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到下午, 相城就突然開始轉陰了。

天空上烏雲密布的。像是要下雨,可又怎麽也下不下來。

陰郁沉悶的。

屋子裏開着燈。

“爸, 幹嘛突然叫我回來, 我……”白尺一推門就闖了進去,大大咧咧的, 吵嚷着要質問老白,卻在視線觸及到沙發上的人時,噎住了,“家家裏有客人啊?”

“你好。”女人聲音很溫柔,一邊說一邊緩緩站起身。

她穿收腰的女士西裝, 姣好的身體輪廓被勒了出來, 凹凸有致。踩着高跟鞋。

這麽多年了,老白從沒往家裏帶過一個女人。

此刻的場景确實有點吓到白尺了。

她跟着眼前人起身的動作, 視線擡高,舌尖舔舔唇:“爸爸,這位是?”

可回答問題的卻是眼前這個女人:“你沒見過我,但我卻見過你。小白尺。”

她邊說邊朝白尺走過來, 從西裝的口袋裏掏出手機,上下推翻, 最後将手機屏幕舉到白尺的面前:“你知道她是誰麽?”

視線落在那張照片上時, 白尺身子一顫。

或許是那張和自己八九分相似的臉, 又或許是眼前這女人的氣勢過強,怔得她往後退了半步。扭頭看白茂哲:“爸…爸爸,這是……”

女人往前緊追了半步:“她是你的……”

“你閉嘴。”老白吼, 聲音在客廳裏悶得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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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得白尺一抖。看着眼前的情景有些發懵。

她完全不知道眼前的這個女人,和手機照片裏的那個女人究竟是誰。兩只手貼在大腿兩側不停的搓,滿手心的汗。

直至被她爸拖到身後。

白茂哲氣的渾身直抖:“她有什麽資格就這樣突然跑出來,來我的家裏咄咄逼人?”

話是沖那女人說的。

屋子裏安靜了三秒。三秒後,那女子才像是意識到了自己的魯莽失禮,颔首欠了欠身:“抱歉,職業習慣。吓到你了吧,小白尺。”

躲在老白身後的人,看看自己的爸爸,結巴着擺擺手:“不不會。”

“我是美國TB5首席律師袁安易的助理,我叫Alice。”

那天,“袁安易”這三個字第一次從白尺的大腦神經裏走過一遍。

可0.1秒的時間白尺就忘了。她拽着白茂哲的袖子:“爸爸,這是你朋友?”

“不算。”

“我是你媽媽的朋友。”

……

空氣像是突然凝固住一樣。

就聽牆上的老挂鐘在滴滴答答地走。

白尺的手從白茂哲的袖口滑下,神經還來不及刺痛,給了她第一個反應:“嗯?”

“她是你的媽媽。”Alice晃着手機,“小白尺,你……”

“能不能請你先出去一下。”白茂哲出聲打斷了她的話,“我們父女兩想單獨聊聊。”

他說話的時候也沒擡頭,盡力抑制自己的怒火,說完,手朝門口做了請的姿勢,略有驅逐的意味。

Alice眼睛在他身上逗留了片刻,權衡考量以後,點點頭,将手機收回自己的口袋裏:“可以。但是白先生,我請你不要因為自己和袁律的恩怨,去影響小白尺的判斷。她有知情權,也有決定權。”

白茂哲不說話,也不擡頭看她。只是依舊請人出去。

等關門的聲音落下,客廳裏只剩了他們父女二人。

老白吐了口氣,轉身去沙發上坐下。

腳步沉重又緩慢。

聲音悠遠綿長。

“我認識她那年,還是相城美院一個大四剛剛畢業的學生……”

從白尺懂事開始。

白茂哲就知道,自己早晚得找一個恰當的時機,合适的情緒,把這段塵封的往事編成故事講給孩子聽。

只是,這麽多年了,他都沒能組織好語言,沒能找到那個恰當的時機。

“她才讀高二,是當時省高裏出了名的小太妹。我記得…是在酒吧,我和朋友畢業聚會,她逃課出來喝醉,吐了我一身……”

白茂哲嘆氣,腦海裏不斷回放兩人相識的場景,想多講些細節給白尺聽。

卻朦朦胧胧,模糊一片:“……算是一見鐘情吧,後來我們交往了。年輕氣盛,一次意外,她懷了你。”

“……那時候,她自己也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小丫頭,粗心大意,發現的時候,你已經快三個月了……”

“……估計她自己也慌了吧,早戀懷孕,要是被他那個軍官退伍的父親知道,一定會被活活打死……自己又不知道該怎麽辦,手足無措,主動找上我的時候,你已經三個多月了……”

“……我帶她去醫院,醫生說她天生子宮壁薄,而且那時候你都已經開始成型,只能做引流。醫生不建議,說,對她而言風險很大,可能以後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白茂哲說到這,眸子突然亮了一下,看着白尺:“丫頭,你知道麽?那就是我第一次見你。在醫院的B超顯示器裏面,黑不溜秋的一團,但是整體輪廓已經有了……”

“……大概是沖動,又或許別的什麽,就是莫名舍不得。我決定負責。”

白尺和自己的爸爸對視一眼,眼眶泛紅:“那後來呢?”

“後來,你就來到了這個世界上。”老白長籲一口氣,“可我忘了,那年二十四歲的我是可以負責了,結婚,有個孩子,都很正常。可她不一樣,她生你的那年才十八歲。即使我對她承諾了未來,但于她而言,那樣的未來都太早,也太沉重了……”

“……她走了。甚至看都沒看你一眼,只言片語都沒留下,就這麽走了……”

“那你愛她麽?”

大概是沒想到自己的閨女會突然問這麽一句,老白僵在沙發上,略顯狼狽:“愛愛過吧,不記得了。”

“那你恨她麽?”

話音落,屋子裏沉寂許久,才見人擡手把丫頭招到自己身邊。

那應該是白尺記憶裏為數不多的幾次,老白這麽溫柔的抱她。

“恨過。尤其是她剛走的那兩年,可後來,随着你長大,老爸我也慢慢長大。就不恨了。甚至有時候看你在我身邊活蹦亂跳的,我都會去感謝她。感謝她把這個世界上最美的小天使留給了我。”

“爸…”白尺陷在他的臂彎裏,聲音囔囔的,有點想哭。

“哎!”白茂哲大手罩在她腦袋上揉,“丫頭,她叫袁安易。無論怎麽說,是她給了你生命,帶你來到這個世界上。去看她一眼吧。她現在在美國醫院的病床上等着你。”

白尺心肝一顫:“她……她怎麽了麽?”

“是子宮癌。她想在手術前,見你一面。”

安城回到學校之後,給白尺打了幾通電話,一直沒人接。到晚上再打的時候,竟變成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了。

白茂哲的手機也是。

安城去女生宿舍找,唐曉說人沒回來過。

他又連忙叫了輛車,趕回老城區。才知道白尺被她的親生媽媽接走了。

“親生媽媽?”安城從沒聽白尺提過這件事。

整個老城區的鄉親街坊都以為她母親已經過世了。所以也沒人問過。

“對啊,好像從美國來的,一個小時前就走了,開的豪車啊。很有錢的樣子,把父女兩都接走了。”隔壁的大爺捧着碗,被安城堵在了巷子口。

“那他們有說什麽時候回來麽?”

“沒有啊,拖着行李,上了車就走了。好像還很趕的樣子。誰知道呢。不回來了也說不定。”

“不回來了?”安城心口一跳。

“對啊,親生媽媽那架勢,還不跟着去美國享福……哎哎,這話還沒說完呢…你去哪啊?”

安城打了車就往機場趕。一路上不停地給父女兩打電話,可沒有一個人接。

“師傅,您能再快點麽?”他眉頭打結,不停催促司機快點快點。

今晚,相城的夜色寧靜的可怕。

安城心裏莫名就有一種再也見不到她的感覺。

路上的車流來往不息,不知從哪裏來,不知到哪裏去。

安城心緒不寧,不停地督促着司機再快點。

可他怎麽也沒想到,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的,是另一個人。

就在快要到機場的時候,自家阿公的電話打了進來。

電話裏雜音很多,匆忙的腳步聲,嘆息聲,還有低矮的抽泣聲。

“阿城,快來醫院。你季老師……要不行了。”

安城穿過醫院昏暗的走廊,停在病房前,死死攥着拳頭。

明明…明明下午走的時候還好好的。

他顫抖的手緩緩擡起,輕輕碰了一下房門,就開了。

一屋子的人回過頭來,盯着他。

醫生護士站在外圍,手抄在白大褂的口袋裏,在和安城對視之後,又落寞的沉寂下去。

一副已經竭盡全力,但仍無能為力的表情。

阿公站在季老師的兒子身後,正在安慰。

病床上,季石武戴着氧氣罩,眼皮間還留着一絲的縫兒,氧氣罩上還有淡淡的霧。

安城像是看到了微弱的希望,瘋了一般,立刻沖過去,跪在他的面前:“季老師,季老師……”

“你們醫生站在那幹嘛?季老師還活着。”他神情慌張,說話時唇不住的顫,手抖,不知往哪放,也不敢碰床上的人,生怕弄碎他。

只是不停的叫:“季老師,季老師,你起來,你起來……”

聲音不受控制的激動又凄厲,往人心窩子裏鑽。

一旁的阿公仰着頭,不讓眼淚掉下來。

他們朋友情誼二十多載,沒想到,今天就要送人走了:“阿城,站起來。你季老師還有意識……別讓他難過,讓他輕松點走。”

“病人已經沒有意識了。他的腦波确實已經停……”

“騙子!!!”

醫生本來也只是想從專業角度糾正一下,卻沒想被安城活活給吼了回去。

他暴劣的如同饑餓的雄獅。

一向溫暖平和的面龐,現下顯得隔在可怖:“季老師明明還在呼吸,他還活着,還活着……”

“我們也很奇怪。病人的身上确實還有些微的生命體症……”幾個醫生對看看,後面的話當着病人家屬的面,沒能說的出口。

一般的死亡,都是心髒停止跳動後的十五分鐘左右,腦波消失。

可季石武……

“但他确實是已經聽不到你們說的話了。請節哀。”

話音一落,安城突然站起身來:“對對對,季老師聽不見我說什麽,他怎麽可能聽見呢,對對。”

像是自言自語,說完之後,安城上身湊到季石武眼前。

“季老師,

您怎麽了,您起來。”

他比劃着手語。

“您還沒看到我比賽拿獎,還沒看到我實現夢想。

您還有很多東西沒教給我呢。您不能這麽不負責任。”

不停的不停的比劃。

“季老師,您起來。起來啊。”

這無聲的病房,讓他看上去像個張牙舞爪的小醜。

直到季石武的小孫子“哇”一聲哭,劃破了眼前的冰涼寧靜到死的氣氛。

所有人都跟着哭了。

無力感瞬間襲來。

安城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

太突然了,這太突然了。明明下午的時候還好好的。

明明下午的時候,季老師就坐在這兒,他還跟自己聊天來着。

怎麽就…怎麽就要走了。

他倚在病床沿上。

卻在跌坐之後,無意看到了季石武的手,屈伸着指一個方向。

安城紅眼,轉頭,順着看過去。

……

兩眼一直強忍的淚水,瞬間失控。

崩潰了一般。

成串砸在地上。

那布滿繭子的手、指着病床前的電視櫃,電視櫃上,放着他下午剛削好的鉛筆。

畫了一輩子的動畫,握了一輩子的筆。

他放不下啊!

安城強忍着崩潰,顫抖地走過去,一步又一步。

拿回鉛筆,小心翼翼握在季石武的手心裏。

旁邊的心電圖……停了。

季家的人失控一般撲到床邊來。

醫生宣布死亡的那一刻。

眼前的一切瞬間變得黯淡無光。

有些冷,有些無奈,還有一些無人訴說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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