小丫鬟:“……”
從重生以來,阮清歌一直堅信自己遮掩本性、假作賢惠的決定是正确的,若不是自己博了一個好名聲,父親何以對自己如此寵溺?阮繼夫人何以對自己下手如此婉轉?平陽侯府就算有陛下禦賜、又怎會出動如此莊重的儀仗、來昭示對自己這個新媳婦的重視?
——但是,此時此刻,阮清歌真切的開始懷疑,自己裝閨秀是否裝得太過了一點……
等到福娘在阮清歌的雙眉上畫下最後一筆,這才滿意的道:“好了!”
阮清歌對着銅鏡瞧了瞧,縱然她現在滿心的不耐,也忍不住被鏡中的自己驚豔了一下。
秀眉绛唇、烏發紅裙、金釵玉墜。
福娘滿意的上下端詳了一下阮清歌的裝束,感嘆道:“得虧現在沒有外人在,否則大小姐此時這身打扮,定要驚豔得滿堂無聲。”
阮清歌從鏡中自己的美貌中回過神來,繼續端着大家閨秀的姿态,客氣的道:“還是多靠福娘和喜娘們手藝。”
然後她向旁邊的肅月使了個眼色,肅月心領神會的上前,塞了一塊玉佩到福娘手裏。
“這老身可不敢居功。”福娘沒有推脫,笑呵呵的接下了肅月遞過來的玉佩,“大小姐便在此好好休息吧,待到接親的人到了,自有喜娘前來。”
其他喜娘也都拿到了肅月奉上的回禮,各個喜笑顏開的道謝後,陸續退了出去。
等到所有的外人都退了出去,阮清歌原本挺直端莊的脊背忽然垮了下去,整個人如同一灘水癱倒在妝案上:“總算完了……累死我了……”
肅月剛送了福娘們出去,回來就看到剛才喜娘們交口稱贊的大家閨秀毫無形象的趴在案上,不由得趕緊過去扶她坐起來,心驚膽戰的道:“小姐!快坐起來,當心壞了妝面!”
阮清歌仿佛被暴雨敲打過、失去了藤架的花秧,順服的被肅月扶起來,無力的道:“還好一輩子只用成這一次親……我在青桑谷裏練武都沒有這麽累過!”
上輩子她這個時候已經和阮清樂換了身份、正伺機逃出府去,哪裏知道成親竟然這般勞累!
肅月仔細檢查了一下自家小姐的妝面,口裏勸到:“小姐再忍一忍,上了花轎便好了。”
“想得美呢,後面還有那麽多事……”阮清歌口中随便應着,忽然想到一事,頓時精神一振,連忙問道:
“對了,你可有打聽到,今日有沒有貴客來府上?”
肅月答道:“我去老爺和夫人那邊的丫鬟婆子那裏都問過,今日到阮府的除了阮家的親族,便只有老爺的一些同僚了,更尊貴的客人應當都去了侯府呢。”
阮清歌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上一世,九五之尊可是親臨阮府來着,也是伴随在皇帝身邊的錦衣衛,将妄圖換親出逃的自己抓了個正着,從而将阮府私下的小動作暴露出來,惹得龍顏大怒……
而現在,若是陛下沒有來阮府,豈非是說明前世皇上是早就得知了阮府換親的事實,特意來阮府抓人的?
這一世因為自己提前解決了阮繼夫人和鄭氏,安安穩穩的準備嫁到平陽侯府,所以陛下放心了?
陛下沒有因為阮府“欺君”而對父親不滿,那以父親一貫忠君愛國的立場,想必就不會再像上一世落得個慘淡收場了吧?
想通了這一點,阮清歌心裏仿佛放下了一塊大石頭,長出了一口氣,仰頭看向房頂的雕花木梁,因為長時間梳妝而僵硬的身體仿佛也不那麽疲憊了。
………………
迎親隊伍終于到了阮府,阮清歌在肅月和另一個喜娘的攙扶下來到正堂,與阮父和繼夫人告別。
向來娘家嫁女都是哭嫁,娘親和女兒必定要哭作一團、難舍難分,畢竟嬌生慣養的女兒去了別人家做媳婦,縱然夫家再好,也必然比不得娘家,定然要吃不少苦頭的,當娘親的怎麽舍得?
只是阮清歌畢竟不是繼夫人親生,彼此感情頗為生分,縱然繼夫人能裝出母女情深的樣子,她卻對着繼夫人那張老臉哭不出來,只勉強擺出笑臉來客氣了兩句,就趕緊去拜別阮父了,留下正舉着帕子準備哭出來的阮繼夫人一臉尴尬的站在那裏。
阮繼夫人到底是見過世面的,片刻的尴尬過後便裝作若無其事的放下手,擺出笑臉招待起賓客來,只是袖子中暗暗扯緊的帕子證明了她的憤恨。
——這個清歌丫頭,已經從自己這裏摳去了這麽多嫁妝,竟然連個好臉色都不給看一個……活該她嫁給那個纨绔子弟日夜受蹉磨!
——沒換成親說不準還是好事,清樂命好,自然要嫁一個可靠的大家子弟,可不是孟簡林那種纨绔能比的!
這麽一想,阮繼夫人心裏舒坦了很多,又在心裏罵了阮清歌一通,繼續招待賓客去了。
大喜的日子,阮父縱然對這門親事并不滿意,當着滿座賓客的面也沒有表現出來,只擺出老懷甚慰的樣子囑咐了女兒幾句,便在周圍賓客們的喝彩祝福聲中,将阮清歌送出了阮府。
阮清歌依依不舍的拜別了這一世只住了兩三個月的家,帶着肅月踏入了平陽侯府派來接親的大紅花轎。
前一世,自己對平陽侯府的接親唯一的印象便是冰冷堅硬的青苔路磚、碎散在路面上的剪紙碎花、被錦衣衛按着跪倒在地時雙膝的疼痛與內心的恐懼。
皇威面前,無旨不得擡頭,自己只能聽到皇帝冷漠而蒼老的聲音:
“阮氏長女,既然你願意舍去嫡女身份,甘願換做庶女身份,那朕便成全了你。”
——然後,她就被剝奪了嫡出身份,父親也徹底失了君心。之後漫長的幾年裏,因着這場鬧劇,她一直無人問津,留在阮府中與惶恐而憤恨的繼母、同樣無人敢娶的妹妹、惦記着阮府家産的鄭氏互相折磨,最後一同流放異鄉……
起轎時的晃動将阮清歌從前世的回憶中喚醒,她看着繡着金線雙喜的轎簾,看着身邊作為陪嫁丫鬟一同上轎的肅月臉上疑惑的神情,終于意識到:
自己要嫁人了。
要嫁給那個前世避之唯恐不及的風流小侯爺孟簡林了。
這一世已經和上一世不同,阮府的危機已經解除,自己只需要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好了。
抛開平陽侯府的權勢不提,纨绔之名傳遍京城的小侯爺想必不是任何女兒嫁人的良配;但是沒關系,自己已經想好了以後的打算。
阮清歌摸了摸自己放在衣袖裏昨晚仔細考慮後撰寫的絹紙,面上微微露出一個如同春日桃花般的笑容。
希望小侯爺喜歡自己這份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