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霧月樓
第十一章 霧月樓
汴城。
霧月樓。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
樓中客卻很滿。
朱門大開着,旁懸兩盞透金大燈籠,正對着青石砌成的長街。
此時萬籁俱寂,唯有大廳中有杯盤之聲。
沒有人說話。所有人,三三兩兩,各據一桌,不是默默地喝酒,就是默默地吃菜。
但是看得出他們在等人,在等同一個人。
因為他們都在看着門。
遠處。
遠處的夜似乎更深。
似已到三更。
街旁樓上的紗窗中,傳來稚童的鼻息如雷鳴。
亂雲蔽月,街如墨洗。
夜深處有一頂漆黑的轎子浮來,漸行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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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子無人擡扛,憑空懸浮,雪白的貂皮簾子将門窗密密遮掩。
一個身量尚薄,但身姿挺拔的少年,一手挽着一個檀木盒,一手從中抓出一把花瓣,向空中抛灑。
花瓣輕盈如雪,洋洋灑灑,傾斜着、飄旋着,從轎頂紛落。
花是梅花,夜中如碎玉點點。
冷香被風輕攪動,似與月光溶為一處。
少年重複着抛灑花瓣的動作,他的臉似已麻木。
轎子外的四邊角又各浮懸一盞宮燈,如明珠高懸,照亮一方幽暗。
少年問道:
“師父……有必要嗎?”
大半夜的,他看得見。
轎中人聲如玉梅:
“我非竊賊誰夜行。把燈挑亮些。”
少年似乎可以看見他輕搖羽扇的樣子。
“師父,我們要去幹什麽?”
“吃飯,殺人。”
梅花飄進了霧月樓。
轎子,跟着徐徐地飛駛而入。
喝酒的人仍喝酒,吃飯的人仍吃飯,仿佛一頂轎子飛入一家酒店是稀松平常之事。誰也不對此感到有一絲好奇。
大廳正中有一張空桌。
只有這張桌子是空的。
轎子無聲息地落在大廳正中,少年上前掀開純白貂簾,一個穿着素白深衣的年輕男子從中展身。
先聽得玲珑佩玉,振玲玎韻律,只見他一身天賦風流,伴香風輕度。
這少年與這年輕郎君,便是魏知白與蘇試了。
跑堂的送來菜單子。
不一會兒,便上了兩盞由鮮奶熬成的奶茶。
蘇試與魏知白便坐着等其餘菜品上桌。
在汴城裏,你絕找不到第二家酒店在半夜裏還有這麽多客人齊聚一堂一起吃飯。
你也絕找不到第二家酒店的客人會在吃飯時齊齊地那麽安靜。
每個人都仿佛在眼觀鼻鼻觀心,謹守“食不言寝不語”,只對眼前的美酒食物專心致志。
你簡直也找不到第二家酒店的客人,會比這家酒店的客人還更斯文。
魏知白一雙眼睛打量着周圍的江湖客。
只見這些人佩戴着槍、棍、刀、劍、矛,斧、鞭、錘、叉、勾……他還從來沒見過這麽多武器,簡直五花八門,叫人眼花缭亂。
到底哪一個是蘇試想讓他殺的呢?
魏知白思忖間,便聽見門外響起一陣馬蹄聲。
客已滿,門已閉。
這馬蹄聲卻似徑自向着大門馳來。
馬是高頭大馬,人是虎背熊腰。
只見人馬映月,在門上落下一片影。
那影子在濃縮。
“騰——!”
骁騰馬蹄踢破大門,有裂石穿雲之聲。
眼見着騎馬的大漢要馳入廳堂,卻見那其貌不揚的跑堂不知何時站到了門邊,一擡手,便牽緊了馬繩。
那風入四蹄的駿馬竟動彈不得。
那跑堂略微駝着背,客氣道:“這位爺,客已滿了。”
那漢子一雙虎目掃視廳內,單手按上腰間一把闊背大砍刀。
刀柄嵌飾寶玉,龍雀環純金打造。漆黑的刀鞘上,又勾金嵌銀,左邊是金雕的青龍,右邊是銀畫的白虎……好一把奢華高貴的寶刀!
“滿?”那大漢一把沉厚的粗嗓音似從深窖中發出,“我看到有人已經吃完了!”
說罷便扯過缰繩,一夾馬腹便往內沖。
“只怕還要一兩個時辰才能空出位來,”那跑堂的仍然卑順地站在門邊,也仍然駝着背,“還請回吧。”
他說道“只怕”時,就順帶着伸手将那馬一推。
他似乎也沒有用力,看起來只是輕輕推了一巴掌。
卻不知怎的,那馬兒突然四蹄騰了空。
那大漢連人帶馬像陀螺一樣轉了起來,一邊轉一邊飛遠。
等那跑堂的說道“請”字時,那馬兒已轉了六圈半,落下時馬屁股剛好對着門。
那大漢的臉已經鐵青。
如果說被人随随便便一巴掌扇飛出去一丈遠是很丢臉的話,那麽被人像個小娃娃一樣單手舉在半空,只怕會更丢臉。
馬兒落下來的時候,伸直了腿,但馬蹄沒挨着地。
因為馬腹被一個人用手托住。
一個紫衣服的少年郎。
眼睛亮的人已經看見,那胡馬轉第一個圈的時候,這少年郎君的身影還在遠街的隐霧中,就仿佛他站在這條街的盡頭。
但當馬落下時,他卻仿佛瞬間閃現,輕輕松松一擡手,便接住了那匹馬。
只見他紫衣挺括有綢光,外罩一層同色輕紗如籠煙,系一截寬二寸有餘的銀腰帶。
月下看來,面若芙蓉。
那紫衣少年一揚手,那胡馬便帶着那大漢又輕飄飄地飛起來,高高地飛到一旁的屋頂上去。
随後這少年一開手中銀扇,镂雕紋精美的十二檔骨扇如鳴筝一聲展開,每一根扇骨上都鑲嵌着打磨得潤薄的大大小小的綠的藍的紫色的寶石,月華下流光溢彩
,如孔雀開屏一般。
那跑堂的終于變了臉色,便是在廳內不動聲色的食客中,也有不少為之動容。
穿紫衣服的人并不少,但紫衣服配銀腰帶的卻不多。
穿着紫衣服配銀腰帶又有這樣好身手的人們只能想到一個——
七十二枚飛魂镖“忘恩負義”紫衣郎李冒莞。
這李冒莞幼時父母斃命于仇人之手,為其師江澤清所救。江澤清見他骨骼清奇,聰慧可愛,生起愛才之心,親自教授他武藝,使他親報家仇,在他十六歲時又送他家財,助他自立門戶。
這李冒莞也是年少有為,成功開起了綢莊,日進鬥金。
此時,距離他拜江澤清為師,已十二載。
江澤清也已不複壯年,兩鬓生白。
李冒莞便思及要報答其師。
他左思右想,江澤清對他恩重如山。
他的命為其所救,又為其所養,武藝又由江澤清初授,便是現在的産業的第一桶金,亦來自江澤清。
想來想去,哪怕是将江澤清奉為再生父母,報答一生一世也怕是報答不清。
于是,在江澤清壽誕之日,以奉珍寶為由,與江澤清于書房中一番言語:
“師父對我有大恩,我将何以報德?願償黃金千兩,聊表心意。”
江澤清推拒道:“你我師徒一場,便是緣分,談什麽俗物?”
李冒莞道:“師父若是嫌少,願償黃金二千兩。”
江澤清怒道:“何必跟我如此見外?!”
李冒莞邃以七枚精鐵所造的飛魂镖殺之。
這等狗彘畜類,尚且能光鮮于世,可見其武藝之不俗。
天下十二州,人才荟萃,豪傑并出。
李冒莞以一手七十二枚飛魂镖,在江湖榜上名列二十三。
只聽這李冒莞搖着寶珠連綴的孔雀開屏扇問道:
“貴樓的座位是滿還是空?”
“……”
那駝背跑堂閉口不言。
“我看這裏面空得很。”
李冒莞說着便搖着扇子跨進門檻,緩步向前走去。
“……”
魏知白正捧着奶茶小口啜吸。
他正值好奇心旺盛的年齡,但除非是他要做的事,不然他就不在這份好奇上浪費時間與精力。
他并沒有多看李冒莞一眼。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蘇試突然道,“自你六歲握劍以來,至今也已有十年。”
魏知白就放下了茶盞。
他捧着茶盞悶頭喝的時候像只貓兒,等轉首看向李冒莞時,眉宇間又透出石紋般的冷硬。
“閣下便是屠盡江南七富的‘一枝花’嗎?”
李冒莞停步道,“聽說閣下殺人只需一招,不才可否請教一番?”
“……”
蘇試只是吹了一口茶沫。
李冒莞冷色道:“莫非閣下是個聾子?”
“我只是不願與死人多說話。”
“誰是死人?”
“你。”
“哦,我什麽時候死了?”
“在我喝完這杯茶的時候。”
蘇試說完這句話,魏知白便站了起來,走到李冒莞面前。
蘇試一掀袖袍,廳內柱壁上兒臂粗的蠟燭忽然都似被無形之力齊齊斬斷,從四面飛向廳中,圍落在兩人四周。
火光一時熾亮,此處燭火照明,燦如白日。
“殺。”
蘇試話音一落,魏知白的劍已出手。
“叮。”
如金石相擊,李冒莞左手扇子上迸出銀星,原來這把扇子是被他作以盾用的。
他的另一只手已經握住四枚飛魂镖,飛镖排開如扇面,霎時間如流星向魏知白面門掠去,而李冒莞腳下輕功運轉,筆直地倒掠。
人們只見那竹劍少年被逼得屈身後退。
卻又見一條青蛇從半空飛射出,咬住李冒莞的頸項致命處。
又不知怎的,那本向後避開的少年,又一下子掠沖到了李冒莞面前,伸手一把握住了蛇尾。
人們這才看清,原來“咬”住李冒然咽喉的,不是青蛇,而是一柄竹劍!
血,潺潺而下。
少年的劍已挂回腰際。
這劍沒有刀鞘,因為它本就不鋒利。因為沒有鞘,拔劍的速度就可以更快!
李冒莞捂住喉嚨的破洞,躬身向後倒退,又轉身跌跌撞撞地向門外跑去,還未到大門邊,又撲騰一聲翻倒在地。
蘇試的茶還未喝完。
寶珠銀扇蒙塵,華衣紫衫喋血。
原來這“寶馬雕鞍,重裘擁肌”的風流少年,這在壽宴上殺師的冷血少年,在面臨死亡之際,和普通人也沒有什麽兩樣。
他雕琢俊美的臉龐已被恐懼所扭曲,
并已永遠地停格在這神情。
蘇試的茶已喝完。
好快的劍!
好莫測的劍法!
好無情的出手!
人們都看着少年,看着他腰畔的竹劍。
而魏知白則看向蘇試。
蘇試道:
“你用了兩劍。”
“他走了十七步。”
“……”
魏知白就低下頭去。
他用這招“後羿射日”為蘇試殺了十二只煲湯用的老母雞,但人畢竟不是老母雞,他用的力道也還不夠。
這個剛殺了江湖榜上第二十三位高手的少年,此刻像一個小孩子一樣面露羞慚。
而他現在已是江湖榜第二十三位。
便有好幾桌人站起來,貼着牆走出大門,離開了霧月樓。
滿座的霧月樓,忽而空闊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