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煙花

煙花

今夜的燈火比任何時候都要通明長久,靜谧将盛大的熱鬧無限延長。

屋內電視機裏放着歡快的節目,孩童踩着柔軟沙發互相追逐,圍在麻将桌前的人們正因為一場輸贏發出喊聲。

這一切在暖色燈光下顯得如同一場易碎的夢,怕夢破碎的人站在半開的門邊,怔怔地看了好一會。

鬧哄哄的聲音湧入危盡之的耳內直達大腦,他卻分外平靜。

危盡之還記得去年的這個時候。出租屋裏沒有開燈,唯一的光亮是外面路燈傾灑進來的,作用并不大。因為沙發太小,他必須縮着身子才能躺下。

他不知道自己睜着眼躺了多久,直到聽見窗外傳來爆竹與煙花綻放的聲音,屋內被短暫地照亮,像老式電影放映機轉動時那般轉瞬即逝。

記憶裏那樣的夜晚正被今天的畫面慢慢覆蓋。

危盡之在關上門前朝沉迷于麻将的秋茵喊道:“媽,我出門了!”

秋茵頭也不擡,擺了擺手:“去吧。”

危盡之笑着将門關上,走在樓梯間仍能隐約聽見家家戶戶門裏傳來的熱鬧,再厚實的門也遮不住。

他兩手提着東西,正要趕去見雁渚。

左手提的那一袋裏裝着要和雁渚一起點燃的煙花,右手裏則是秋茵聽說他要去見朋友,給他裝了許多剛包好的餃子和臘肉。

從單元樓走出來,危盡之被外面那種南方特有的濕冷包裹着,但心裏的雀躍更加倔強不屈,沒有受到半分來自天氣的幹擾。

今天過年,公交車早早便已停運,柏油路上行駛的過往車輛如行人般零零散散。

好在危盡之要去的江邊不是很遠,走路去也就二十分鐘的樣子。危盡之時快時慢地走着,眼裏映出的光不知是路燈還是本來便有的。

Advertisement

他一想到等會能見到雁渚便走得快了起來,特別像小時候媽媽給了十塊錢卻只叫他買一包鹽的那種心情。

危盡之感覺體內有無數朵花在逐漸開放。

他走到江邊時已經有些出汗了。

滟滟江水小幅度地翻湧着,岸邊明亮的路燈在江面投下自己的影,如同數輪浮在江面的圓月。

寬闊江面将落到更遠處的燈光上下拉扯以至于變形,泛起的銀光證明它是專屬于月亮的鏡子,會将任何光亮投成月光灑下時的模樣。它在月亮藏匿的日子仍念念不忘。

雁渚在這四下無人處顯著又明亮。

危盡之的聲音被空曠放大:“雁渚!”

雁渚聞聲回頭,在危盡之走向自己時也朝他走去。

“盡之。”雁渚的目光先落在危盡之的臉上,随即注意到了危盡之兩手提着的東西。

“是煙花。”危盡之揚了揚左手提着的大袋子,然後看向自己的右手邊,“我媽叫我帶給你的春節大禮包,餃子和臘肉。”

雁渚眉眼帶笑:“替我謝謝阿姨,也謝謝你提了一路帶來。”

危盡之跟着笑起來,将兩個袋子放在地上,甩了甩有些發酸的手後讓雁渚過來看:“我帶了好多種煙花,你先選一個你喜歡的。”

“好。”雁渚蹲下來,在表面翻了翻,然後拿出來一盒圓形帶着卡通圖案的,“這個吧。”

“沒問題。”危盡之接過來撕開包裝,擺了兩個放在地上,緊接着從兜裏摸出兩個打火機,遞了一個給雁渚。

危盡之從盒子裏又撿出來一個,指着引火線:“等會這裏燃了就趕緊往後退。”

“我小時候就傻站着,結果衣服上燒了好幾個洞,回家後可慘了。”危盡之說完才注意到自己和雁渚穿的都是黑色的羽絨服。

雁渚打趣道:“希望你今天回家時衣服是完好的。”

“美好的祝福。”危盡之感慨一聲。

随後危盡之和雁渚蹲在那兩個小的煙花前,危盡之舉着打火機,迫不及待道:“我們一起點,點了就跑。”

“好。”

“3。”

“2。”

“1!”

引火線在發出光亮的瞬間,危盡之下意識地拉着雁渚往後退,遠離後因為在盯着煙花看而忘了松開。

兩個相隔不遠的煙花同時開始燃燒,快速旋轉間向四周噴射煙火,形成的螺旋狀如同兩團星雲。

兩人如同旋轉着的煙花般同頻,映着閃爍星火的眼眸帶着笑意。

等到煙花漸漸黯淡熄滅,危盡之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抓着雁渚的手腕。他不敢擡頭看雁渚,只是快速地松開。

他硬擠出個話題來,試圖蓋過自己比江水流動的聲音還大的心跳聲:“是不是很漂亮。”

雁渚将視線從危盡之身上移開:“嗯。”

危盡之從旁邊的袋子裏胡亂抓出幾個火炬形狀的,遞給雁渚後說:“這種可以拿在手裏。”

兩人點燃引火線後将手臂伸直,看見近在咫尺的煙火在向外迸發,像一小幅他們親手繪出的油畫。

周圍只有江水湧動的聲音,煙花作響,以及隐秘的心跳聲。

他們慢慢地将袋子裏的煙花放完,将四周垃圾裝進原來的袋子裏,随後直接坐在地上。

十二點整時天空中會布滿煙花,江邊是絕佳的觀看點。

危盡之盯着漆黑一片的天空,緩緩出聲:“雁渚,你有想過高考後報什麽專業嗎?”

雁渚沉思片刻,說:“可能還是物理吧。”

“那麽喜歡物理?”

“其實說不上喜歡。我一直覺得物理很像解謎,但它更宏大,有更多解法。我很享受這一過程,盡管要窮盡一生去破解。”

“用渺小有限的生命尺度去測量無盡的宇宙,是件很美妙的事。”

雁渚短暫地舍棄浩瀚,在此刻更願意去了解自己尺度上那一截超過其他的刻度線:“你呢?”

“我啊。”危盡之好像确實發現了自己感興趣的事,“或許去學新聞吧。”

他不想再看到別人經歷自己所經歷過的那些。

“我要成為第一個報道你的研究成果的人。”

“我知道你自己就可以做到,但恐怕我仍會忍不住提前給你透露消息。”

“那你記住別被別人發現了。”

他們像十七八歲的少年一樣,在寒冷而漫長的夜晚談論着将來。煙火如同意外令他們相識的命運般突然降臨,在天空中綻放出璀璨色彩。

漫天煙火聲勢浩大,将靜谧填滿。

雁渚擡頭看向上空,危盡之的視線被心跳慫恿着瞥向他。

雁渚的眼裏倒映着煙花,斑斓光彩将他的臉龐照亮,顯得熠熠生輝。

在這瞬間,危盡之覺得心中霧霭被掃盡,他知曉了愛意所澆灌成的大樹底下根系的模樣,無畏在肆意增長。

明明我是最不起眼的被光亮抛棄的塵埃,已經做好準備孑然滅亡,偏偏被月光擦拭。

自己喜歡雁渚什麽?

或許一開始是因為雁渚的樣貌。

但更喜歡他安靜地傾聽自己的時候,喜歡他盡管自己深陷沼澤也會拉住自己的時候,喜歡他明明堅定事理卻毅然舍棄然後站在自己身旁的時候。

動心于他成為自己獨一無二月亮的瞬間。

于是此刻不用糾結性別,不用顧及危殆,不用理性思考。

危盡之伸手拉了拉雁渚的衣袖,在他看向自己的那一刻,于沸反盈天中言說:“雁渚,我特別喜歡你。”

興許是因為煙花的聲音太過震耳欲聾,将虔誠湮沒,雁渚回看他後半晌無聲。

危盡之的心墜落到淵底,覺得自己沒有勇氣在安靜時再重複一遍。

他慌亂地沉默着,眼睫輕顫。

直到煙花停息片刻之時,聽見了雁渚的聲音。

“我看懂了你的口型,盡之。”

“我希望你能聽得很清楚,所以沒有在剛才回答你。”

“我想,我也非常喜歡你。”

雁渚說的話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危盡之猛地擡起頭來。

“或許是在看到你的第一眼便得出了這個結論。”雁渚帶着笑,“但我下意識地選擇去尋找證據,後來才發現這是一件不用證明的事。”

“每一次的求證,都只是在加深。”

危盡之帶着試探湊近了幾分,問:“你也喜歡我?”

雁渚認真地一字一句道:“我也很喜歡你,抱歉讓你先開了口。”

此時滿天煙火被重新點燃,與危盡之的心跳同步。

雁渚身子向前傾縮短了彼此的距離,近到鼻尖快要撞在一起,他們快要貼上彼此,卻止步于此。于是雁渚為了表達讓危盡之先述說心意的抱歉,便付諸于行動來證明動心。

他們如同天上的兩片煙花般觸碰後重疊,制造出的聲響在心裏久久回蕩。

他在十二點零幾分的新年傍晚,被自己的月亮打撈。

危盡之大腦瞬間空白,唯一的感受是覆上自己唇的溫度很冰。

輕觸片刻即分開,危盡之覺得自己整個人熱得可以加入碳塊一起烤肉了。

“抱歉,煙花太吵了所以沒有提前告知。”

“沒......沒事。”他磕磕巴巴地回答。

煙花結束後,雁渚站了起來。他對着還坐在地上發呆的危盡之伸出手,危盡之愣了幾秒便将自己的手輕輕放在上面,下一秒被握緊拉着站起來。

雁渚慢慢松開他的手:“走吧,回家。”

“哦,哦。”危盡之看着已經向前走了一步的雁渚,急忙拽住他的手,“那我們是......什麽關系,現在。”

雁渚回握住他:“我認為是戀愛關系,可以嗎?”

危盡之盯着兩人握在一起的手,半天才憋出來句:“可......以,我也這樣認為。”

“好,那我們走吧。”

雁渚忽然想起什麽般停住,下一刻從口袋裏摸出一個又厚又鼓的紅包,自然地塞進危盡之的口袋裏。

“有這個習俗,對嗎,寓意着平安。”

危盡之感覺到口袋變得有些沉甸甸的,有些不好意思:“是長輩給晚輩發紅包,而且你這也太多了。”

“想來我應當比你年長幾歲。”雁渚拿起地上的袋子,“我認為這只及心意厚度的三分之一。”

“這我不能輸,明天我就把我這幾年的壓歲錢全給你。”

危盡之後知後覺道:“再怎麽說你也沒有過六十大壽,怎麽能算是長輩。”

“按你們這裏的年齡換算,我應該有二十九。”

“我還有二十六呢,而且我今年已經十八了!”

“……”

兩人邊說邊往前走。

他們經過一盞又一盞路燈,拉長的影子有一部分融在一起,就像緊牽着的手一直沒松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