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男主
第1章 男主
大祁昭明二年春三月。
天将明,暮色猶未清,熹微朦胧。
廣陵城城門被迫提前打開,城上城下人影斑駁,守城士兵尚未反應過來,便見一列軍隊魚貫而入,形影模糊,目标卻十分明确,直奔城內東南角。
恍惚間過了很久,又似乎眨眼功夫,那東南角的王府府門前便已列隊數百人馬,玄甲鐵胄,肅然而立,靜待命令。
天色已然亮起。
朱漆木門緊緊關閉,頂端高懸着金邊檀木匾額,其上龍飛鳳舞的勾着三個大字“懷王府”,而門檐下空空蕩蕩,竟無人看守,涼風打轉兒棄過幾片綠葉,悠悠飄落階道,凄涼冷清。
“主子,連個守門的人都沒有,難不成懷王真的已經畏罪潛逃?”影衛統領詢問的看向身前,神色不解。
古往今來,藩王擁兵自重,趁機謀反之事并不少見。可今日這出,本是懷王與主子之間商量好的一場戲。
如今懷王棄府而去,倒叫人不得不起疑心。
半晌未聞回應,他座下的棗紅大馬不安分,鼻孔冒着粗氣往他口中主子座下昂着腦袋威風凜凜的馬兒身邊湊。
黑馬正神氣十足顯擺自己光滑的皮毛,突然被個棗色腦袋湊過來,它重重地從鼻子裏“哼”出聲,走開。
馬背上的人垂眸,繼而面無表情瞥向棗色大馬上的影衛統領,輕輕一眼,影衛統領立即懂事的退回原位。
祁折收回視線,淡聲吩咐,“進府。”
聞言,統領忙不疊領命下馬去叩門,輕輕三聲,音韻短而禮貌。
他甚至回頭對祁折擺出一副“我很講禮數吧”的表情。
Advertisement
祁折:“……”
“長明,你是來懷王府上做客的?”
影衛統領長明一愣,而抛出此言的祁折提劍而起,腳尖輕點馬背,利索幹脆的翻牆進去。
身手堪比江湖盜俠。
長明咂舌,不做客,咱也不能做賊啊主子,實在不行咱們撞破門也比鬼鬼祟祟進去要威風些。
腹诽再三,長明還是帶着人自覺順着主子翻牆的路線進府。
懷王府內空空蕩蕩,好似無人居住般。
祁折繞過三兩庭院,依然未見有人的蹤跡,府裏不見有奴仆慌慌張張的逃竄情形,也沒有四處散落着金銀布帛的淩亂之象。
連接不同院落的長廊邊垂着月白紗幕,風吹過,飄渺如流雲,悠然清遠,再看府中的擺設,不顯華麗卻處處精致,只覺主人定是位淡雅高貴的高人。
想來懷王果真如父皇生前所說,不慕名利一生喜好逍遙,自在随性。
這般想來,祁折攜大軍剿殺反賊的陣仗擺的極大,但懷王心知他的來意,離府必然不是逃走,現在這場面,估摸着他是有別的更要緊的事。
可又是多麽要緊的事,值得他在這個關頭離府呢?
祁折想不通,幹脆拉回思緒,話說主人離府,奴仆不知事情輕重,逃亡時竟會放任府中的珍寶錦衣玉帛視而不見。懷王府中的下人還真是……
“兩個時辰,能不能把暗道修好?”急躁而焦灼的聲音在不遠處的院中響起,打斷了祁折的思路。
他立即隐匿氣息靠近院落,視線滑入院中。
一眼望到滿院子跪着的下人,從數量上看,應當是懷王府內所有奴仆,俱都跪伏在地,朝向背對祁折的少年。
少年着藍衫,身量瞧着極為清瘦,他腳踩凳子,手袖高高挽起,單手叉腰,另一只手煩躁的揉頭發。
有下人回複他的話,“回殿下,最少兩天才能修好暗道。”
少年摸摸下巴,思索片刻,揮了揮手道,“也可以,趕緊修好就成。”
臨安距離廣陵城起碼有一千多公裏,那暴君帶着十萬大軍,走上十來天應該挺正常,兩天時間綽綽有餘。
約莫是急着修暗道,那少年只随意問了幾句便打發走下人。
院中下人三三兩兩退去,只剩少年和一名身着利落黑色勁裝的侍衛。
祁折悄無聲息的靠近兩人,回廊彎曲,又有紗幕,他的身形輕易被掩藏,怕也無人想到,他敢如此大膽的深入府中。
院中少年的身份,祁折已經猜出來,他打算聽聽懷王世子準備怎麽逃亡,順便探出懷王的下落。
院裏,世子殿下雙手背在身後,神色郁郁的來回走動。
便宜爹是七天前離府的,暴君帶兵是十天前從都城出發的,我他媽因為藥浴昏迷到今天才醒。
現在這個懷王府,除開那些仆從之外,連侍衛都只剩一群戰五渣,便宜爹還是個謀反不成被清剿的亂臣賊子,我真的……什麽史詩級地獄開局啊艹!
除了七天藥浴,我什麽都沒得到,這爹走之前好歹留個信呀。
而且逃生暗道也在我醒來之前的一個時辰塌了,哪有人慘成這樣?真他媽煩的想再死一次啊啊啊啊……
以祁折的視角,他只能看到懷王世子郁郁的臉色和躁動的腳步,并不知曉其心理活動如此豐富。
院裏二人仍未察覺有不速之客,祁折越發大膽,距離越發拉近。
【煩的想再死一次啊啊啊……】
鬼哭狼嚎般的聲音猝然響在耳邊,祁折身形頓定,猶疑的看向周圍,又下意識看向院裏,卻并未見到院裏兩人張嘴,可這聲音他卻聽得清清楚楚。
祁折微微皺眉,後撤兩步身形凝神靜氣。
只聞世子的腳步聲,院落外的下人揮動工具,搬運東西走動的聲音,仿佛方才的動靜是祁折幻聽,他定了定神,權當是自己多日趕路疲憊映現幻音,續又往前移動幾步。
那邊雲暮秋悲傷釋放完畢,大腦飛速轉動,緩了緩,他收斂心情問旁邊站樁的侍從,“簡直頭疼,我爹走之前說什麽沒?”
侍衛抱劍沉默,仿佛老僧入定般,雲暮秋倒也不着急,心中暗數三聲,果見後者做出反應,搖了一下頭。
雖然才醒來兩個小時,但雲暮秋已經大概摸清楚了自身處境和身邊人的狀況,他身邊這個侍衛,可能是府裏唯一拿得出手的高手了。
高手嘛,有點小怪癖很正常。
因此他的反應,顯然在雲暮秋意料之中。
“沒就沒吧,”情緒到極點後,他心态反而更加平和,雲暮秋擺爛躺平,堅信自己絕不會開局下線,“等暗道修好,咱們偷溜出廣陵城找他。”
【大搖大擺出城肯定會被暴君的人抓住,偷溜雖然不威風,但狼狽離場不過是我東山再起的預告。】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保住性命最重要。】
清亮的聲音湧入祁折耳中,他神色凜然,視線直直射向那道清瘦的身影,似要透過衣物皮肉看進內裏。
是他嗎?
耳邊聲音微頓,那道身影放下衣袖。
【只是沒想到我穿個書居然拿個亂臣賊子的劇本,唉。】
聽到某個字眼,祁折瞳孔微縮一瞬。
【要是穿越也還好,起碼有歷史記載,我能摸着前人的石頭過河,對背景也有了解,現在……衆所周知網文爽就完事兒了,穿書文哪有歷史邏輯的啊!】
【唉,我一生行善積德,怎麽會落到這種下場。】
少年似是想起什麽要緊事,嘶了口涼氣,搖搖頭背手徘徊。
【不對啊,便宜爹是世襲王爺,手裏有大把勢力,備受當地百姓愛戴,頂頭上司又是個暴君,加上我是穿來的,這buff疊的,我怎麽也不能當反派吧?】
【祁折祁折,究竟是我看的哪本書裏的啊。】雲暮秋煩躁的揉了揉腦袋。
最近穿書小說火得要命,真沒想到他也能趕個潮流。可惜他看過太多小說,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劇情和人物。
祁折心中驚異,目光難掩詫意的看向院中,少年并未張嘴出聲,現下正沒個正型的靠在石桌邊,聽那調調,只像是他能說的話。
祁折冷着臉仔細用內力探尋周圍,心中确信大半,這聲音實在不像其他人能發出的。
他聽說過南疆有秘術,以腹語與人交流,但現下并無第二道聲音與之聯系,此等奇異場面,饒是祁折見多識廣,也有些摸不透。
更費解的是,這人神神叨叨說些什麽呢?
那莫名出現的聲音扯七扯八不少,忽然驚喜,【等等,暴君诶!】
祁折眼神莫名,他是暴君,就這麽值得開心?
旋即他神情微暗,何況這暴君的名聲,呵。
【歷史經驗告訴過後人一個道理。】
【暴君必然會被仁君替代,推翻暴權建立新的政權,這種推進歷史進程的大事業,我,穿書而來的天命之子,義不容辭。】
【我哪是反派,我是天命男主啊!】
随之院中少年右手握拳,砸在左手手心,神情激動不已,搞半天是某點權謀文大男主崛起劇本,難怪他開局艱難,合理。
前期嘛,慢慢茍就完事兒了。
反正我是男主,死不了。
祁折眸色微動,這腦子看上去不太好的世子殿下,心中所想倒是叫他大開眼界。
捱過一炷香,天色大亮,祁折滿腦子充斥着“逆風翻盤神一般崛起建國大典在哪開”。
很好,這人已經在構想大典上以什麽帥氣姿勢入場了。
……祁折反思自己,他為什麽要在這裏聽腦子不太好的小世子做白日夢,他也跟着不正常了嗎?
怪不得廣陵人盡皆說世子纨绔,閑書看得太多。是有些神神叨叨,滿嘴講些別人聽不懂的詞。
念頭落下,恰逢長明為尋他稀裏糊塗的帶着一衆影衛進院,動靜很大,祁折沒辦法再藏下去,索性冷着臉拎劍走出回廊。
影衛走動間帶起的鐵甲摩擦聲,在安靜的懷王府內格外清晰,這忽然出現的一隊軍隊,表情肅穆,身着甲胄拿着武器,把院子圍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院中兩人自然察覺到,侍衛火速抱着劍躲到雲暮秋身後,後者愣了愣,下意識整理儀容,然後站直看向領頭的人。
祁折清晰的看到雲暮秋挑了挑眉,不出所料,世子殿下心中定然在說些古怪的話。
念及至此,他驀然發現自己此時聽不見世子的心聲,祁折回憶方才場面,心中試探,面上冷着臉緩緩上前,距離逐漸拉近,壓迫感令人發怵。
然而四目相對,祁折耳邊響起熟悉的聲音。
【哇去,隔老遠就感覺這哥們兒顏值高,這走近一看是真的帥啊。】
【啧,他走這麽近是為了讓我看得更清楚嗎?真自戀吶,哪像我雖然玉樹臨風氣宇軒昂,但主打一個謙虛。】
祁折和他對視,整張臉暴露在雲暮秋的視線裏。
他生着一雙桃花眼,眼尾上挑,本該缱绻動人,偏偏眸似古井無波無瀾,又因着眉峰淩厲,慣來面無表情,整個人恍若料峭春寒般冷峻。
感嘆完古代人的顏值,祁折發覺他的目光下移,旋即,【他怎麽帶着龍紋朱玉?卧槽?這個打扮……】
雲暮秋猛然意識到什麽,驚慌失措之下,他收起瞪大的雙眼,對祁折乖巧一笑。
無需多想,他猜出面前猶如煞神的男人便是那暴君祁折,原主對祁折的認識不多,至多幾個形容也沒見褒義詞,此刻再看那身要吃人的氣勢,看他面相……
總結,不是個善茬兒。
他想到自己方才推出的結論,不由心裏苦嘆冤家路窄,這人如今與他可算是死對頭。
衆所周知,男主和反派絕無可能共同存活,只有你死我活的下場。
相比雲暮秋偷偷打量的目光,祁折的視線就直白不少。
方才在暗處,未曾瞧清楚懷王世子的面貌,這般一看,少年藍衫墨發站在他身前,唇紅齒白,明眸善睐,委實有些漂亮得不似凡人。
難怪從前廣陵來報的信件裏,再怎麽對懷王世子有偏見,也沒見提及世子長相不佳。
這會兒笑得乖巧,看着倒是順眼,當然……他的心聲并不像表面那樣。
【卧槽,反派陰恻恻打量我的眼神是怎麽回事?真要送我一程?他沒事兒吧,我剛上線呢。】
祁折神色冰冷,長劍出鞘,直沖世子面門。
場面太離奇,他需要再次确認一下事實。
方才擡起手,雲暮秋臉色猛變,拉着侍衛連連後退,那架勢恨不得退到府門外。
少年藏不住心思,光看臉色,便知道他此時心裏叨叨的停不下來,但祁折又聽不見了。
他用目光丈量着兩人之間的距離,約兩丈有餘。
玄衣男人眼神平靜,劍指着少年,緩緩走近,一步兩步,縮減距離。
一丈三,一丈二,二人相隔一丈之時,祁折聽到那道慫唧唧但倔強的聲音再次出現。
【靠,後面沒路了!早知道換個方向退。】
【他媽的臉都要笑爛了,他還想殺我!果然是暴君!大反派!】
慫歸慫,少年依舊護着身後的侍衛,身形也不曾動搖分毫。
他衣袖寬大,堪堪擡起便露出小臂,手腕骨節纖細,雪色的內襯映得他身形消瘦,這般模樣,偏要保護看着就比他精壯些的侍衛。
實在不知道該說他傻還是聰明。
祁折的劍緩緩落下,落在雲暮秋身上的目光看不出情緒。
一丈之內,世子心中所想皆會入他耳中。
也不知祁折放下劍的動作讓世子想到何事,他看到雲暮秋的神色頓了頓。
【暴君是不是想看我求饒啊,嘶……好像是這個道理啊,所以說笑臉相迎失策了。】
倒是能屈能伸,祁折評價道。
【要不幹脆哭幾滴鱷魚淚,最好是邊求饒邊哭?畢竟他應該很喜歡看人慘兮兮的吧。咦好變/态的,但反派有點特殊愛好也不是不能理解。】
祁折頓住思緒,淡漠的将視線移到他臉上。
面前少年的眼型偏圓,眼尾垂下顯得很可憐,很像無辜幼犬的眼睛,此刻淚盈于睫,如同斷了線的珍珠簌簌滾落,楚楚動人,我見猶憐。
“陛下,”他眼巴巴的看着祁折,刻意示弱般放低聲音,“求您別殺我。”
他生的實在漂亮,清麗脫俗的谪仙模樣,落淚卻不突兀,倒叫人想起他原就是嬌貴公子哥,被這般場面吓哭求饒也并不奇怪。
【哎,用盡畢生逃課裝病的演技只為活下來,這大概就是點家男主初期的卑微吧。】
滿意的看到一群影衛們目瞪口呆的表情,雲暮秋深覺自己演技精湛。
滿懷自信的他邊掉淚邊偷瞄那拎着劍的男人,劍尖尚在滴血,神情十足冷峻,側顏印有一絲血跡,仿若修羅在世。
在他眼裏,更像沒有感情的木人。
【不是,這哥們兒特種兵嗎?怎麽不給個反應啊,媽的我淚都要流幹了,算了,我再掐一把。】
祁折視線略移,目光落在少年手上,果見他又掐了一下大腿,心中奇奇怪怪的嘀咕聲不斷,眼淚掉不出來,偏要硬擠。
像極了大臣們不走心的演技。
他突然冒出幾分興味。
作者有話說:
開文喽,希望能帶給寶貝們一個愉快的暑假
(v^_^)v
前文感覺奇怪的設定伏筆,後期基本全部都有回應,如果感覺奇怪,可以往後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