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南方的秋季,夜晚只能勉強稱得上涼爽。
似乎是緊張,到了宿舍樓的葉南枝,額頭上竟滲出一層薄汗。以至于認識的人在走廊裏遇見她,都問她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哦,可能走得急吧。”葉南枝随便扯了個理由,淺淺寒暄一下就轉身進了屋。
看着鏡中的自己,滿面緋紅,她用手背來給滾燙的雙頰降溫。
“葉南枝,你真沒用!”她對着鏡子裏的自己指指點點。
怕什麽,她現在是大學老師,為人師表的,她還能吃了你不成!
話是這麽說。可回想起楚然最後在車下看着她的眼神,葉南枝又瞬間捂住了臉。
哎,罷了,沒用就沒用吧!
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放棄!
葉南枝這般安慰自己。
何必非得和自己過不去呢,她就是不敢面對楚然怎麽了?這只是學生對老師的恐懼,沒什麽不好說出口的。
待洗漱上床後,葉南枝睡前設好鬧鈴,正好看到宋教授在群裏發的消息。說是讓三個學生明天去禮堂幫忙布置講座會場。
看來明天是不能找楚然探讨課題的事了,她掏出手機,時隔四年,第一次主動給楚然發了消息。
她把黑名單裏那個孤零零的頭像點開,關閉了黑名單的選項。
四年了,楚然的微信頭像,倒是一直沒有變過。那捧郁金香的畫,出自楚然之手,是在某個傍晚,楚然等她的時候随手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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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地說明了一下明天要請假的情況,在得到回複後,就匆匆鎖上了屏幕。
折騰了一天,她真的累了,難得地葉南枝很快就入睡。
朦胧的月色下,馬路上的車輛愈發屈指可數,只空留一盞盞路燈,将城市點亮,在遙遠的前方慢慢彙聚成一個光點。
楚然站在客廳的落地窗前,手機裏頭,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的聲音。
“然然,爸爸聽說,你去申大當老師了?正好,現在爸爸公司這邊人事變動還沒安排好,安排你入職的事,确實還得再等一等,你先找個工作做着,挺好的。大學老師說出去也好聽,爸爸臉上也有光。”
楚然指尖觸摸上玻璃窗上,順着路燈映進來的光點,指腹在玻璃上畫出一個淺淺的輪廓。聽着電話那邊的男人自顧自地說下去。
“你在學校剛入職,工作應該很忙吧。十一就先別回來了,你想去哪裏旅游,爸爸讓張秘書給你訂機票,或者就像之前一樣,爸爸讓人把錢直接給你轉過去,你自己安排行程。你弟弟剛走,你阿姨她情緒比較激動,等這件事情過以後,爸爸再接你回來。”
“怎麽樣,手頭的錢還夠花嗎?爸爸給你買的公寓你怎麽不去住?”
“沒關系,那套房子你不喜歡就空着。如果有看上的房子你再跟爸爸講,爸爸現在就你一個孩子了,爸爸的東西都是你的,你想要什麽只管跟爸爸說。”
“申大那邊,你喜歡就先做着,等爸爸這邊都安排好後,再接你回來,到時候你再全心全意經營公司,爸爸供你讀書,供你出國留學,為的不就是讓你繼承爸爸的衣缽嗎?不管怎麽說,你身體裏流淌的都是爸爸的血,這層關系在,你永遠都是爸爸的好女兒。”
聽到這裏,楚然立刻打斷他:“我從讀大學開始,生活費和學費都是自己賺的,包括出國讀書,用的是獎學金,不是你的錢。你給我錢,只是因為逢年過節,不希望我這個和你流淌着相同血液的‘外人’,出現在你的小家裏,影響你們全家過節的心情,所以打發出去旅游的盤纏而已。”
此話一出,電話另一頭瞬間沉默,連呼吸都帶上了幾分怒氣,似乎看見了對方極力壓力憤怒的樣子,可又不得不把尴尬的話鋒轉回來:“對啊,爸爸的女兒優秀,都是憑自己本事出國的!然然,你永遠是爸爸的驕傲。”
楚然就又進入沉默的狀态,電話另一頭的人總是得不到回應,似乎也累了,簡單安慰了幾句,就結束了這場尴尬的溝通。
電話一挂斷,屏幕上再次顯示,那個備注為“枝枝”的人,發來的請假的消息。
楚然盯了聊天窗口半晌,終還是點開她的橘色胡蘿蔔頭像,進入了對方的朋友圈——那個,她已經很久沒有進過的地方。
白色的背景下,一張張照片映入楚然的眼眸。
第一張,是夜晚的月亮:“南方的月亮不知道是不是跟我一樣熱。”
再上一張照片,曬着一張哈市到申城機票,配以文字“走啦”
再之前,就是各式各樣的景色。
“早上的雲,似乎比晚上的白一些~~”
“今天好冷呀,天上黑壓壓的,星星可能也冷得回家了吧~”
“……”
楚然手指上下滑動着屏幕,慢慢地發現了一個問題。
對方已經很久,沒有發過色彩明豔的畫面了。
一張張照片,要麽是孤獨的視角俯瞰人群,要麽就是晦暗的天空和潔白的雲朵。
她的女孩變了。但這并不是楚然第一次意識到這件事。
那天,楚然來申大見朋友,偶然間在校門口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她比之前瘦了不少,原本肉嘟嘟的小圓臉,此刻只剩下巴掌大的芙蓉面。乖巧的齊耳短發已經續長,柔柔地垂在身後,原本乖巧的小女孩,已經出落成大姑娘了。
雖然外貌上變化很大,可楚然還是一眼就把人認了出來。
當晚,楚然一夜未睡。無數個失眠的夜晚,她曾不止一次回顧過二人所經歷的一切,每次回想一遍,楚然的內心都會比上次平和幾分,在那晚之前,楚然已經可以平靜地說出二人曾經的過往。
可就在看見葉南枝的那一個瞬間,原本平靜已久的湖面,突然迎來了一場春雨。
雨滴不大,淅淅瀝瀝的,卻能在心底泛起陣陣漣漪。
葉南枝為什麽會來南方,來到她在這生活了很久的地方。
對于這個答案,楚然很是好奇,她更想知道,若是葉南枝再次遇見自己,會是怎麽個反應。
對于過去的曾經,葉南枝應該對她有個交代。抱着這種心态,楚然向申大招聘郵箱發送了個人簡歷。
楚然明白,葉南枝是個膽子小的人,可卻沒想到,如今一看見她就像是受了驚的兔子,時刻都在找尋出逃的洞口,可以說是避之不及。
不該是這樣的。
高傲如她,人生兩次摔跟頭,竟都是在葉南枝的身上。
夜色漸濃,孤獨的身影立在那站了很久。楚然凝望着自己樓下那盞昏黃閃爍的路燈,一直到它徹底暗了下去。
——
第二日,下班後的楚然,沒急着回家,反而将車開到了行政樓去。
楊惠寧難得地放棄了職業套裝和高跟鞋,踩着一雙白色球鞋,一身柔軟舒适的運動服,棕黃色的長發垂在肩上,看起來像是剛下體育課的女大學生,沒人會把她和“行政老師”四個字聯想到一起。她站在教學樓門口,看見楚然的車過來,毫不見外地拉開車門,直接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上。
“走吧,楚老師!”楚老師三個字,對方特意拉長了尾音。
“別這樣,惠寧。”楚然笑得輕松,開車往出了學校大門:“想吃什麽,我請客,随你點。”
楊惠寧是楚然在大學時期唯一的朋友。二人一直保持着聯絡,回國後得知楊惠寧來申大做行政老師,楚然第一時間就和她聚過。
“我說,楚大老師!”楊惠寧坐不住了,側過身來,雙手盤在胸前,一副質問的模樣:“你可真行,幾個月前你還是以老同學的身份找我吃飯呢!這一個暑假過去,咱倆成同事了!你這保密工作做得夠好的啊,我看以後不用看什麽諜戰片了,我看你就夠了!”
見楊惠寧氣勢洶洶,楚然也不着急,就淡淡地問:“吃日料還是私房菜?”
“少來這套。”楊惠寧顯然不會被一頓簡單的飯菜打發,楚然知道她喜歡吃日料,于是開車直奔一家高級的日料店去。
坐下點好餐後,服務員給兩人上了熱茶,便很識時務地退了出去,并幫二人關上了包廂的房門。
“交代吧。”楊惠寧把茶杯往旁邊一推,有一下沒一下敲擊着桌面:“什麽時候預謀着來申大的?”
“上次和你吃飯之後。”楚然實事求是回答。
上次兩人相聚,是在幾個月前,楚然剛回國不久的時候,那次她還和楚然念叨,學校講師的招聘資格,必須是博士學位且有留學經歷。
講師與她這種行政科室的老師不同,對學術素養要求極高,每年都要參與學術研究,并要發表一系列高等級的論文,可相比較之下,工資卻堪稱微薄,對于留學回來的博士,絕對算不上是最佳的選擇。
結果呢?這頭楚然剛跟她分開,悄無聲息地就往學校發了簡歷,開學就成了她的新同事。
楚然做得滴水不漏,一點消息都沒告訴她,這不禁讓她懷疑,自己和楚然的友情。
“你到底拿不拿我當朋友?”楊惠寧氣勢洶洶:“本科五年研究生三年,就算你研三出國了,那咱們倆也是同一個班級裏待了七年,你不至于,連知會我一聲都懶得做吧!起碼也是同事吧,入職禮物我還是要給你準備吧!”
楚然就知道,楊惠寧這個人,嘴上兇了些,可心裏最是柔軟細膩。
“禮物就不用了,這份心意我領了,我也不缺什麽。”楚然抿了一口茶水。
菜很快就上齊了,都是楊惠寧裏喜歡吃的東西,看着滿滿一桌子的海鮮刺身,她心裏的氣消了大半。
她夾起一塊海膽送入口中,良久,露出一個贊賞的表情,不得不說,的确是貴有貴的道理。
楊惠寧一塊接着一塊往嘴裏送,可看楚然面前的拉面卻沒動幾口,反而一直擺弄着手機,不禁狐疑:“喲,楚老師這麽忙啊,吃飯的時候也不停歇。”
被這樣一說,楚然按上了鎖屏鍵:“沒有,就是別的學院教授新發了一個朋友圈,我看了一眼。”
一說別的學院,楊惠寧心中隐隐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也顧不上吃,暫時放下手裏的筷子。
“說吧。楚大老師今日百忙之中,請我吃這麽貴的料理,到底是有何貴幹?有什麽想問的,我一定言無不盡。”
“果然瞞不過你,确實有件事情想問。”楚然笑笑,放下了手裏的大麥茶:“當年我走之後,她……怎麽樣?”
還能是誰,葉南枝呗。
聽了這話,楊惠寧瞬間不淡定了,她放下筷子,哪裏還顧得上海膽不海膽的:“你說實話,你是不是還沒放下她?”
楚然的沉默,讓她心中萌生了一個更加恐怖的念頭:“還是說,你來申大,根本就是因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