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是麽。”袁安易的嘆息聲音發涼, 看着窗外,眼神散着沒有聚焦。

“她都長這麽大了!”

“嗯?袁律, 你說什麽?”助理在倒車出庫, 沒留神。

後座的人也不答話,漠然地搖了搖頭:“地址查到了麽?”

“查到了。”

“去看看。”

接二連三的嘆氣, 吓得助理都不敢多話了:“是。”

其實在看了白尺的照片和袁安易的反應之後,律師事務所裏的八卦也都沸沸揚揚傳了起來。

有沒有可能,白尺就是袁律的女兒?

可……年齡往上推算,白尺出生的那一年,袁律才剛滿十八歲。

這不大說的過去吧。

TB5的創始人, 美國律政屆這兩年名聲大噪的王牌律師, 多少名流争相追捧的律政女王。

憑誰也想象不出,她會有那樣一段過去。

冬日的嚴寒還未褪去, 可弄堂被午後的陽光照着,人就懶洋洋的。

白茂哲剛從店裏回來,兩手一背,晃晃悠悠占了半天道, 和弄堂裏叔侄嬸嬸們打招呼。

“你家晚上吃啥啊?”人到中年沒注意保養的身材微微發福。啤酒肚挺在前面。皮膚黝黑,臉上已經隐約看出了歲月的褶子。

Advertisement

現在的白茂哲完全變成了這弄堂裏、千百位普通大叔的其中一位。再沒了當年風流才子的品貌和氣質。

袁安易從巷子那頭走過來。

她戴墨鏡, 領子擋了半張臉。可還是莫名的害怕起來。

是害怕他認出來?

還是……害怕他認不出來?

袁安易怎麽也沒想到, 會是這樣一個契機, 讓她重新拾起了那段塵封的往事。

兩人對面,擦肩。

“啊秋――”白茂哲肩一收,食指揉鼻子, 因為突然嗅到的香水味,打了個噴嚏。與此同時,視線落在了袁安易的身上。

只輕輕一瞥,就這麽淡淡地過去了。

袁安易心一落。

他沒認出來。

“那個――”

“嗯?叫我?”白茂哲腳步頓住,轉了半身過來,指着自己問。

眼前人嘴巴有點幹,嗓子發啞:“嗯,請問――”

她完全轉了過來,面對面看着白茂哲。

透過墨鏡打量眼前人的表情。

“――園林的入口是在這裏麽?”

“哦,來旅游的是不是,那你沿着這巷子走出去,左拐,跟着路标走很快就到了。”

“謝,謝謝啊!”

“客氣了,老城區房子亂,你們走丢也是正常的。玩的開心。”

白茂哲笑起來,臉頰邊的酒靥陷下去,還有些當年的影子。

曾經熱戀。

那個抱着彼此,海誓山盟,說好無論多久,都忘不了彼此的臉。

這樣的感情。

随着他扭頭揮手的動作,和這二十年的鴻溝,淹沒了。

他沒認出她的臉,也沒聽出她的聲音。

可越是這樣,袁安易的自責就越是苦澀。

“袁律?袁律?”助理伏在人耳邊輕輕喚了兩聲,“人走遠了。要追上去麽?”

……

許久以後,她才怔怔地轉了過來,将墨鏡取下,神情呆滞:“買機票,回美國。”

“現在麽?”

“對,立刻,馬上。”

她和當年一樣,又逃走了。

工作室裏,唐曉盯着窗外來往的白雲發呆,空調開高了,吹的人臉頰發燙。

“……場景真的有必要做這麽細致麽?現在前期還只是草稿,到後期等Layout出來,單獨鏡頭的場景清稿可是巨大的工程量啊,光動畫我們都不一定來得及。這……”史樂童撓頭發,咬着筆頭,嘴裏絮絮叨叨的抱怨。

可沒有一個人理他,史大班長的碎嘴可是出了名的。從早上她們到,叽裏咕嚕的就沒停下來過。

曲念念則抱着水杯站在白尺的身後,看她畫畫:“還真是神奇了,之前聽唐曉說我還不信。小白癡,你是怎麽做到的啊?”

“你說這個啊?”白尺擡左手晃了晃,“我也不知道唉,反正我從小左右兩只手就都能用。”

“哎哎哎,我說話呢。你們能不能不要這麽明目張膽的把我當成空氣啊!”

“哈——”旁邊的安城手伸過來壓了壓他的肩,可視線還停留在自己的畫紙上:“誰敢把你當空氣啊,空氣可沒你這麽多話。”

他邊說邊笑,聲音打在人耳膜上,明朗的很。

“阿城,我沒跟你開玩笑。”史樂童撂開他的手,叉腰站起來,自己原地轉了圈,“萬一制作周期超時,我們趕不上大賽的時間,那大家所有的辛苦就都白費了。”

“我知道。”安城感覺到他急了,方才的游戲态度收起來,擡頭看過去,“所以我們大家這不是加班加點的在趕麽?”

“你明明知道,這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他迎上安城的眼睛,可瞬間又逃開了。

史樂童總覺得安城這臭小子眼神裏有一種自來的說服力,看着他的眼睛就沒法反駁他的話:“……關鍵是,我們人手不夠,就算你,我,小白癡,加上季老師,剩下的六個月不眠不休,也不可能完成啊。”

他手一攤,想着反正氣氛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倒不如說開,把這個問題拿到明面兒上、再好好講一遍。

“傳統二維手繪的工作量本來就是尋常動畫的三到四倍不止……阿城,不是所有的固執都能帶來好的結果,适當的妥協才能讓我們走得更遠。現在還來得及,要麽場景設計簡化,要麽後期動畫不要純手繪的流程,改用Flash,那我們還有可能趕上。”

“哦。”安城掙眉,眸子垂了下去,聲音淡淡的。

這個話題,他們已經讨論過好幾回了。可每次都是不歡而散。

“哦?阿城,你這是什麽态度?你——”

“班長。”

史樂童剛剛高漲的情緒被白尺打斷了。

他“呼”一聲,胸腔劇烈起伏,叉腰轉了過來,盯着丫頭吼道:“幹嘛?”

這下,屋子裏的人都聚焦了過來。連一直懶洋洋倚在窗邊看風景的唐曉都轉了過來,狹長的眸子落在白尺的身上。

丫頭看了安城一眼,額角柔軟的絨毛被陽光一照,變成金色。

“我們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很玩笑的一句話,可她說的好認真。

“用你的話反駁你,不是所有的固執都能帶來好的結果,同樣,也不是所有的妥協都能走得更遠。萬一你走偏了呢?相信阿城吧。”

“我,”史樂童一肚子的話又憋回去。沒好氣地把自己摔在沙發上,“切--”

曲念念觀察了兩眼周圍的氣氛,退到唐曉身後去。

這擦槍走火的事态,一言不合就容易燒起來,傷及無辜。

安城筆尖在紙上點點,頓了幾秒,筆往桌上一扔,人站了起來。

他承認,史樂童這段時間總是和他争辯這件事情,确實有些心煩了,所以剛才才會有那樣的态度。

既不耐煩又滿不在乎。

“班長,抱歉,我為我剛才的态度道歉。但是,如果按你說的簡化場景或者因為檔期放棄手繪流程,我當初就沒有出來單幹的必要了。直接跟着姜老師的工作室不就行了?”

他擺事實講道理。

可沙發上的史樂童自尊心作祟,反而鼻子一哼,扭頭過去,就不看他。

這幼稚的反應叫安城嘴角一提,不由笑了起來,接過白尺剛才的話:“你就相信我吧,班長。宮崎駿不也這麽說過麽,固執的人才是離終點最近的人。”

沙發上的人抱胸,眼珠子提溜了一圈,突然兇狠地瞪回來:“真的?宮崎駿真的這麽說過?”

“對啊。”安城笑,趕緊朝白尺使眼色。

那邊人得到訊號:“哦~說過說過,這可是宮老爺子的說過很有名的一句話。班長,虧你還是吉蔔力的粉,這都不知道?”

史樂童白眼一翻,随便“哦”了聲。

片刻後,

又莫名其妙的自己想通,揮手:“哎呀,算了算了,加班加班。趕緊畫畫。”

那時候,少年總是視自己的偶像為神,俸他們的話為真理。即無知又單純。

……

可就結果來看,簡直像是白尺安城聯手,把一位無知又單純的少年诓騙上了條不歸路。

丫頭“漬”一聲,正默默感嘆安城這臭小子越來越壞呢。

史樂童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往自己的座位上走,路過安城時,眼睛一凝:

“老子信你,阿城。但如果最後大賽因為這個原因,沒有拿到第一,我一定第一個宰了你,以慰藉這一年被我放棄的所有假期。哼!”

其實,他也只是想發洩一下牢騷。嘴巴占點便宜。

可話音一落,自己的肩膀就突然被人按住了。

史樂童扭頭看過去。

又是那雙眼睛。你不明白究竟是他藏得深,還是自己看得淺的一雙眼睛。

“大賽第一?”沒了往常陽光嬉笑的傻小子樣,俊朗美型的臉蛋板下來,認真嚴肅又叫人害怕,“班長,野心大一點,再大一點,把整個中國手繪二維的擔子挑到自己肩上怎麽樣?成為比宮崎駿還要厲害的動畫師、動畫導演,讓中國Oath成為比吉蔔力更轟動全世界的動畫工作室……”

他眉尾揚起來,帶着挑釁:“怎麽樣?”

史樂童喉結一滾,唾沫咽下去,渾身僵住。

不知該怎麽形容那種感覺。

就是看着安城的眼睛,居然會覺得,這些從前想都不敢想、荒謬的事情……說不定真的會實現。

正支支吾吾,不知道如何開口的時候。

那邊張揚的丫頭,把自己手裏的畫廢的紙、團成球,丢安城的腦袋:“哈――阿城,你還真敢。就這麽不要臉皮的說出來了。”

受傷的右手伏在拷貝臺上,左手重新拿起一張紙扶平:“那如果接下來想要臉的話……”

她逆着光笑起來:“……我們就拼了命的去實現它吧。”

――

二十歲,生猛又無畏的年歲。

而這種生猛與無畏,往往像多米勒骨牌一樣。

它從一個人的堅定,變成兩個人的約定,變成三個人的夢想。

而它也終将變成一群人的青春。

不信,你聽。

“那個,”

白尺安城他們聞聲轉頭,聲音是從唐曉那傳過來的。

“小白癡,我現在重新開始畫畫……還來的及麽?”

曲念念就在旁邊,她清晰的感覺到了,唐曉的激動,和不止的顫抖。

三個人剛才争執的時候,唐曉站在局外。

看着他們,那種感覺就像是在迷茫的大霧中,看到一盞熒光的燈。

話,像是上弦的弓,不由自己控制就從嘴巴裏蹦了出來。

唐曉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堅定:“我想重新開始畫畫。還來得及麽?”

我想和你們一起做手繪動畫。

丫頭巴掌大的小臉,花似地笑開:“當然來得及。”

二十歲來得及,三十歲來得及,頭發花白也來得及。

白尺就知道,唐曉一定會找回原來的自己。

她受傷的右手舉起來。

因為肌腱斷裂還無法彎曲的手指,努力打成彎,大拇指朝着唐曉。

“加油。”

一如當初唐曉讓她加油那般。

叫窗邊的人一愣,淚跟泉湧,趕緊把頭切過去。

空蕩蕩無法填補的心口,像是突然被什麽塞滿一樣。

可氣氛正濃郁。

只聽史樂童突然瘋狗似的咬住安城,在他面前晃手機:“你個大騙子,宮崎駿根本沒說過那話。”

噗――

哈哈哈――

安城揉着自己的頭發,抖着肩龇牙咧嘴地笑開。

目光習慣性地落在白尺身上,而白尺也正笑着看向他。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