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番外五
番外五
“探視時間半小時”。
陸北楊點頭,拉開凳子坐了下來。
他想象過很多次來這裏的場景,設想中的自己屹立在上面,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态看着他們在腳下殘喘乞求。就像他們當初居高臨下,甩出箱子連夜趕他去機場時一樣。
他無數次幻想過今天的場景。獨自窩在機場時想過,一個人在寒夜的異國街道時想過,燒皺珠寶因為太累把手點着時也想過——報複的快感,僅是想象就足夠支撐他熬過那些冰冷黑暗的日子了。
可當見到陸南桑的那一剎那,他卻發現自己的心情跟當初設想的不太一樣。
穿橘色背心的男人被獄警押着出來,他腦後标志性的小揪不見了,頭發給推成了平頭,露出沒有發絲遮擋的額頭和桃花眼。平時刻意留的青黑色胡茬也沒了,五官更加清晰明楚。陸北楊很不愉悅地注意到他們的眉毛很像,下巴也幾乎一模一樣。
看到陸北楊,陸南桑似是訝異地擡了擡眉,又好像預料之中一樣面無波瀾。
陸北楊的目光發沉,追着他坐下,落定,然後取下手邊的話筒放在腮邊。
陸南桑平靜地望着他,也跟着取下話筒。
“一審結果出來了,”陸北楊盯上他的眼,緩緩出聲,“他被判了無期。”
陸南桑垂着眼皮,一點反應都沒有。他爸那個年紀被判無期,就算有減刑的可能也是老死在牢裏的命了。可他面無表情,一側的嘴角甚至還牽了一下,有點兒像笑。
“多謝告知。”他擡眼看陸北楊,唇線的弧度更大,也更諷刺。
陸北楊微眯了下眼,舉着話筒的胳膊一動不動。
“我聽說你放棄辯護了。”
陸南桑啊了一聲,目光散漫,一只手肘杵在桌子上,指頭百無聊賴地玩弄馬甲衣領的線頭。他被捕之後對罪刑供認不諱,連律師都不找,一副破罐破摔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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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來是幹什麽?”他偏頭,饒有興致地問陸北楊,“來欣賞一下你的戰果?還是想看我痛哭流涕?”
陸北楊沒說話,陰沉的臉繃起來,輕擰眉頭。
陸南桑輕輕呵了一聲,眸光冷下來,“讓你失望了。我一點兒都不怕死。”
他一手習慣性地摸褲兜想掏煙,摸空的手頓了一下,斂睫,氣音自嘲般輕笑。
“最好快點把我斃了吧。”他輕淡道,“他媽的早活夠了。”
陸北楊依然保持握話筒的姿勢,石化一樣不動彈,也不出聲。他漆深的眸定定望着玻璃裏面的人,薄唇抿成一條縫。
“被推着走真沒意思。”陸南桑咂了下嘴,輕搖頭,“早都不想這麽活了。”
早都不想這麽活了。他們抓到他爸那天,他心底甚至暗暗松了口氣。一輩子都被這個爸安排,他這下終于可以放過自己了。
陸南桑的轉折在一個很普通的下午。放學後他照常站在校門口等司機,結果媽媽來神秘兮兮地把他帶走了。他不記得他們去哪兒了,只記得那個房子不大,有潮乎乎的味道。
一個男人站在裏面,蹲下來抱他,要他叫他爸爸。
陸南桑吓得往媽媽身後躲,“你不是我爸爸!”
爸爸現在在醫院陪哥哥呢。爸爸比這個男人瘦,也比他幹淨好看。爸爸總穿着一身銀灰色的西裝,褲腿和皮鞋一塵不染,身上也很好聞,每天他回家都會抱抱哥哥和自己。陸南桑很喜歡爸爸下巴上剃須水的味道,也喜歡他鼻梁上亮晶晶的鏡片。
比面前這個人好多了。而且這人看上去好兇……
可媽媽也推着他往前面的男人身上靠,讓他叫爸爸。陸南桑抱着媽媽的腿,扯着嗓子哭起來。
“他不是爸爸,不是爸爸!我爸爸在醫院陪哥哥呢!”
面前的男人嘴角抽了抽,猛地伸手推了他一把。陸南桑吧唧摔了個屁.股墩,坐地上哭得更傷心了。
媽媽也不管他,和眼前那個男人吵了起來。
“你有病吧!好不容易見孩子就這樣?”
“我是有病,我他媽頭被車碾了才會讓兒子叫他爸!勞資現在就去開車碾死他!”
“你站住——你發什麽瘋!”
“楊念你是不是舍不得了啊?是不是和男人過得挺舒服的?當闊太太是不是特爽?”
啪地一記耳光聲。
“你王八蛋!”
“我就是王八蛋才會讓你給別的男人生孩子!”
後來陸南桑哭得嗓子都幹了,媽媽才把他拉起來。從那個濕冷的房子出來後,他們沒有回家,也沒有去醫院找爸爸。媽媽蹲下來抹了抹他的眼淚,跟他說了好多話。
“南桑,你記住,你不是陸家的孩子。家裏的人不是你爸爸,也不是你爺爺。”
陸南桑呆呆看着媽媽,不太明白她這話什麽意思。
爸爸不是爸爸了?爺爺也不是爺爺了?他沒有爸爸和爺爺了!
陸南桑又哭了,“我不要!我要爸爸和爺爺!”
漂亮的媽媽瞪圓杏眼,“什麽爸爸爺爺,你不是陸家的孩子!他們知道就不會要你了!”
陸南桑哭得嗚嗚的,一邊氣得直跺腳。
媽媽一定在騙人!爸爸和爺爺很喜歡他的,怎麽會不要他?什麽叫“不是陸家的孩子”,他也姓陸啊,跟哥哥一樣啊。
“我不要不要……”九歲的小孩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口齒不清的,“我要去找爸爸和哥哥!”
爸爸今早還說要給他買好吃的餅幹,他還答應哥哥要和他一起吃呢……
“他才是你真正的爸爸!”媽媽指着身後濕冷的那間房子,“姓陸的不是,他們都不是好人!”
女人抿唇,使勁閉了下眼,像在克制什麽。
“你記住,陸家是我們的仇人。南桑,我們要把陸家所有的都奪過來。他們欠我們的,我們要讓他們加倍還回來!”
陸南桑不哭了。他扁着嘴看媽媽,心裏沒由來開始害怕。他從沒見過媽媽現在這個樣子,她眼角紅紅的,漂亮的鵝蛋臉繃很緊,僵直的嘴角都是狠絕。
從那天起,陸南桑好像明白了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事情。而這樣的事情,越來越多。
後來爸爸被車撞壞了,媽媽和那個“爸爸”笑得好高興;後來哥哥也不見了;再後來他也見不到爺爺了……
他漸漸明白更多,明白“奪過來”是什麽意思。他也知道自己為什麽必須奪必須搶。
他是一個私生子。他不是陸家的人……
陸南桑放開馬甲上的線頭,一手捂住眼睛,深深籲出一口氣。
終于結束了。他再也不用當私生子了,再也不用被人推着走,一直去搶去争了。
他放下手,重新拿起話筒,看向玻璃後面真正的陸家人。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陸南桑垂眼,聲音很低,“行刑後把我的骨灰帶到Y城。聽說那兒有一條河叫鳳凰河,就都撒河裏吧,圖個徹底清靜。”
Y城是他父母出生長大的地方,也是他從沒回去過的老家。以前他總聽他們說起鳳凰河,聽他們那話,似乎那條河就是全世界最幹淨漂亮的清流了。
陸北楊喉結動了動,一雙黑眸漆深如潭。玻璃的反光正好打在他深邃的眼眶上,投下細密睫毛的陰影,也遮住了他晦暗不明的眼神。他擡眸看了陸南桑兩秒,意味不明的表情。
“好。我會這麽做。”陸北楊輕聲道,随後又似笑非笑,“你和你媽還真是一樣,一樣念舊。”
他不願意叫她“媽”。四年前她急病去世,最後也回到那個心心念念的地方。即便在陸家生活那麽久,陸家在她心裏也從來不是歸處,不是家。
陸北楊斂睫收起思緒。陸南桑還是捕捉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情緒。
“媽的骨灰在河邊最東頭的桑樹下。”陸南桑道。河東頭的桑樹,是當年她和他爸定情的地方。
陸北楊偏開視線,不耐煩蹙眉,“你不用跟我說這個,我沒有知道的必要。”
在她心裏,我從來不是她的孩子。她喜歡的只有陸南桑。
“那當我沒說。”陸南桑扯起嘴角,自言自語般輕笑。
陸北楊抿了下唇,頓了頓,突然道:“我有孩子了。”
陸南桑怔了一瞬,桃花眼連眨了幾下,“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是個女孩子。”陸北楊的口無聲地開合了兩下,似乎想阻止自己繼續說下去。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給陸南桑說這些。
“前兩天剛過百天。很健康,眉眼像我,嘴和下巴像她媽媽。”
陸南桑眉心微動,狹長的眼尾倏地翹起來,“恭喜。”
以前他只認為陸北楊命好福氣大。為什麽他能遇到謝家人?為什麽謝笑書可以不顧一切地愛他?原來真的有拼死去愛的女人,真的有“愛”這回事的。
可這一切與他這個私生子無關。
他們終歸是不一樣的。
陸南桑依然彎着桃花眼,但嘴角聳拉下來了,開口的聲音帶着啞,有點苦澀。
“你女兒,比你命好。也比你和我都會投胎。”
陸北楊唇線上揚,似乎想笑。
他覺得陸南桑說的不錯。他們小時候經歷的,他絕對不會,絕不會讓女兒有那樣的童年。
“時間到了。”身後的門吱地響了一聲,開了。
陸南桑看了玻璃後面一眼,放下話筒站起來。陸北楊坐在凳子上沒動彈,他依然舉着話筒,擡起眼皮看向他。
陸南桑猶豫了一下,又把話筒撿了起來。
“如果,我是說如果,”話筒裏的男聲沉沉的,“如果當初笑書配型不成功,我們也找不到別的配型——”
陸北楊腮邊的咬肌鼓了一下,深邃發沉的目光直勾勾望着陸南桑。
“你,真的會救我麽?”
陸南桑一怔,握話筒的手緊了緊,胸口微微鼓起一圈。他迎上對面的視線,睫根輕輕抖了兩下。
很久之前,有人問過他同樣的問題。
漂亮女人老了也是不醜的,只不過因為生病,整個人急速消瘦,躺在床上像具一碰就散的骨架。
“南桑,如果,我是說如果,”她拉住床邊陸南桑的手,粗重的呼吸聲刮着喉嚨,“如果你哥哥的白血病複發了,你要給他捐骨髓……”
陸南桑呵了一聲,像聽了個大笑話。
“老太太,你是不是糊塗了?他小時候那回我不就做過配型了?配不上。”
“不是的。”楊念搖頭,連連咳嗽了好幾聲,“那是你爸不同意……當時非要我找人做了假的報告。你的骨髓,其實是可以的咳咳咳……”
陸南桑詫異地嚯了一聲,挑起眉。
“你答應我。”楊念形同枯槁的手死死掐着陸南桑的手背,力氣大的驚人,“如果你哥哥有一天真的需要,你要救他啊……”
“你可真有意思。”陸南桑幹巴巴笑了一聲,好不諷刺,“從小到大你正眼都沒看過那個兒子,現在倒想起當慈母了?”
楊念灰白的唇抖了抖,眼淚從凸出來的眼睛裏湧上來,滑過她幹瘦的面龐。
“再怎麽說他也是我的兒子……”她哭了,呼吸愈發急促沉重,聽上去很吓人,好像下一秒肺就要咳出來了,“他是我的兒子,也是你的親哥哥啊!是我對不起他……”
陸南桑垂眸看她,眼中閃過一瞬微不可察的不忍,唇線微微收緊。
“好,我答應你。”
陸南桑閉了閉眼,将記憶收回來。重新睜眼時他又對上陸北楊的一雙眼,深邃的視線鎖住他,是咄咄逼人的質問,深處藏着不易察覺的盼望。
小心翼翼的探尋,想知道答案,又怕知道答案。
陸南桑張了張口,還是什麽都沒說。他挪開目光,挂掉話筒,再也沒看陸北楊一眼,轉身徑直離開了房間。
本章又名:
被嫌棄の男反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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