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萬人迷
萬人迷
奧托他們來這裏,是為了最後一次嘗試找到上帝文明的所在。這當然很危險,所以,他才無論如何想再見一次洛予。
議長他們顯然還沒死心,上帝文明之前提出了條件——想要和洛予接觸,所以他們才同意了這次去機械星系的行動。
果然,昨天,他們再次提出找上帝文明的計劃,帶上洛予一起去,連首相也遲疑倒戈。
但被奧托當場否決。
叮囑完不必叫醒洛予,奧托就要離開,卻看到洛予從裏面出來了。
他換了毛衣,白色的衣服和頭發和他自己,分不出哪個更白。夜風和雪花裏,很快有士兵跑過去給他撐傘,他小幅度笑了下,口型是在說謝謝。
有人瞧見了他,興奮地跑去和他說什麽,他側頭安靜地聽着。傘沒擋住風,他背後還是被雪淋濕了一小片。
奧托将手中抓着的鑰匙塞給首相,快步走近他,“怎麽不休息?”
被外套兜頭罩住,洛予抓了一下,慢悠悠抓下來穿好扣了扣子,才說:“自然醒。”
奧托看向一直在和他說話的士兵,士兵尴尬地立正敬禮,不敢再擡頭。
洛予瞥瞥奧托,開口解圍:“你們要去哪裏?”
奧托說了早就準備好的借口,他抿唇一笑,神氣分不清是信了還是沒信。而後他一只手抓起士兵的帽子,将手裏的信封放進帽子裏面,重新蓋上,拍拍對方肩膀上的雪花,向撐傘的人也道:“忙去吧。”
很是體恤前男友部下的辛苦。
“那是什麽?”奧托問。
見那兩個士兵走遠了還在回頭,洛予揮了揮手,“情書哦。”
奧托:“……”恨有時不能學會不發問。
“在T12這麽受歡迎啊,”首相走過來,驚奇道:“網上輿論一點也看不出來。”
奧托瞥去一眼暗含冷漠。
洛予豎起一根手指,白瘦好看,搖來搖去又定住:“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哦。”
“難道網上輿論是假,線下喜歡是真?”首相調侃。星網幾百億人,他們也知道在T12,對洛予什麽觀點的人都有,“為了引起你的注意,闖入你的世界?”
洛予意味深長:“說不定線下表白,網上罵我。”
首相:“……思路氫氣。”
奧托望了望洛予,夜色中,兩人視線交錯了一下。
洛予側頭看向首相:“是上帝文明的事?”
奧托沒想到自己的借口一分鐘都沒撐過去,“等等……”
首相坦誠:“對。而且需要你幫我們個忙。”
“什麽忙?”洛予歪頭。
“你先回去。”奧托語氣忽然變了變,先看向洛予說道。
“您再這樣拖延,議長就要瘋了,”首相無奈笑着說:“他還要給民衆交代呢,”首相看向洛予,“借一步說話?”
洛予看看冷冰冰的奧托,又看看笑眯眯的首相,思考片刻,拉着首相就跑了。
執政官旁邊的士兵:“?”
奧托微微皺眉,他當然可以暫時攔住,不過會引起不小的動靜。而且首相要說的事,本來也已經瞞不過去。
“我們先走。”奧托說。
“不等首相了嗎?”
“他喜歡說,就讓他留在岸上說完。”奧托将袖章理好,快步往人群處走。
但是有些事他不可能答應。
洛予他們跑到了輪船最上面的甲板。
這裏背對着海邊,往下看,遠處就是連接着森林的一整片黑暗中月光下的沙灘。
洛予接過水,手臂屈起,往後扶着欄杆,他擰開拉環,濺出點氣泡,眯了下被濺濕的眼睫。
首相還在斟酌言辭,洛予直接開口:“行了,我跟你們去一趟看看,餘星數據我也交給奧托了。”
之前林禾告訴過他,那邊似乎想和他接觸一下,盡管還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不過他也很感興趣。
首相:“……好。”
有三三兩兩的人從下面經過,正在養傷的士兵被同伴推了把胳膊瘋狂示意,呲牙咧嘴地順着往上看。
沙子踩着很軟,他們擡頭的時候夜風剛好吹散了遮蔽視線的頭發,眼前忽然亮了,也不是特別明亮,像是月光有那麽一瞬間,落在了手掌上。
那人和首相相對站着,雪白毛衣,原本已經把頭發紮起個馬尾,不知道和首相說了什麽,笑笑,又放了下去。
風很大,一瞬間把發絲吹得揚開,那人懶洋洋靠着船欄杆,有一剎那,似乎是看到了下面正在看他的人。
雨突然停了。只剩下雪在飄飄揚揚地下。
人們疑惑時,一只透明的雨簾湧動的大鳥俯沖下來,将整艘船澆了個濕透。首相先小心翼翼帶着謹慎地站了上去,雙手扶穩,不再亂動。
洛予笑得咳嗽。
首相悻悻,在半空中大聲喊:“你怎麽還不上來?”
聲音被風吹得又輕又模糊。
洛予指指下面。
許多人站在不遠處,遠遠地看着這裏。雪越來越大,有人打着繃帶只穿了件單衣也不進去躲着,眼睛明亮,和同伴低語。
首相佯裝生氣:“都看什麽看,原地整頓回營。”
一開始陸陸續續有人真的往回走,見其他人笑着站着不動,才反應過來,也都停住。
首相:“啧,軍紀何在啊……你趕緊上來。”這鳥完全透明,能看到底下的高度,怪滲人的,死也要拉個墊背比較安心。
洛予輕松翻身上去,“奧托他們應該已經先過去了,不會等我們,你指路吧。”
人群裏,養傷的那個士兵被同伴喊了幾次“級火”才回過神,飛快從背包裏抓出速寫本和筆。
如果在熱烈的人潮,有些人就是雪山冰冷的太陽。如果零下的冬夜,有些人就是鮮豔生動的冰層。
夜風中飛速地往和奧托他們相同的目的地趕去,終于消失在了衆人視線裏面。
首相從發梢感覺了一下,很軟,冰冰涼涼,“确定剪了?”
他抓起頭發,比了個刀的手勢。首相又摸了摸他的頭發,終于慢慢從耳朵根剪掉。
然後随手抓出個黑白色的海軍帽按住他的頭,戴正,“恭喜你,新兵。”
“……”洛予:“消停點。”
“确定不要來個熱吻慶祝一下?”
洛予:“你也不想從這個高度掉下去吧?”
首相閉嘴。
那一年,世界末日的傳聞登遍了各大報紙。極端氣候,炎熱嚴寒暴雨,聖誕節一直持續到第二年夏天的雪。孩子坐在爬滿青藤的架子下突然被海嘯淹沒,士兵們記者們奔走呼號提醒撤離。
火山爆發,地殼運動,預測和推演不出的具象的生離死別。
在天獅星帶,一艘沉沒了船帶回最後一聲鐘響。
七大星系同時宣布戰時戒嚴,強制征兵。除了洛莉塔星系仍帶着一絲仁慈,其餘六大星系都酷法變革。第二年洛莉塔星系女王與世長辭,林禾繼位執政官,也緊跟其他六星系的厲法,開始改革。
站在港口等着孩子死訊或者生還的母親,一度成為報紙上經久不衰的新聞。
奧托執政官無疑生還了。
人們一夕之間知道了上帝文明的真相。當那艘黃金圓盤般完美漂亮的星船出現在人們的視線中,肉眼不能直視的絢爛光輝,留下了讓他們接下來得以生存的箴言。
他們自相殘殺,不擇手段地發展科技。晨砂執政官率先宣布了觀測其餘兩個宇宙和上帝文明的瞭望塔,羲息執政官也緊随其後。
複出的葉慈博士對此态度卻耐人尋味,嘲弄表示“究竟是為了觀測敵人動向,還是為了捕捉一個消失不見的人?”
在晨砂政府代發言人予之警告之後,葉慈博士删除了相關言論。
新星紀第十年。
整個世界已經有80%淹沒進了水中,數不清的生命灰飛煙滅的同時,科技并沒有突飛猛進。随着水線上升,世界正在向毀滅傾斜。
葉慈博士作為将腐蝕性武器發揚光大的人,已經成為激進派的代表人物。在羲息執政官一改往日執政作風的這些年裏,機械星系也成為以高尖恐怖武器為代表的一股力量。
奧托政府尚還算安定,正在“退潮期”。人們将戰時叫做漲潮,每逢這時就會迎來大規模征兵,而戰後,孩子們脫掉軍裝回家,就是較為平靜的日子。
級火就是這樣一位退役老兵。他才三十幾歲,因為殘疾退役後成為了反戰畫家。他的畫顏色漂亮,題材大膽,很快就享譽星際。
今天是他的畫展在白鳥星開展的第一天。這裏是奧托政府仍完全在水面之上的宜居星球之一,游客絡繹不絕。
他注意到有個青年在他的成名作前停留了很久。盡管那裏一直有很多人,但是很少有人會看兩個小時。
那是一幅海邊極光圖,畫面裏銀白頭發的青年随性地靠在欄杆上,仰頭和占據了半個畫框的天使親吻,他頭發上沾滿了雪花和玫瑰花瓣,最底下的畫面充斥着腐爛的花莖鮮血和蟲卵。整個畫面色調灰暗,卻被評價“有灰燼中燃燒的光亮”。
級火走過去,笑道:“我也很喜歡這幅作品。”
那人似乎沒想到會有人過來搭話,将帽子和口罩系緊了點,“……嗯。”
級火又說:“其實當時想的是那一晚的風,但是人怎麽能捕捉風的軌跡。最終我……對了,你對這幅畫感興趣,是不是也去過天獅星?”
說到最後,級火語氣裏明顯帶了些許試探。
洛予:“……”只是在想自己的臉怎麽會出現在這裏而已,這個人嘟嘟囔囔說這麽多。
他禮貌地點頭,轉身離開。
級火有些遺憾。看來想多了,人家真的只想看看畫。
想來也是,幾個政府私底下找了不知道多少次的人,怎麽可能出現在這裏還沒引起混亂。
洛予走出畫展,又揣了揣口袋裏的星幣,确定已經全都兌換成了通用貨幣。
他可是上帝文明派來打探這些試驗品文明發展得怎麽樣的間諜,露餡就完蛋了。
思考間,他目光無意間瞥過城市中心巨大的光屏,沉穩俊美的執政官正在發表準備再次啓動海島戰線的預警演說。
洛予不感興趣地收回視線,重新看向機器人攤販,他伸手接過冰淇淋,付了錢。
……為什麽上帝文明沒有這種美好的發明呢?洛予的間諜立場陷入劇烈動搖。
他一邊用芯片數據掃描賽博食用冰淇淋,一邊四下觀察周圍的景觀。
他的眼睛裏也有微小紅外芯片,能夠将數據傳回上帝文明。
觀察了一段時間,洛予驚異地發現這裏的科技發展雖然還不到令人畏懼,但人類體能卻格外優越。
在他的芯片回傳到大腦的熱成像來看,許多人體內的宇宙能源多到了令人驚詫的地步。如果在上帝文明,這些都是應該被關押起來的危險分子,随時可能引發暴動。
真打起來,洛予對他們上帝文明前途充滿了憂慮。
還好這些人找不到他們文明。
唔……這裏的人,似乎把宇宙能源,稱作精神污染。
就在洛予疑惑時,許多人突然同時擡起頭,緊接着,人們紛紛解開外衣。他見了鬼一樣看着他們脫掉衣服,感覺眼睛被傷害。
“餘星來了。”洛予聽到有人說。
餘星又是什麽人呢?
很快,一個圓形的金屬機器人出現在了城市上空。
洛予伸出手,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好像在下雨。
轉眼之間,那種圓形金屬機器人越來越多。暴雨傾盆之際,洛予狼狽地找了個商店躲雨,看着雨中沒走的人,心裏充滿了對神經病的憐愛。
如果強大的力量要用腦子換,他寧願一直像現在這樣。
商店裏的機械人給他送來了毛巾,他說了句“謝謝”,對方回“不用客氣”。
洛予頗為意外,會給機械人設計這樣人性化的思維,倒不像是資料裏那種恐怖好戰文明。不過看待事物不能只看表面。
“那些圓圓的東西是什麽?”他随口問。
機械人沒有疑惑他的常識缺課,而是溫和地回答:“是那位大人留下的治療系統,每七個自然天會自動開啓一次,洗滌精神污染帶來的暴動。他命名為餘星,七位執政官都沿用了這個名字。”
“那位大人是誰?”
機械人靜默了一下。
洛予意識到這個問題可能讓自己有些露餡,立刻改口:“開個玩笑而已,看你語氣蠻推崇的,逗逗你。”
機械人:“大家都很喜歡他。”
洛予漫不經心地點頭:“看得出來,他效忠于……奧托政府?”
機械人說:“他不隸屬于哪個星系,先生,您這句話會給我們星系帶來麻煩……雖然我心裏很贊同您。”
洛予一笑,擦幹淨頭發之後抱着毛巾,“好呀。”
機械人語氣一緩:“林禾執政官說過,就像是風,人抓不住風。只有認清風只是短暫地吹過你,才能隔着玻璃抱住他。”
“而晨砂執政官也說過,只有月照我,月不只照我。羲息執政官曾經說雪消融之後的大地并非什麽都不存在,雪來過人間,就是對他的饋贈……”
洛予:“……嗯嗯嗯好了。”見了鬼了,什麽傳銷洗腦的星球,你們說的是個傳銷頭子吧。
但機械人還是堅持地一個字一個字按照程序說完了。
洛予頭疼之餘也發現了不尋常:“你們執政官就沒對他發表過什麽名人名言?”
機械人又靜默了一下,才說:“奧托執政官……這幾年的确沒有在公開場合提起過那位大人。這并不代表他的态度,只能說明執政官是一個比較內斂的人。”
看來是難得的正常人!
洛予對自己落腳點的選擇感到明智。
而接下來的路途,也讓洛予更加深刻地體會到——傳銷害人不淺。
光屏上大紅的REAL因為據說與那位大人相似的銀色長發,日進鬥金,受狂熱追捧。
洛予只是問了問那個REAL代言的一款智能終端價格,就被溢價貴得蔫蔫收回念頭。
他們上帝文明都不敢賣這麽貴!這些人……真的人傻錢多鴨。他憂慮地懷疑很快要申請組織打錢了。
而一個星痕當街肇事,将一個路人撞飛上懸浮車道,險些半個身體分離出去。洛予在旁邊,一邊給趕來的醫護人員幫忙治療,一邊等着機械交警。
傷者的慘狀令圍觀者們回避,洛予看向肇事者,那人正靠着車抽煙。令人氣憤的是,卻沒有多少人投以譴責或者攔住對方。
還好機械交警及時趕到。
洛予看着對方無所謂地收下罰單,重新坐回車裏,揚長而去。
洛予:?
醫護小姐姐壓低聲音:“別看了。你看他的車,是餘星計劃标識,還是一位星痕。那位大人餘威猶在,只是撞了個人,沒人會和他過不去。別給自己找麻煩。”
洛予:“……”與其說是對他們口中那位大人好奇心多一點,不如說他會有點……不喜歡。
“先把傷者擡上去吧。”他垂眼遮住神色,幫忙将傷者擡上醫護車中。
看着秩序又恢複如常,人群散去。洛予去路邊的自動販賣機,蹲下按了瓶碳酸飲料,刷了通用貨幣。
他低聲道:“剛來就有點讨厭那位大人……所以到底是誰啊,怎麽沒人說名字?避皇帝諱?”
周圍無人,洛予才敢吐槽。不然以剛才連醫護都雖然惋惜同情但并無不滿的神色,還有傷者忍痛時也沒有阻攔的認可……感覺說不喜歡的話,他會被兩邊混合雙打。
半分鐘後,洛予戳了戳自動販賣機,疑惑:“壞了?”
他的飲料呢?
洛予又刷了一次通用貨幣,又點擊了一下碳酸飲料,“喂,醒醒。”
智能自動販賣機上,彈出一行紅色字體。
“不向那位大人反對者出售飲料。”
洛予:“……”
這種想罵人的感覺。
“把錢還給我。”洛予忍氣氣,斤斤計較,兩次付錢他可以買個章魚小丸子。
又彈出一行紅色字體:“一經交易概不退還。”
“你交易給我了嗎??”洛予指指自己,不可置信機器可以這麽可惡,“你根本沒有給我。”
自動販賣機智能ai畫面跳出,開始播放“你活該”視頻。
洛予:“……你這樣會讓像我一樣讨厭他的人越來越多。”
自動販賣機智能AI靜了,視頻畫面熄滅了。
“而且我也會更加讨厭他。”
半晌,自動販賣機滾出來一瓶碳酸飲料。
洛予立刻抓住,并伸出兩根手指,“兩份,謝謝。”
自動販賣機忍辱負重忍氣吞聲又吐出來一瓶。
洛予随手抓出來,轉身就走。
他用罐身壓低了鴨舌帽,白衣黑色中褲和工裝口袋,小腿白皙輪廓漂亮,站起身的同時,他忽然想起來,還沒問那人叫什麽。
萬一以後再在活人面前露餡就大事不妙。
洛予又折回去,戳戳自動販賣機:“他叫啥呀?顯示一下。”
自動販賣機智能AI不想搭理他。
洛予手指被罐身冰得有些僵,撐在販賣機上面,悠悠地道:“哎你真不說呀?要是名字好聽說不定我又喜歡他了呢。”
智能AI似乎掙紮了一下,屏幕就要顯示出來。
“洛……”
下一個字還沒出來,又一次熄滅。
洛予納悶,低頭一瞥,才發現不知道是哪個熊孩子把智能AI電源盒拔了。他蹲下身給重新接上,等待對方重新開機。
心裏正在企鵝罵罵咧咧.gif
這麽惡劣的AI……被拔電源盒好像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不過那人居然和他同姓,有緣分。
洛予決定減輕一點點讨厭。
在等待智能AI開機的同時,洛予百無聊賴回想來時的經歷。
他是上帝文明的第七順位繼承人。在他的前面還有六位。
其中,他和另外三位都是從民間選出的佼佼者。
而前三位繼承人則是目前上帝文明君王的三個孩子。不過他們并沒有什麽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搶奪繼承權,他們都對他很好。
在七年前,他經歷了一場劇烈的宇宙爆炸事故,不僅失去了過往的記憶,甚至連上帝文明的語言系統也完全忘記,經過了痛苦的應激反應,終于逐漸找回了對母語的熟悉。
也是因為幾位兄長的耐心,才讓他堅持把過往的一切機能都重拾,在上帝文明的上流圈裏重新站穩。
思緒回籠,洛予想起那幾個“王位競争對手”在他來時的叮囑,唇角笑意還沒褪去,忽然僵住。
在這個試驗品文明,怎麽完全沒有經過學習,他就自然而然了解了這裏的語言體系?
雖然他對自己的學習能力有自信,才會自告奮勇跑過來……但他還沒學啊……
洛予深感困惑。
潮濕的聖地亞克斯。這裏是白鳥星洛予曾居住過的地方,被七大星系耗極大代價保護了下來,這裏也有一小片住宅,主要給七大星系的重要政客和将軍們每次來參與會議時居住。
像這樣的地方,在機械星系、晨砂政府等等其餘四個星系,還有幾個。
奧托執政官的車隊儀仗飛速從天空中劃過,像油漆筆飛快在沖浪板上劃出道冒着燙氣的白痕。
民間聯合和平組織的人極力舉起反光板集成的巨大牌子,又一次被無視過去。
矮一些的女孩洩氣道:“這樣是沒用的。七大執政官中,只有上一任洛莉塔執政官還算心軟,這一任也……”
“你們看!”她旁邊的人突然驚呼。
人們擡頭,看到巨大的圓形飛船在天際若隐若現。将那個區域的磁場都影響,畫面裏也仿佛出現了噪點。
這樣的情景,這些年他們已經見過了無數次。
上帝文明的冰山一角,就是那艘星艦飛船。
只是不知道,這一次他們的來意又會是什麽,還是只是經過。
奧托坐下長桌一席,立刻有人含沙射影。
“還以為又要等上半天。”
旁邊,奧托政府發言人溫和開口:“請注意您的行為和措辭。如果您暗指816事件,您很清楚那是不可抗力。”
816是許多年前一次會議。奧托執政官收到了錯誤消息,以為先鋒部隊在小缇星發現了洛予的蹤跡,匆忙趕去,直接将執政官會晤會議抛之腦後。
事後發現是一場誤會。但人們理解執政官的失态,因此并未有太多議論。
“當然,這是我們的共識,”林禾開口,“現在來談談海島戰線的事。開放的理由是什麽,閣下,還沒到漲潮期。”
“大概是因為,奧星系財政離不開戰争?”長桌一角,一個冰冷的機械音語氣諷刺,機械手漫不經心地折紙金魚,已經折了三只放在旁邊。
“不必以己度人,”晨砂政府發言人道:“當年誰先挑起戰争,誰是戰争販子,人的記憶可不像金魚只有七秒。請奧星系政府盡快闡述開放戰線理由。”
“然後進行表決。”另一個星系執政官說:“奧托,你今年申請會議表決的權利,用得有點早啊。”
七位執政官每人都有一次申請特殊事件綠燈的緊急會議權,可以在短時間內将七大星系的首腦視頻或是投影召集到一起,在會議上讨論,并進行表決。
長桌之上,衆人紛紛看向他。
奧托雙手交握,坐在陰影之中,神色有些不分明。
他簡單發表了陳辭。
衆人颔首。與他們的星系智腦預測的理由差不離太多,只是多了一個水庫蓄滿的意外。
林禾懶懶靠坐回去:“抱一絲啊,這理由我不可能投贊成的,不然議會老頭子們能殺了我。”
這位過分年輕的執政官即使在會晤中也沒個正調,讓一些守舊派暗暗皺眉。他和洛予過去的風流逸聞也是人們津津樂道的少年緋聞。
這些年頗為沉默的晨砂執政官也開口:“看在過去政治交情,提前告知,我投反對。”
他正襟危坐,黑條紋襯衣也剪裁精細,是人民心目中還算值得信任的執政官。
只是早些年對星痕的不公正言論,讓他同樣有不少惡評。不過K57沒有比他更優越的選擇,每四年的大選,他的票數依然遙遙領先。
“反對。”
“……還是等漲潮期再說吧。”
羲息執政官半笑不笑:“贊成。如晨政府所言,我星系財政需要賣點軍火。”
“反對。”
“反對,”林禾聳聳肩,“好像可以散會了?”
奧托神色不變。旁邊,發言人站起身。
會議室門關上,紅外設施重新檢測了一次室內是否有錄音或者竊聽設備。
林禾:“嗯?”
“奧托執政官?”
“請各位重新考慮一次,”發言人道:“我們和機械星系共同研發了新型腐蝕性高尖武器,對這一次從海島戰線的進攻路線很有把握。”
“有多少把握?”
“至少可以發現另外兩個試驗品文明宇宙……或者上帝文明的所在,有五成把握。”
“你确定嗎?”一個星系執政官詢問道。
“确定。”奧托說。
晨砂看看奧托,又看了眼羲息方向:“兩位居然會合作。是我星系疏忽了。”
其餘幾人也默了默,在正式投票之前,他們同時想到了一個問題。
林禾直截了當問了出來:“你們準備分享嗎?”
羲息笑眯眯道:“不是說了,我星系財政需要賣點軍火嗎?”
當初機械星系握有餘星,開出了其餘六大星系望之卻步的高昂價格。之後奧托政府也突然擁有了餘星數據,同時出售,才将價格壓了下來。
這次怎麽又是這兩個逼。
晨砂懷疑道:“不會又是……”
奧托颔首:“在阿予留下的餘星芯片裏發現的,讓我們的科研人員破解之後修改了部分程序。”
晨砂:“……”
他媽的。
林禾藝高人膽大:“先看看價吧,商量出一個大家能接受的條件再投票。”
用投票權壓價,這位年輕的執政官給嚴肅的會議帶來了一絲微妙。
守舊派們扭頭。
但半分鐘後,另一個星系執政官道:“我同意林禾的意見。”
羲息:“……”
林禾心中暗道,機械人再像人,還是猜不透人類的變通智慧吧。
在會議陷入冷場之際,奧托平靜道:“在七大星系找遍也沒有找到阿予,我懷疑他在上帝文明或者另外兩個實驗文明。”
“如果你們不同意,我會另外找機會進行民意投票。相信民間會有一個滿意的結果。”
會議上衆人神色明暗不定。
其實奧托說出前一句的時候,他們已經十分動搖,當然也清楚民衆對洛予的事一向無條件支持。
但是怎麽就那麽招仇恨。衆人心情複雜。
十幾人陸陸續續走出去。
外面,餘星的雨越下越大。
依稀之間,仿佛整個白鳥星都在雨霧裏面朦朦胧胧。
奧托在懸浮車前停住,沉默看着遠處的無數餘星圓形機器人,和漫天白花花的大雨。
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能從雨中感覺到那人曾經存在過的氣息。
一個拳頭砸過來,他側身躲開,理了理衣襟,任由那只手砸在了懸浮車窗,剎那鮮血淋漓。
“十分抱歉,”洛莉塔星系幾個政客沖出來,拉住他們年輕的執政官,不敢多說,“我們會盡最大誠意致歉。”
林禾卻還在冷笑:“你他媽還好意思在會議上提,那年他不是被你從機械星系帶走之後消失的嗎?”
“什麽可能在上帝文明,當年就是你把人送過去的吧?不然那些雜種為什麽突然給我們休養生息的時間?”
“林禾執政官!”洛莉塔星系政客們簡直恨自己不能以下犯上,“雨太大了,我們走吧!”
奧托接過部下遞過來的手帕,将雨水擦幹淨。
“太沖動的廢物,似乎不值得阿予看重,”他冷冷道:“白費他當初苦心讓機械星系把你送回洛莉塔星系。”
說完,他進了車裏面。
奧托政府的車隊也離開了。
林禾還在和他的發言人争辯:“你看他會議上的意思,不投票答應,他就不找了?”
洛莉塔星系發言人有些心累:“奧托執政官不是那個意思。別讓嚴重的個人情緒影響您的判斷。”
林禾冷着臉,雨中,有醫護小跑過來給他包紮手上的傷口,消毒時他皺了皺眉,忍痛道:“那他為什麽突然提起民意投票?”
發言人沉思半晌,躊躇着說:“應該是為了釋放……即使會議全票否決了戰線開放,他也會不擇手段達成目的,這樣的信號。所以最後全票通過,也是給他這個面子。”
林禾:“……真會給他找借口!”
看出執政官已經不那麽火大,發言人默默看終端,繼續校對郵件。
車裏,奧政府發言人道:“是否要向洛莉塔星系……”
“算了。”奧托說。
看在這個蠢貨是為了阿予的事,最後一次放過他。
如果他繼續這麽不知進退桀骜不馴下去,其他蠢蠢欲動的星系,也會對洛莉塔星系有所動作。
奧托看着懸浮車窗外愈來愈大鋪天蓋地的雨,心髒久違地感受到一絲悸痛。
那年他們在星海中迷失了方向,不得不折返,才知道洛予和首相私下去找他們會和。
但沒能會和上。
接過茶,奧托握得極緊。
茶杯碎裂,碎片割傷了手,同一時間茶水潑濕了衣擺。
“執政官?”同行人驚訝出聲。
奧托搖搖頭示意無妨,将目光收回。
有很多次,他也反複地回想,是不是那一年不應該做最後的嘗試去找上帝文明。是不是那一年不該從機械星系将洛予帶走。
但是已經發生的事,永遠不像政務上的指使批語那麽容易擦除。連亡羊補牢都分外狼狽。
晨砂坐在他在這裏的居所賞雨。
他笑着接過筆,在一封武器同意書上簽名,遞還給部下。
部下好奇之下,大着膽子問道:“您在看什麽?”
“看我久未謀面的愛人。”晨砂微微一笑。
部下失笑。他們執政官一直單身,哪來的愛人,是從未謀面才對吧。
他的住所外,當局工作人員為了迎合他的喜好,費大力氣換土壤移植了一株海蘭花。在熙熙攘攘的玫瑰裏十分突出。
“還要繼續尋找那位大人嗎?”部下猶豫了一下,問道:“既然另外兩個星系在找,我們為什麽不……”
“繼續。”晨砂說。
部下應下,很快就退了出去,将剩餘的私人時間交還給執政官。
晨砂看着雨中那朵海蘭花。
羲息、林禾他們從一誕生就是為了執掌世界權柄,德骨、奧托同樣是人民信服手腕鐵血淩厲世家高貴的天之驕子,光鮮亮麗受人民愛戴,永遠在日光之下昂首闊步。
他從叛軍一路強腕獨*裁,劇烈掙紮過,也僞裝過低下過頭顱,他受過重創,他沒有奧托那樣戰無不勝的輝煌,可他最終贏得了他的星系。
如果他早生三十年,Hall of fame未必不會镌刻下他的名字,讓他與千年來無數天驕齊名,或許也能挨着洛予的名字在字裏行間相望。
但是太晚了。
他執掌權柄太晚。當他剛開始能夠左右這世界風向的時候,這已經是奧托百戰百勝煊赫一時的世界了。
只有一個人,他比奧托更早遇見他,愛上他。
人們津津樂道醫院的那張舊照片,林禾的少年愛戀,羲息的淵源過往,和奧托的初戀情懷。
他都曾擁有。他真的為了那一夜的月光在K57種滿了海蘭花,他想要在滿是克萊因藍的星系裏,送那人一顆會發光的行星。
那裏放滿了玻璃燈,即使到了夜晚,也像極晝般發亮。整個星球的脈絡輪廓都被照得透亮,在漆黑的宇宙像是第二個微型太陽。
少年時代所有的九死一生奮鬥,都是為了那一句“送朵海蘭花給我”。
只有明月照他,可是明月不止照他。
洛予感覺自己腿有點蹲麻了,眼前的自動販賣機智能Ai終于重啓。
他立刻道:“你還沒回答完。”
光屏別別扭扭黑了一會兒,才慢吞吞重新顯示。
洛予眯着眼睛分辨。
“洛……”
“洛予?”
洛予安靜了一下。
“和我名字還挺像的。”
他站起身,往外走。
三分鐘後,洛予倏地住步,扯了把口罩,深吸氣,又轉回去,臉上流露出掙紮又有些了然的神色。
“…給我看一眼照片。”
半小時後。
洛予和上帝文明聯絡,很快轉接到了第一繼承人那裏。
“怎麽了,阿予?”那邊溫和關切地開口。
洛予壓低聲音:“我是洛予,”
那邊沉默了半分鐘:“不然呢……你需要醫療支援嗎?”
被當成頭腦出現了一些小故障,洛予無語,抿抿唇:“是這個試驗文明的洛予,他們很……信賴我。”
那邊沉默得更久了,一時間整個通話安靜了下來。洛予懷疑自己聽到了那頭隐約響起緊急事件的警報聲。
“歪?歪歪?”洛予示意對方認真聽:“到時候我把口罩一摘,登高一呼,”
上帝文明,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輕輕将通訊放下,向不遠處搖了搖頭,
通訊裏,清透的聲音繼續傳出,
“……我是洛予,臣服于我!你覺得怎麽樣?”
“還是低調點吧。”溫和的聲音有些無奈。
“好吧,”洛予說:“讓人驚奇的發現。會不會是之前那場爆炸意外的時候,我不小心來過這個試驗文明?完全沒有記憶了,真苦惱。”
“別太着急,不如你盡快回來吧,小予,”對方溫柔道:“讓醫生再檢查一遍,我也好放心。”
“我知道了,”洛予敷衍,“暫時不。”
對方縱容地又叮囑了幾句,才結束了通訊。
通訊一結束。
洛予神色淡了下去,笑意也消失不見。他垂睫,摸了摸眼睑。
那裏的芯片……将他看到的畫面,直接回傳給上帝文明的反應時長,是多久來着?
剛才對方顯然不知情。那麽他可以确定有半小時的緩沖期。
好有意思。貓捉老鼠,他是貓。螳螂捕蟬,他是黃雀。
在洛予思考的同時,自動販賣機智能AI冷不丁彈出一句。
“怎麽樣?好聽嗎?”
洛予:“什麽?”
“那位大人的名字。”
洛予耳紅了一下:“你不能直接叫洛予嗎?好聽行了吧。”
他自己的名字能不好嗎。
智能AI:“太不尊敬了。那你不讨厭他了吧?”
洛予:“能不能別問了。”
回想起自己之前看到的那些場景,洛予就十分尴尬。
傳銷頭子竟是他自己。
有點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