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八、夢裏的我和“我自己”

八、夢裏的我和“我自己”

盤腿坐在書桌旁,綱吉一筆一劃認真地抄下Reborn交給他的文件。上面都是用意大利文寫的黑手黨各家族之間的勢力分布、實力情況和一些不為人知的小八卦,後面附着日文翻譯。

說起來,他對學習語言其實并沒有多少天賦,曾經一度連國文都學不好,更遑論意大利語這樣艱深的外語。然而無論是他自己還是Reborn都沒想到,他的意大利語的掌握情況超乎想象的快。

從最開始認識幾個簡單單詞、人名,到現在兩周過去,竟然已經能進行普通的相對流暢的口語交流和書面表達了。如果不是綱吉一臉嚴肅認真地保證自己絕對沒有經過系統的學習,那個據說在南極挖石油的父親也完全沒有教導過他任何東西,估計一口巨大無比的鍋又要隔空蓋在他家一走就是五年杳無音信的父親身上。

綱吉抄寫時,Reborn就坐在桌子斜對角,手裏端着溫度正好的醇香咖啡,旁邊有一碟烤得酥脆甜香的餅幹,是奈奈媽媽為“趕作業”的綱吉準備的,當然,現在都是他的了。

啄了口咖啡,Reborn黝黑的大眼睛漫不經心地落在認真抄寫的綱吉身上。容貌尚未長開所以顯得稚氣未脫的少年沉靜而專注,眼神幾乎沒有離開過本子和文件,仿佛他的世界中只剩下這兩樣東西,正在做的這件事。

真是乖巧得不真實啊,蠢綱。

最初接下培養綱吉任務時,Reborn便預料到這會是件棘手的事,事實也确實如此。沒有抗拒的少年以令人嘆為觀止的速度進步着,卻全然不在意,或者說不夠在意這個既定事實,就好像成為彭格列十代首領候選人對他來說,和工作日要上學一樣稀松平常。他的努力,更像是完成Reborn給的任務,而不是他真的願意去做。

歸根結底,他為什麽不抗拒?因為他無法抗拒,所以接受。那麽他又為什麽要變強?為了活下去嗎?不,是為了保護媽媽。

這個孩子在小學的第一篇作文裏,以信仰似的篤定的口吻寫下:我想成為巨大的機器人,這樣就可以保護媽媽了。自記事以來,到如今的無奈為之,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最重要的媽媽而已。

這才是Reborn最不能忍受,也難以改變的一點。換句話說,綱吉缺乏主動性和積極性,更缺乏自主性。這樣的他,絕不是Reborn會承認的合格的彭格列首領。

還有一點就是,這位睿智的家庭教師隐隐覺得,面前這個看似簡單純粹的孩子,似乎一直以來都在壓抑着什麽。他将某一部分的自己包裹在真實親切而又美好的溫柔包容中,展露給每一個他或多或少付出了信任的人看。至于那部分被遮蓋起來的不那麽好的,甚至可能是缺陷的東西,他就拼命壓抑着。

此刻的他,狀若放松,其實早已如同一根繃緊的弦,誰也不知道何時會斷裂,而斷裂之後,又會造成怎樣的後果。

不妙啊,從成為阿爾克巴雷諾以來,Reborn很久沒感受過這種無從下手的糟糕感覺了。

心不在焉地思索着現階段對于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事,太過于專注的Reborn沒發現綱吉不知何時已經抄完文件了,喊了他兩聲沒得到回應正一臉疑惑地看着他。

“……Reborn?”

手指輕戳上小嬰兒細嫩的臉蛋,綱吉再度低聲喚道,換來的是不輕不重的一巴掌。

“幹什麽?蠢綱?”回過神來的Reborn掩飾般喝了口咖啡。

“我抄完了。”揉揉被拍紅的手背,綱吉将本子與文件推給他,“要不要檢查一下?”

Reborn心不在焉地草草看過便随意地堆到旁邊,跳上綱吉肩頭:“蠢綱,今晚的意大利語學習先到這裏,去洗澡吧。”

“是……”綱吉猶豫地應道,卻莫名發怵,總覺得此時的Reborn怪怪的。

這麽輕易地放過自己,難道他轉性了?不,綱吉更願意相信他是要用新的法子折騰自己了。

浴缸中放滿加了浴鹽的熱水,朦胧的水汽蒸騰于暖暖的空氣,悠然浮動,宛如游雲。綱吉頭上頂着毛巾浸在水裏,熱水堪堪漫過肩膀,露出精巧的鎖骨和纖細的脖子——少年身量尚未長開,依然稚氣得像個孩子。Reborn在他對面,小小的身子完全泡在水中,只露出個腦袋在水面上。很難想象,以他的身形是如何做到的。

“阿綱。”踢了踢小腿,Reborn突然開口,清亮平靜的聲音在空曠的浴室裏帶起很輕的回音,将綱吉的注意拉了過去,“你覺得這段時間過得怎麽樣?”

過得怎麽樣?

太過溫情的問題不像性格鬼畜惡劣的Reborn風格,也讓綱吉不習慣。他的老師應該是一邊裝純良無辜一邊挖坑設套把人往下踹,為什麽這會兒又來當知心“弟弟”了?難道又是他惡趣味的cos?

“發什麽呆!沒聽到我的話嗎?”在他發愣時,一捧水花毫不客氣地潑了上來,随之而來的還有Reborn不耐煩的催促。

對嘛,這才是那個斯巴達嬰兒應有的樣子。

抓下毛巾擦臉,綱吉唇角習慣性揚起柔和淺笑,又柔又暖:“我覺得還不錯,學習到很多以前沒機會也沒時間接觸的東西,還無意間與雲雀學長拉近了關系。雖然訓練很累。”

望着他臉上那抹淡淡的自己一直很喜歡的笑意,Reborn突然覺得煩躁。他伸手想拉帽檐,卻發現因為洗澡自己把帽子摘下了。同時也因這個動作,他明白了自己煩躁的原因。

綱吉的笑,就跟他拉帽檐的動作一樣,都是掩蓋真實心緒的僞裝,更多的代表習慣,而非真心。單從掩飾而言,綱吉挑了個最不容易被察覺的方式,因為他是大空,該誇他聰明還是愚蠢?

“蠢綱,別拿這種答案敷衍我!”從水裏跳起來用力捶了他一拳又快速落下,Reborn黑臉說道。

綱吉奇怪又無辜地摸着被打的地方,不明白為什麽自己說實話也被揍,軟軟的耳朵一樣的發角委屈巴巴地垂下:“Reborn,我說的都是真的啊。”

他怎麽會對現在的生活不滿意?

平安喜樂,他占了三個,即使“平”從Reborn到來之後便注定會消失,但最重要的是媽媽還在,他所熟悉的一切都還在。沢田綱吉從來不是貪心的人,他太懂得珍惜和适可而止,所以對于生活的要求并不高。以前不交朋友,是害怕變化,也是害怕某一天的離別會擾亂自己的心。

可現在不一樣。

隔水虛虛地将沉着臉不說話,卻由于聽到自己心裏聲音而緩和了神色的Reborn環抱入懷,綱吉的下巴輕輕搭在他頭頂,與自己相似的刺猬頭出乎意料的柔軟。

見Reborn沒推開,他得寸進尺地蹭了蹭,悠遠深邃的目光落在水面漾開的波紋上,仿佛随着它們的搖曳看到遙遠得存在于時空另一端的事。

“Reborn,你有記憶嗎?”綱吉小聲問。

“廢話。”聲音不鹹不淡,但沒有不耐煩,Reborn知道他要對自己敞開心扉了。

“我說的記憶可不是簡單理解的那種啊。”無奈一笑,綱吉柔軟的眉眼剛剛彎起,便又默默地平複,神情淡淡的,“小時候我真的是個廢柴。走路用摔的,吃飯會嗆到,害怕一切動物,老師教的知識我總是最後一個學會,別人随便寫寫就能完成的作業,我要翻書思考一個晚上。膽小、笨拙,是你到來之前我僞裝的模樣的縮影。”

“你好意思說。”Reborn輕哼道,“那後來呢?你變聰明了?”

“沒有,Reborn,我沒有變聰明,我一直是那個笨笨的孩子。”好像覺得冷,綱吉微微縮起肩膀,恐懼、慌亂的情緒在臉上閃過,他不由得收緊手臂圈住自家老師小小的身體,“只是,在我小學三年級時,我做了一整年的夢。同樣的角色,不同的故事,同樣的結局的……夢。”

“每一天晚上,我都夢見自己今後的人生。從廢柴開始,到經歷蛻變,遇到想要守護的人,本以為可以一直走下去,卻在中途美好斷裂,整個世界變成了灰白。”

“我夢見……”他哆嗦着嘴唇,艱難地說出那個可怕的、荒誕的、令他恐懼萬分的結局,“媽媽死了,被我的敵人殺死的。”

Reborn藏在水下的手猛然握成拳,他感覺到緊貼的胸膛冰冷的可怕,溫熱的水流無法為其增添一絲一毫的溫度,于是動了動靠得更緊一些。

“我站在墓園中,那天永遠都在下雨,天空灰蒙蒙的,好壓抑。撐着傘,我看着墓碑旁的白玫瑰,在心中無聲地哭泣。”綱吉喉頭縮緊,話都快說不連貫,斷斷續續的,Reborn并沒有催,“最後的結局是,我躺在裝着許多白色百合花的……棺材中。”

他說出這句話的那一瞬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家庭教師險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殺氣。

死了?荒謬!他的學生不可能那麽輕易死去!

Reborn篤定得掩飾似的心中默念。

“Reborn,我做了整整一年類似的夢。無論那些我一段也記不住的過程怎麽變,無論那些我總也看不清臉的同伴怎麽變,這個清晰得殘忍的結局與平淡無奇的開始從未變過。在那個夢裏,每一個‘我’的生命都終結在二十四歲,十年後。”綱吉長嘆一聲,“我不認為那只是夢那麽簡單,所以我找了許多相關書籍來看,結果偶然間,我看到了平行世界這個時空觀點。我想着,會不會是某一個平行時空的自己,用如今的我難以想象的方式将無數個時空的‘我’的記憶給了我,希望我能改變這樣悲哀的結局。”

“所以從那天起,我開始瘋狂地學習,讓媽媽給我報很多補習班。表面上,我仍舊是笨拙的一事無成的廢柴綱,暗地裏,我用盡所有力氣變成與最初的自己截然不同的人,我想改變這個開始,從而影響結局。”綱吉認真地說道,“而且,我也在等夢裏的夥伴出現。”

“Reborn,”他低下頭,望進嬰兒漆黑得望不見底的眼眸,“你是那些人中的一個吧?”

“哼,我怎麽知道,這又不是我的夢。”雖然假意察覺不出稍微升起一絲高興的心情,但Reborn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他今晚聽到的最好聽的一句話,“行了,別再想那些夢,洗好了就出去睡覺吧。”

“知道了。”綱吉抿嘴微笑,耳朵一樣的鬓角精神地豎起來,還抖了抖。

他知道,這是Reborn別扭的關心方式,不想他繼續沉浸在哀傷中。這家夥一向這麽不坦率。

換好睡衣,綱吉抱着一到時間就開始犯困的Reborn走出浴室。嬰兒的身體脆弱,需要大量的睡眠,這種本能般的習慣即使是Reborn也無法抵抗。

把昏昏欲睡的Reborn放上他的吊床,再拉過被子蓋上,綱吉學着小時候媽媽的舉動在他額上輕輕摸了一下,說:“晚安。”

Reborn吹起了小泡泡。

燈光熄滅,溫柔清輝透過被夜風拂起的窗簾灑下,如水波輕漾。

……

“綱君。”

只天邊泛起魚肚白,其他地方仍漆黑一片的清晨,在綱吉給難得賴床的Reborn蓋好被他踢掉的被子,輕手輕腳地下樓,如往常般準備出門跑步時,他看到了亮着燈的廚房裏媽媽的身影。正在準備早餐的媽媽頭也不回地喊道,在他停下時回頭看來,露出柔和的笑容。

“媽媽?”綱吉愣在廚房門口,“怎麽起這麽早?”

“想早點起來給綱君做早餐啊。”媽媽揮舞着鍋鏟精神滿滿,元氣十足,“綱君每天都很累吧?我要給綱君做很多好吃的補充精神!”

綱吉心裏一暖:“謝謝媽媽。”

說完,心底的溫暖迅速化為堅定。他一定要保護好媽媽,絕對不可以讓她變成夢裏的結局!

揮揮手,綱吉拉開門走了出去。

街道旁的路燈還亮着,燈光朦朦胧胧的将周遭景象都包裹在松脂般暖柔的色澤中,宛如凝固的精致琥珀。離開院子,綱吉深吸一口氣,清早的微涼的風伴着不知從哪家院落裏飄來的花香湧入胸腔,清澈如泉水滌蕩,滿心濁氣都排了出去。

他稍稍活動筋骨,正準備開始跑步,突然看到不遠處走來一人,大半身形籠在夜色中,只有一頭銀發還算清晰。等他走得近了,綱吉才發現他原來是獄寺。

獄寺穿着并中的校服,袖子挽到小臂,手上還帶着各種酷帥風格的戒指手镯,視風紀如無物,也不知道昨天是怎麽通過雲雀學長檢查的。長及肩膀的銀發光澤柔潤,略顯淩亂,襯得一向鮮少有好臉色的俊顏都比平時柔和許多。

“獄寺君?”綱吉暫停動作,疑惑地看着低頭緩緩朝這邊走來,因為在想事情所以沒發現自己的人。

聽到他的聲音,獄寺一個激靈擡起頭來,看到一直在心裏盤桓的“十代目”時黯淡的眼神亮了起來,星星似的光點在眼底明明滅滅閃閃爍爍,亮度瞬間壓過路燈。

“十代目!果然和Reborn先生說的一樣努力啊,這麽早就起來訓練了!”無形的耳朵在頭頂精神地抖動,獄寺先是崇拜地說着,然後又堅毅地一握拳,“我也要向十代目看齊!絕對不能埋沒十代目左右手的名號!”

十代目的左右手……槽點如槍林彈雨般密集。

“那個……獄寺君。”總覺得糾正了也沒用,綱吉索性跳過這個話題,撓撓臉頰問:“這麽早,你來這裏幹什麽?”

剛剛還自信滿滿恨不得立馬大幹一場的獄寺身體一僵,俊美面頰登時染上可疑紅暈,幹笑着結結巴巴地道:“我……哈哈哈,我……就散步,偶然路過這裏,哈哈哈哈哈哈……”

散、散步?你在侮辱我的智商還是侮辱你自己的智商?

綱吉眼角抽搐,望着面前就差将心虛寫在臉上,渾身不自在,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的少年,突然“撲哧”一聲笑起來。獄寺被他笑得呆了呆,雖然窘迫,目光卻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笑顏,舍不得移開。

“十、十代目……”

“我姑且相信你是來散步的吧。”溫和地打斷他的話,綱吉毫無顧忌地釋放出大空式溫暖,邀請道:“既然都來了,要不要跟我一起訓練呢?”

獄寺頓時精神地站直,腰板挺得像标杆,大聲應道:“是!”

怎麽還是這樣傻傻的……

腦海中突兀閃過一句模糊的話語,綱吉沒有深思,和他一起跑向并中,繞着學校跑步起來。

街角轉口,一個賣包子的男人推了推臉上不合時宜的墨鏡,目送二人并肩從自己攤位前跑開,藏在圍巾下的嘴角微微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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