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那是白尺第一次見她。
丫頭趴在老白的肩膀上, 眨着大眼睛:“爸,她長得…好像我。”
“是你長得像她。”聲音很悵惘感慨。老白透過探視玻璃盯着那張臉看。這麽多年了, 她還是那個樣子。
“一路上連追帶趕總算是在手術前到了。”Alice拍拍白尺的肩, “馬上就要麻醉進手術室了,你進去吧。”
“我?”白尺指着自己, 盯Alice看看,又扭頭看老白。
“嗯。”
“爸…爸爸,你不一塊進去麽。我我有點兒…害怕。”
“怕什麽,她是你的媽媽。”Alice沒給白茂哲說話的機會。把丫頭往前推了一步,“快去吧, 她等着你呢。”
就這樣半推半就, 她縮手縮腳地站在了袁安易的面前。
一直低着頭。
白尺從沒想過還能見到這個所謂的媽媽。那種感覺很奇怪,你不能像是見一個陌生人那樣随意, 又不能裝作很熟悉。不知道聊什麽,不知道從哪裏聊起。
她把鬓角的劉海勾到耳後,眸子翻上去看了她一眼,又迅速落下去:“嗨!”
“你來啦。”袁安易掙紮着從床上坐了起來, 朝她招手,“來, 走近點。我看看。”
白尺總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裏聽過這個聲音。
她走近了點, 絞着手指, 有些手足無措:“呵…呵呵,你要不要喝水?”
病床上的人抿唇輕輕笑了聲:“你別緊張。我沒有惡意。只是……只是手術前想見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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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正想擺手說不緊張的時候,病房的門開了, 一位金發碧眼的醫生走進來,通知袁安易手術時間到了。擡頭在看到白尺的時候,微微怔了一下。
大概是猜到了她驚訝什麽,袁安易笑笑,用英語解釋道:“我女兒。”
醫生突然面露喜色,驚呼太好了。
白尺不插話,貼在牆邊上裝做聽不懂的樣子,可她聽得懂。她甚至明白了那個醫生驚呼太好了的緣由。
等醫生出去之後,袁安易拉着白尺,讓她坐在自己身邊:“你在這裏等我好不好。如果萬幸,手術成功,我平安從那裏面走了出來,我有很多很多的話想對你說。”
她的子宮癌雖還未到晚期,治愈的可能性較高。但也不排除手術失敗的可能。
這也是袁安易逃了那麽多年,突然讓人去國內把白尺接過來的原因。她怕自己就這麽走了……總要見上一面……
“你加油。”白尺不知道該說什麽。只好沖眼前的人比了個努力的手勢。尴尬的要死。
卻把這些天被化療折磨得憔悴的人人給逗笑了。
時間真的是個很不可思議的東西。她年少十八時,曾經一度把白尺當成她人生的污點,當成阻擋她前進的絆腳石。可如今當孩子亭亭玉立的站在自己面前……
袁安易說不上來心口泛濫的那是什麽,像要把自己的一切都掏心窩子給她那樣。
“嗯,媽媽一定加油。”
手術要做多長時間還不确定。父女兩就并肩坐在手術室外等着。偶爾問句:你餓麽?搖搖頭,就又接着等。
白尺也才有心思把手機掏了出來。
安城打了十幾個未接電話。
她和老白說了聲,自己小跑到走廊盡頭給人回電話。
卻沒人接。
白尺打了兩三通,一直沒人接。她想大概是人睡着了吧。
畢竟時差換算一下的話,現在是中國半夜的三、四點。
“我臨時到美國有點事。和我爸一起來的,你別擔心。回去再詳細告訴你。”白尺飛速按下這些字給人發了過去。
就又回手術室門口等着了。
可她哪裏知道。
交錯的時間線,已經讓兩個人完全走在了兩條路上。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
等手術室的燈滅了。
白尺已經窩在老白的懷裏睡着了。
手術很成功。
Alice在醫院附近的賓館訂了房間,親自将人送過去,讓他們好好休息。
待一切平息。
老白站在賓館的窗前,看着這異國他鄉的燈火,心頭湧動的情緒卻久久不能平靜。
他沒想到,兩個人再次相逢會是這樣的契機。
而他更沒想到,再次見到袁安易的時候,自己的內心會這樣平靜。
仿佛看着舊挂歷上已經掀過去的那一頁。
再好再壞,都是曾經。
而那一頁曾經留給他唯一的禮物,現在正伏在床上熟睡着。
在這個陌生的國度,他卻怎麽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一早,白尺他們來醫院探望的時候,袁安易已經醒了,臉色還慘白,沒什麽精神。
但是看樣子,似乎是早早就等着白尺的到來了。
“您還好麽?”
“嗯,特別好。”她笑笑,急不可耐的招手讓丫頭來自己身邊坐。
白尺略為難的走過去,坐下:“既然您已經沒事了,那我和爸爸明天就回去了。我學校還有課……”
……
“你…你就那麽不願意和我呆在一起麽?”
“不是,我是……”
“你恨我對不對,恨我當初丢下你不管。”病床上的人一聽白尺要走,情緒有些激動,一把拉住那丫頭的手,“你說,媽媽怎麽才能彌補你,只要你說,我全部答應你。”
“您別,剛做完手術,您別這樣。”白尺安撫她,“我從來沒有恨過你。”
這話是實話。她确實沒恨過這個媽媽。除了一些不能滿足的好奇心,她對這個媽媽并沒有太多的執念。
現在連那一點好奇心也滿足了。
她幫袁安易掖好被角,微微笑:“能來見您一面,我很開心。您和我小時候腦海裏幻想的模樣,一模一樣,即優秀又漂亮。”
“真的麽?”
“真的。”
“寶貝,你真貼心。”
這一句誇贊倒叫白尺怔了片刻,大概也沒想到自己還有這麽細膩的一面吧。
她笑笑,然後想起了安城。
“怎麽了?”
“沒什麽,只是被自己吓着了……您不知道,我已經頭發只有這麽短,咋咋呼呼的,跟個假小子似的。從來不會這樣。別人都說我沒心沒肺,活得跟個小煞筆似的。”她邊說邊比劃自己以前的頭發到底有多短。
袁安易被她逗得直笑。
大概是看這丫頭終于在自己面前放開,她也終于敢開口了:“你願意留在美國陪我住一段時間麽?”
話畢,像是察覺到了白尺臉上的表情變化,立刻小心翼翼地補充道:“啊,你別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在住院的這段時間看到你,想讓你陪陪我。哪怕只有一兩個月也好。如果你害怕,可以讓你爸爸一起留下,陪着你一段時間,等你習慣。學校的課業也沒關系,我可以找私教,你喜歡動畫對不對?我可以讓Alice帶你去那些世界聞名的動畫工作室看看,介紹老師給你認識,我可以……”
“阿姨,不用了。”
……
屋子裏突然安靜。
一聲“阿姨”,把袁安易之前構想的所有美好,摔個粉碎。
她知道,她就知道,二十年的罪過,哪有那麽容易就還清。
“對不起,我……”
“您不用跟我說對不起的。”白尺站起身,朝袁安易禮貌的點了點頭,“從小到大,我爸給我的愛,已經完全足夠了。我很滿足。至于您,我也感恩。是您給了我生命,但是也止步于此。
雖然這麽随意揣測您的想法,很不禮貌。但我想問您一個問題,如果不是檢查出了子宮癌,如果不是知道自己這輩子再也不能有孩子了,您還會回來找我麽?”
她的問題像一顆犀利的子彈,正中袁安易滿是愧疚的下懷。
回答不了。
白尺頓了片刻,又緩緩開口:“我能理解您當初離開我的決定,畢竟那年您才十八歲,少不更事。但十八歲也是您的十八歲。”
她聲音乖張,又不失禮貌。
“請您不要再試圖、甚至是有一丁點想把我留在身邊的念頭了。我爸今年已經四十四歲了。”
說到這,父女倆這麽多年相依為命的過往盡數浮現在眼前。
白尺眼淚一滾,突然兩眼濕紅,扭頭盯着窗外的老白看,
“他除了我,誰也沒有了。”
袁安易的視線也看了出去,那個曾經把她迷倒的風流才子,如今也成了一個風塵仆仆的俗世人。
“如果您願意,随時可以去相城玩。我一定好好招待您。也祝您早日康複。”白尺彎腰,朝袁安易鞠了一躬,“那麽,我們有機會再見。”
說完,轉身朝門外走。
“白尺~”
她頓住了,身後的人含着淚:“那我這輩子還有可能聽你叫我一聲媽媽麽?”
白尺想了想:“我沒有媽媽。”
這大概是她這輩子做過的,最殘忍的一件事情了。
關門出來後,兩行淚就止不住的湧出。
老白瞧見了,皺着眉,大手把人攬進自己懷裏,搓揉她的肩:“何苦呢?你不恨她,但你也不能原諒她?”
見懷裏的人只哭不說話,他嘆了口氣:“丫頭,魯迅的一個也不原諒太鋒利了,做人有時候還是随和一點好……”
“我知道,但總有一個不能原諒……”白尺止不住的流淚。
她見到袁安易之後感受,并沒有什麽特別玄幻的感覺。除了跟自己長得像,有些親密感之外,和陌生人沒什麽兩樣。
她不想認她。
這種想法,讓白尺在日後很長一段時間裏,覺得自己冷血、無情。
可随着年歲的增長,她又慢慢想明白過來,親情也并不是一味索取和給予。親情和愛情和友情一樣,是需要培養的。
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拿血緣這種東西去要挾另一個人。
二十年間,不聞不問。
二十年了,就這樣自說自話地突然跑出來,讓她叫媽媽?
白尺不能叫。
無論是有心也好無意也罷,不要把賦予生命這件事情當成兒戲。除非做好了承擔一切的準備。
“……爸……”丫頭啧啧嗚嗚的,手指揉眼睛。
“嗯?”
“我帶你,回家。”
五個字突然說得白茂哲鼻酸,趕緊把扭頭過去,在丫頭腦門上敲了一下:“屁,是我帶你回家。”
他知道,這丫頭是看出他的擔心了。
自來美國後,白茂哲就隐隐的害怕着,怕袁安易把自己唯一的寶貝閨女兒給搶走了。
可他沒說出來過,也沒表現出來過,居然被這丫頭給察覺到了?
白茂哲有少許的欣慰和感動,大手蓋在人的腦袋上。
父女倆個并肩往酒店走,背影依偎在一起,綿延向遠方。
――
愛很精致。
你需要用時間一點點的呵護、陪伴。
它才能盛開成你想要的樣子。
親人也好,戀人也罷。
等收拾好行李。他們當即買了明天一早的飛機票。
白尺本想打電話告訴安城的,可撥號還是無人接聽。昨天發過去的消息也沒有人回。
她開始察覺到不對勁兒了,想了想,拿起手機又撥通徐岩州的號碼。
嘟了兩聲,那邊就接了。
“岩州,阿城和你……”
“白尺?”電話那頭的聲音怪怪的,像是剛哭過。
她有不好的預感:“怎…怎麽了麽?”
“季老師,走了。”
……
“阿城…阿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