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有時候, 我們不得不承認自己在死亡面前,是那麽的不堪一擊。

工作室的門被敲的砰砰砰的響。

史樂童、徐岩州他們在外面不停地叫他的名字, 叫他開門:“阿城, 你出來,你出來, 阿城……”

耳朵聽得很清,可腦袋裏卻不時傳來嗡鳴的聲音。

安城捏着酒杯,躺着一堆空酒瓶的中間。

喝着喝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開始喝。

別說是史樂童他們了,就連從小一起光着屁股長大的徐岩州, 都從來沒見過這麽潦倒的安城。

月光從窗臺外照進來, 灑了一地。

千頭萬緒随着季石武的過世,一下子湧上心頭, 超出了他所能負荷。

眼前這成千上萬的動畫紙,像是長了腿腳,匍匐而來,要把人吞沒。

白尺馬不停蹄趕來的時候, 已經是半夜了。

“你終于回來了……”

沒等徐岩州話說完,丫頭兩步跨到門前, 拉着把手快速轉了兩下。

打不開。

“他反鎖了。送走季老師之後, 就把自己鎖着, 電話不接消息不回……一天一夜了……”

丫頭皺着眉,兩手握拳,攥的死死的:“裏面有吃的東西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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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岩州搖搖頭。

衆人靜默。

白尺一路趕來, 被風吹僵的臉頰,現下在走廊的溫度裏回暖了。微微發紅。

她深吸一口氣,盯着門上下看了眼,爾後又轉頭看向走廊右手邊的窗戶。

沉思片刻。

“我爬過去。”她說着,最外面厚重的一層羽絨外套已經脫了,扔在地上,撸了把袖子,把擋在窗戶邊上的史樂童推開。

“開什麽玩笑?”這裏的窗臺到工作室的窗臺少說也有四、五米。外面現在是寒冬臘月,萬一一個手滑,不謹慎,那……

徐岩州把人攔了下來:“白尺,你別亂來。實在不行,等天亮,我們找個開鎖的,強行把門撬開進去。”

當事人完全沒聽進去,扒開窗戶,來往對話間已經爬到了窗沿兒上,蜷着身子,腿向外伸,開始尋找可以落腳的地方。

“白尺,你能不能別那麽任性?萬一你沒爬過去,有個什麽好歹……”

徐岩州生氣,一把鉗制住她的小臂,把人往回拉。

卻猝不及防地撞上那張臉。

豆大的眼淚吧嗒吧嗒的掉下來,唇齒在顫,哭得梨花帶雨:“岩州,你就讓我過去吧。”

“可是……”

“我不想等,一分一秒也不想等,我現在就想待在他身邊。我哪也不去。”

……

徐岩州松手了。

喜歡這種東西,是阻止不了的。

丫頭的胸口劇烈起伏,哈着白氣,兩手抓着下水管道延伸出來鐵柱,半個腳掌踩在水泥沿上。小碎步挪了四米遠。

創業公寓都是些同校上下極的師兄弟,又在大學城內,沒什麽安全隐患。所以他們平時沒有鎖窗的習慣。

白尺身子輕,打開窗戶後,手摳住塑料窗沿,輕輕一躍就蹦了進去,蹲在窗前的桌面上,四下看了一眼。

什麽也看不見。

屋子裏沒開燈,黑漆漆一片。也沒開空調,和外面幾乎沒有溫差。

白尺脫了外套,現在就穿了件羊毛線衫,口舌凍的直哆嗦。

她轉身,朝那邊窗臺上的徐岩州他們擺擺手,示意自己已經安全到了。爾後反手将窗關上,朝屋子裏叫了一聲:

“阿城?”

沒人應聲。

她便摸黑從桌子上下去,腳踩下去的時候,突然聽見地上傳來一聲悶哼。

“阿城?”人立刻移到旁邊空地上。

等視線适應了黑暗,模糊就能看見人影了。

白尺才發現,安城正歪斜地倒在桌子邊上,渾身酒氣。

冰涼的,像是沒了生機。

白尺的眼眶陡然蒙了薄薄一層霧,她蹲下将人抱在懷裏。不住的幫他搓,朝他手心裏哈着熱氣:“阿城,阿城……”

她吓死了,以為懷裏的人怎麽了,抱着他哭得眼泡都腫了起來:“阿城,你別吓我,是我,你看看……”

哭腔還沒停下來。

懷裏的人醒了。

兩眼在黑暗中睜開,像銀河裏燦爛的星辰。

在看到白尺的那一刻,突然孩子一般攔腰将人抱住,窩在她的懷裏,哇一聲哭了出來:“小布丁…我以為你也不要我了。”

門外,曹澤、史樂童他們正砰砰砰地敲門,要白尺開門放他們進去,被唐曉及時攔住,一手拎一個給揪走了。

十二月末的冬天。天幕上寥寥幾顆星,樹影斑駁,寒風潇潇。

屋裏太冷了,白尺只是準備站起身開空調,可自己懷裏的人卻死活不肯放:“你別走。”

安城借着酒精撒嬌,腳下一用力,踢得滿屋子的空酒瓶碰壁當啷響。

白尺被他死死抱住,半步也動不了,不願意也只能依着他:“好好,阿城,我不走,不走。”

……

“……可是,季老師……走了……季老師他就這麽走了,小布丁……”

斷斷續續的聲音像是吟着悲情的往生歌。突然戳中了他們彼此最脆弱的那根神經。

白尺捂着嘴,也想哭,也想特別特別大聲的哭。可現在抱着安城,看他把自己折磨成這個樣子。

白尺知道,她不能。

現在,輪到她守着安城了。

“我知道,阿城。”像哄孩子睡覺那般,“季老師只是去了一個比星空更遠的地方。”

“……可是……一輩子……小布丁,那是一輩子啊,一輩子就這麽沒了。

一輩子都獻給了動畫事業……你知道麽,老師他到死都放不下那支筆,可最終又得到什麽了呢?

什麽也沒有。

我們這群人追求的到底是什麽?居然曾那麽信誓旦旦地在別人面前拍着胸脯,說要擔起中國傳統手繪動畫的未來?

哪裏有什麽未來?

我甚至現在一閉眼,都能看見自己像季老師那樣,躺在床上、奔忙半生、碌碌無為、老死而去的模樣。

小布丁,我們約定過的夢想,究竟是什麽?”

聲聲哀泣。

季石武的死,終是讓安城堅守了這麽多年的夢想動搖、甚至崩塌、碎成一地。

也讓年少輕狂的他,第一次品嘗到了,時間盡頭,什麽叫做真正的無能為力。

他不知道人活這輩子,究竟是為了什麽。

得不可得,失所能失。

二十歲的這個冬天,真是難過極了。

白尺這輩子都忘不了這個冬天,這個晚上。

他們像是突然站在了成人世界的十字路口,所有的問題将不能用童話故事來圓說。

襲身而來的,是無法用言語安慰的悲涼。

抱着懷裏哭到顫抖的人,白尺抹了把眼淚,囔着鼻子,顫顫巍巍和他頭碰着頭:

“我也不知道啊!阿城

連你都想不明白的問題,我怎麽能想明白。

……

可是啊,阿城,這個世界上哪有那麽多的功成名就。

我們絕大多數的人,不都是用盡全力,才過着平凡的一生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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