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美人
第十二章 美人
菜上來了。
有八寶肉、楊公圓、蒸鹿尾、栗子炒雞、芥菜炒蝦、張恺豆腐、素燒鵝、香珠豆等。
都裝在白釉盤中,大盤小碗杯碟,錯落有致。
魏知白面前上的是一碗白米飯,蘇試配的是一壺酒。
師父兩人便各自吃飯飲酌起來。
魏知白已饑腸辘辘,風卷殘雲一般,臉上都飛濺上了菜汁。
蘇試則與之截然相反,悠然挾菜,飲酒無聲,品菜亦無聲。
這兩人卻似相得益彰,顯出活潑潑的恬靜來。
廳中的客人已經不再看向門口,各處的桌上也都剩了殘羹冷炙。
但沒有人起身,也沒人動作。他們似仍在等,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或者幹脆只是一動不動地坐着。
他們等的人已來,他們還在等什麽?
琵琶聲,從夜風中傳來。
一道袅娜的身影在月光下漸近了。
是一個女人。
月光臉色不分明,青絲如柳如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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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态如煙,似被風吹來的步履款款。
腰肢妩媚,玉指撩撥,卻傾頸垂首,似有嬌羞之态。
走近了,只見她眉上挂新月,目裏有春波。
她娉婷袅袅地走到門前,娉婷袅袅地跨過地上的屍體,娉婷袅袅地走到了蘇試的面前。
大廳中的男人,至少有一半的目光已經黏在了她的身上。
蘇試仍在淺酌,魏知白仍然在吃飯。
那美人兒只是輕輕一笑。
一笑過後,她又垂下眼簾,檀唇輕抿。
嬌媚而有憨态。
她撥弦的手指也若柳枝般柔軟,她唱起歌來,歌聲清麗而绮軟——
“人皆尋夢
夢裏不分西東
片刻春風得意
未知景物朦胧……”
随着歌聲,她又跳起舞來。
腰肢輕晃,又随着清越可愛的曲調,如蓮花般轉動。
裙裾翻波浪,轉袖有春風。
她穿一身十二重鵝黃紗衣,随着她的舞動,一件紗衣隔着一件紗衣地滑落。
蛇蛻皮一般。
伴随着一件一件衣服落下,空氣中漾開一波又一波的淡淡香氣。
她婀娜白皙的身子也一點一點地透出了輪廓與肉色來。
座中無數男人已面露癡迷。
如果此刻,她叫他們跳入冬天河水的冰水中,他們也一定毫不猶豫,像旅鼠一樣乖巧。
“人生如夢
夢裏輾轉吉兇
尋樂不堪苦困
未識苦與樂同
天造之材,皆有其用
振翅高飛,無須在夢中
南柯長夢,夢去不知所蹤
醉翁他朝醒覺,是否跨鳳乘龍……”
這歌本來沒有什麽,但被她唱出來,這“跨鳳乘龍”似乎別有深意了一般,座中男人都不覺地将視線往她腰下移去。
“何必尋夢,夢裏甘苦皆空
勸君珍惜此際,自當欣慰無窮……”
最後一件輕紗也随着歌聲飄下,蟬翼般堆積在她如雪的腳踝邊。
她身上便只着了一條鵝黃的襯裙。
赤落的上身柔嫩如玉。
胸前抱着的琵琶遮住茱萸風光,卻叫那柔波欲說還休。
正面的男人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琵琶,似要将其灼穿;背面的男人們看起來要将她生吞活剝。
“你為什麽不看我?”
她的臉上飛上霞光。
只要不是過分的要求,蘇試一向不願意拒絕女孩子。
蘇試便從杯酒佳肴中擡起頭來看她。
他看的是眼睛。
那美人兒嬌憨無言,羞顏似笑,注眼如颦。
她看着你笑的時候,就好像是她愛上了你。
但她當然不是真的愛上了你,只是一雙眼睛生得太美太多情。
可是蘇試看的是目光。
她的目光有一種雕琢的柔情,隐藏的打量,沉靜的自信,好像她看着你,就足以使你對她産生興趣。仿佛她的目光是餌,只要抛向你,就可以站在原地,靜等你來到她身邊。
只可惜,蘇試是光,沒有飛蛾的覺悟。
眼前的女子确實很美,她的臉,她的肌,她的身段……你簡直挑不出一點兒毛病。
蘇試是男人,而且已經到了明白怎麽去欣賞一個女人的年紀。
但是欣賞美色,和喜歡、心動是兩回事。
何況,他只有喜歡這個人的眼睛,才會仔細去看這個人的臉。
如果他對一個人眼睛裏的東西不感興趣,又怎麽會有興趣去欣愛她的臉呢?
女子的自信消失了,
她的笑容也似乎失去了魔力。
“乖孩子,”
她很快又笑起來,聲音婉轉柔媚地叫道,“到我身邊來。”
她話還未說完,便有十幾個漢子從
桌邊站起來,俱都神情癡迷地向着她走去。
但她只是看着魏知白,撥弄兩聲琵琶,“來呀。”
魏知白迷茫地擡起頭,放下筷子站起來,向她走去。
“降頭香,”
一個虬髯大漢皺眉看着女子說道,“原來是合歡谷的人。”
一個黑衫少年冷哼一聲,灌了一口酒。
其他清醒的客人均面露鄙薄之色。
那女子伸手将魏知白的鬓發撩向耳後,柔情款款地道:
“你替我殺了那個人,好不好?”
魏知白聞言握住腰畔竹劍,他的神情遲鈍、呆滞,他轉過頭去看着蘇試。
蘇試只是淺酌而笑,指間玉盞流霞。
魏知白看了一會兒便清醒過來,一時有些摸不着頭腦自己怎麽好好吃着飯就突然迷糊了,他轉過頭看向那琵琶女,悶聲悶氣地道:
“大姐,天這麽冷,你不穿衣服,小心着涼。”
琵琶美人:“……”
任何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都不會喜歡被叫“大姐”的。
魏知白卻不再管她,只管走回桌邊繼續悶頭吃飯,菜也不吃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擡頭,有些郁悶地問蘇試道:
“師父,我怎麽了?”
“她以木系內力催發了藥香,應當是與什麽功法有關。”
蘇試道,“不過金克木,你的內力也并不比她低,對你倒是沒有什麽妨害。”
“那些人呢?”
魏知白看向女人身後迷迷瞪瞪站着的十幾個男人,“那香真那麽厲害?”
他抽了抽鼻子,小心地吸了一點,再看那女人,并不覺得有什麽不同。
“酒不醉人人自醉,”蘇試道,“喝醉酒的人到底記不得記得自己做過什麽,就只有喝醉酒的人才知道了。”
就算沒有降頭香,這些男人怕也是願意為她所迷倒的。
“即使沒有降頭香,男人豈非也總是為了女人犯暈?”
那琵琶美人竟還笑得出來,笑得又乖又巧:
“你難道不是男人?”
她眨了眨眼睛,眼波兒嬌俏。她實在很懂得男人的心思,知道怎麽把一句難聽的話說得有趣。
蘇試道:“我當然是男人。”
她又将眼波轉向魏知白,目光從眼尾睇出去:
“莫非你不喜歡女人?”
魏知白年少英俊,臉龐青澀而棱角分明,混合着天真與迷人的魅力。
她問這樣的問題,也很合理。
“……”
但魏知白沒想到還有這樣的事情,停下扒飯的動作,瞪大了眼睛。
蘇試道:“我自然喜歡女人。”
那琵琶美人又道:“男人難道豈非總是喜歡漂亮的女人?豈非總會被臉蛋美麗的女人所吸引?”
“只有一無是處的男人,才會因為臉蛋就喜歡上一個女人。”
蘇試道,“因為這種男人本無才華,自然也不懂得欣賞女人的才華;本無能力,自然也忍受不了女人比他能幹;自身也沒有什麽原則,便也不懂得分辨女子品性的好壞。除了臉,其他的,他既看不起,也不會看。”
“那你不喜歡我,是因為我沒有魅力嗎?”
“一個女人的魅力,本就不是來自于男人。”
“可是若沒有人喜歡我,我、我怎麽知道自己讨人喜歡呢?”
那女子不再笑了,“若是沒有更多男人喜歡我,我又怎麽知道,我比別的女人更有魅力,我比她們更好?”
蘇試嘆了口氣:
“一個漂亮的女人,有一萬個男人喜歡她,一見到她就想和她上床;一個普通的女孩,只有個男人喜歡她,但每一個都想和她共度一生。那麽,到底是誰的魅力更大?”
他的視線在女子裸露的肩膀上掃了一眼,那女子的身上便起了雞皮疙瘩,怕冷似的瑟縮起來。
“如果你遇到過一個很喜歡你的人,你就會明白,在真正喜歡你的人眼裏,你就是天下第一最最好。你可以笨,你可以窮,你也可以沒那麽漂亮……但他就是覺得你很好。你和更漂亮的女孩兒站在一起,他只看得見你;有別的女孩兒喜歡他,他也只喜歡你,哪怕你甚至都沒喜歡上他。
認識他的人都覺得他很好,認識你的人多覺得你不夠優秀,他可以配更好的女孩,但他不管這些,因為他懂你的心,并欣賞它、珍惜它。
在這樣真摯的感情面前,其他人的那一點點喜歡,那些‘追捧’,那些‘感興趣’,不過淺薄如浮雲。
你若是遇到過這樣一個男孩子,你就不會以為衆星捧月才最美妙。
因為和他相比,其他一切男人不過庸脂俗粉。
他就一,他就是百,他勝過千萬人。”
蘇試看着她溫和地道,“這個道理,本是一個女孩兒用她的心告訴我的,現在我告訴你。”
“難道像我,像我這樣的人……也可以遇到那樣的人嗎?”
琵琶女子望着蘇試,
她的眼中似有淚。
“那要看你求什麽,”蘇試道,“于我而言,世間真情,不過以心換心罷了。”
那女子便撿起地上的紗衣穿了,抱着琵琶走出門去。
她的腰肢還是那麽輕軟,她的步子還是那麽娉婷……
但她卻仿佛已經冷卻,
像月光一樣冷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