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頓時陷入了渾噩的境地。
飯是淡的, 人是空的,時間是大把大把的。
無論怎麽給自己打氣, 自我安慰都起不到任何的效果。
總感覺不想握筆, 連筆都不想看見。
工作室裏亂糟糟的一片,沒人收拾。
安城倚在窗臺上, 眼神裏沒光。他凝視着遠方,又好像根本看不到遠方。
史樂童抱頭,陷在沙發裏。旁邊,唐曉嚼着口香糖發呆。
誰也不太想說話。
大概是安靜過了頭了,讓人窒息。
史樂童突然站起身, 叉腰原地兜了兩圈, 胸腔劇烈起伏喘着粗氣。一肚子的郁悶沒地兒發洩,踢腳就踹翻了自己眼前的凳子。
巨響在整個房間裏回蕩。
“要撒野滾出去。”唐曉看他那副沒種的慫樣, 不耐煩地撸了把頭發,但還算溫柔地安慰道,“不就是一個比賽麽,下次……”
“不就是一個比賽?”他吼, 锃紅了臉,獅子發狂一般, “老子為了這個比賽, 整整一年沒睡個好覺, 沒有假期。結果連個優秀作品的提名都沒拿到,丢不丢人?兩個動漫班,四十多雙眼睛盯着我們, 以為當初出來單幹,是有多大的本事呢。現在是他媽丢人丢到家了。”
……
一屋子沒有聲音。
唐曉牙咬得咯咯響,她也不甘心,就是因為不甘心,現在才一個理直氣壯的字都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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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倒是放個屁啊!啊?”
史樂童得不到反應,幹脆轉身過去,矛頭直至安城:
“當初做的時候就說了,我們的劇本應該圍繞些時下有讨論熱度的話題……手繪動畫本來風險就很大,那麽平平淡淡的劇本和索然無味的畫風,毫無抓人眼球的地方,後面檔期還趕成那樣……這樣的作品怎麽可能會獲獎?”
……
發洩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知道不該怪誰,可若是誰也不怪,連個失敗的借口都找不到。
史樂童快步走到安城的面前,一把揪住他的領子:“啊?你倒是說話啊,阿城。不是你振振有詞告訴我,一定可以的麽?啊?現在你怎麽不說話了?”
吼到眉弓處的青筋都爆.了出來。
可眼前的人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安城比他高半個頭,被他揪住時,視線自始至終沒在他身上停留一下。
惹得史樂童更怒:“他媽的。”
一拳把安城打翻在地上:“我看你有什麽臉,把這個消息告訴季老師。”
……
最後三個字讓屋子裏的氣氛瞬間又冷了一個度。
季老師,因為幫他們做這部動畫,到現在還病倒在醫院。
安城四肢僵了一下,沒有表情,揉了揉被揍的嘴角,緩緩爬起來。
是他定的劇本,定的畫風,是他堅持用手繪二維動畫,是他堅持動畫原教旨主義不肯妥協。
是他。
人撣撣褲腿,走到門邊拿起自己的外套:“我自己跟季老師說。”
工作室的門一開,掀起陣陣冷風。
白尺從頭到尾靜默,她不插話,也沒阻止這場争鬥。
只是在安城拿起衣服轉身出門的時候,靜靜跟了上去。
“我自己跟季老師說。”那聲音沁進骨子裏,是有自責,但也沒打算示弱。
白尺知道,大賽一個名次也沒拿到,完全出乎安城的意料。
大概,這讓一向自信如他,也受挫了吧。
若是史樂童、白尺還有唐曉他們為了這部片子一年沒睡過好覺。
那安城,大概一天也沒睡過好覺。
從高一開始,在網上連載漫畫,接外包插畫,開始自己賺稿費。
大一剛入學,就把錢全部砸在了工作室裏的設備器材和裝修準備上。
找到季老師給他們上課。
為了得到南平區的取景許可,四處奔波。
他付出的,遠處他表現出來的,要多得多的多。
而那樣強大的信念,也絕非表面看上去的雲淡風輕。
就算時光倒流,知道不能拿獎。
安城還是會一如既往選擇這麽做吧。
光是那樣一個離開的那個背影,白尺就讀出了這些。
她拿起自己的羽絨外套,去追安城,在出門前停了片刻,扭頭看向史樂童,聲音扶水而過,輕盈的:
“班長,你說我們做動畫也算是半個搞藝術的吧?嗯……我認為吧,每一個搞藝術的人,在入行初期就應該有根筆直挺立的主心骨。方法操作都可商量,但主心骨一旦妥協了,我們還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麽麽?”
她穿上外套,笑笑:“輸了輸了嘛,丢人就丢人呗。你又不是沒丢過人。”
“你……”
“略略略,氣死你,誰讓你打我的阿城。”
說完,逃一般溜走。
許是往哈爾濱跑了一趟,現在走在相城的街道上,都不覺得襲身的風有多冷了。
安城走在前面,白尺不遠不近的跟在後面。
兩個人也不說話,這樣走了好久。
直到安城在一家商場前面停下來。
正前方的幕布顯示屏上,正在放映當下最火的一部游戲改編的網絡三維動漫。
裏面的角色各個膚白貌美,大胸長腿。玄幻劇情,無厘頭搞笑,時常逗得人捧腹。
“你看過麽?”
白尺沒想到安城會突然來這麽一句,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嗯。很火,網絡上點擊率很高。”
“我也看了,閑暇之餘博人一笑,确實不錯。這麽火也是有理由的哈。”
白尺不喜歡他說這話時的口氣,滿是沮喪。
“阿城,每種動漫都有它存在的意義。這是你告訴我的啊!”
“對啊,我知道。也明白。”安城吐了口氣,聳肩笑笑,帶着些許自嘲的味道,“可是,小布丁,你有沒有想過,說不定現在影視的主流市場,已經沒有傳統二維手繪動畫發揮的餘地了。也許,我們早就被大衆審美給淘汰了呢?這次的比賽就是最好的證……”
“也許吧!”
安城吓了一跳。
因為那小丫頭突然走上前,對着自己的後背心給了一拳,用了好大的力氣,還怪疼的。
“但是,如果有一天,你也跟風,做動畫的目的變成了商業模式運作,開始做那些短平快、吸引人眼球、來錢快的動畫,沒了自己的思考,對自己的作品呈現給觀衆的東西開始不負責任……那我就不跟你了。”
“我所認為的成功從來不是贏得大衆審美。而是向大衆傳達正确的審美。”
她說話奇快,櫻花瓣兒似的嘴唇快速開合。據理力争。叫安城怔在原地好一會兒沒話反駁。
臨了,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把人緊緊攬進自己的懷裏。
“咋辦,小布丁。我發現自己越來越離不開你了。”
“我不會離開你的。”幾乎是安城話音一落。白尺就接上了這麽一句。
對話間微妙的節奏,讓安城的心髒怦然鼓動。
他笑笑,低頭在丫頭的發際線上啄了一口:“謝謝你。”
“沒……”沒說完,兜裏的手機響了起來。
是老白打來的,白尺先接電話,夾在耳邊:“爸,怎麽……”
“哪呢?”
“在學校啊!”
“馬上回來一趟。”
白尺眉弓皺起來:“什麽啊!我下午還有課……”
“請假。”
……
“回去幹嘛啊?”
“嘟嘟嘟…”電話挂了。
白尺氣的跳腳,她這個爸爸,是不是越老越任性了。
“好啦,白叔平白無故也不會打電話給你的。你去吧,下午的課我幫你請假。”
“那你呢?”
“我?”安城聳聳肩,“我去醫院一趟,看看季老師。順便……事已至此,只能再接再厲咯。總不可能因為這一次打擊就垮臺吧。你別擔心我。”
他們對視笑笑。
心照不宣的是信任。
安城把她送上公交,自己就近找了個地鐵口,直接去醫院。
一路上措辭言語準備了很多,可見到老爺子的時候,陡然就只剩下一句。
安城五指并攏,舉于額際,做了敬禮的手勢,爾後手掌下放,改伸小指,在自己胸前點點。
他說,對不起。
手語比劃完,安城就垂眸,坐在窗邊的家屬凳上。
季石武看看他,嘶啞的嗓子“啊啊”發聲幹叫了兩聲,吸引他的注意。
等人頭擡起來。
季石武笑,朝他比劃:“怎麽了?”
“比賽輸了。”
兩個人交流沒有聲音,病房裏出奇的安靜。
“你失望了?”
“有點。”安城老實點頭。
因為自家阿公的關系,他從四五歲的時候,就認識季石武。
雖然直到Oath手繪工作室開了,兩個人才有機會這麽近距離的接觸。但是從前,安城從別人嘴裏聽過不少關于老爺子的事情。
所有人一提起他,眉眼的反應都是悵然一片,然後看看天空,發出一聲了然的感慨:“啊~老季啊。”
好聽點的評價:“整了一輩子的手繪動畫,真行!。”
人後也有碎語:“也不知道他整出了啥名堂。一輩子白瞎了。”
50年代末,十幾歲的季石武因緣巧合下看了中國第一部大型動畫片《鐵扇公主》,被其中濃郁的民族特色和山水畫風情吸引,而結緣二維手繪動畫。
60年代末開始從事這個職業,經歷了中國整個動畫行業從騰飛到低谷、冰凍再到緩慢崛起的全部過程。
如今竟也七十又七歲了。
“你啊,就是心氣兒太高。全國那麽多優秀的美術院校,那麽多厲害的師哥師姐動畫從業者。你們幾個剛上大學的孩子小打小鬧,憑什麽贏人家?”
他比劃的很快。安城集中注意力也只能勉強跟上他的速度,一句一句翻譯,嘴巴不自覺跟在後面動。
等語句理順了,意思了然後。安城神情黯然,頭又垂下去。
季石武拍拍安城的肩膀,示意他擡頭,也沒給他情緒緩沖的時間:
“比賽結果出來之後,你有看過獲獎的那些作品麽?比較過麽?”
安城搖搖頭。他從得知消息之後,心情一直灰色,還沒來得及反思。
誰知,老爺子眉頭突然皺了起來。背脊打直。渾身在顫,像是被氣的。
吓得安城坐在凳子上往後倒了兩步,凳腳在地上劃了道痕,吱呀一聲。
季石武較真起來脾氣是真的不好,兩眼瞪着他,可下一秒就因動氣,整個人喘了起來。
安城立刻起身拍着他的後背幫他順氣。
一邊還手忙腳亂的比劃着讓他別生氣。別動怒。
安撫了好一會才把老爺子給穩定下來。可剛想扶他躺下,卻被人拒絕了。
季石武指着凳子讓安城坐。
多年以後,安城向別人回憶起自己的恩師,腦海裏第一個浮現的,總是他今天的這張臉。
安城覺得,他和季石武除了師徒的關系、勝似爺孫的感情之外,總還有一些身為同行人的惺惺相惜。
他們都在為阻止傳統二維手繪動畫的沒落而奮鬥着,同時也無力着。
“我七十七歲了,一事無成。可是,是你的出現,讓我覺得,我還有可能。”
季石武比劃完,拿手指着他,一遍又一遍的強調:“是你。”
戳在安城心尖兒上,綿延不絕的酸楚味。
他一把握着季老師的手,指指自己,而後點了點太陽穴。
他說:“我知道。”
那天,師徒兩沒聊多久,護士就來了,例行常規檢查,幫季石武量了量血壓和體溫。
爾後就把安城請了出去。說是老爺子現在最需要的是靜養,不能再做讓他情緒波動的事情了。
可安城剛跟着護士走到門口,就聽身後嘶啞的聲音發出“啊啊――”聲。
他扭頭回去看。
季石武在朝他笑。
眯着眼睛,臉上褶子堆在一起,老人斑在燈光下就更加明顯了。
可卻有說不出的和藹慈祥。
安城問他:怎麽了嗎?
季石武揮揮手:就是想再看看你……沒事了,走吧!
安城當下是完全沒有反應過來。也朝他笑笑,擺手機,示意有什麽事,可以發消息聯系。
病床上的人微微點頭答應。滿目柔情。
後來再想起來,
也許那時候,季老師就已經感覺到了吧,人生的這段路走得差不多了。
他看着安城俊朗的臉龐,腦海裏走馬燈一般,回放着自己年輕時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