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近近

近近

一場秋雨一場寒,連下了幾天雨,氣溫也跟着降下來。燥熱的空氣變得濕潤清新,讓人忍不住猛吸,像嬰兒生下來的第一次呼吸。

雨霧之中,路燈燈光朦胧似水彩畫。

孟近現在很喜歡雨天。

原本是讨厭的,因為雨天耽誤戶外訓練,因為下雨會導致諸多不便,因為……不好的事情總在雨天發生。

孟近從小學就開始打排球,在體小就被省隊教練注意到。

母親是前排球運動員,退役後在某個俱樂部擔任排球教練,父親也是排球愛好者,因為排球和母親結緣。生在這樣的家庭裏,被這樣的環境熏陶,孟近自然而然地喜愛排球、學習排球。

排球看中身體素質,講究天賦,他恰恰是幸運兒。

可以說,孟近是從小一路順風地長大。

直到初二那年,出了一場車禍。

并不是電視劇裏的誇張情節,只是很小的一個剮擦事故,他也稍微撞了下腦袋,把腳崴傷,休養幾個月就能痊愈。

然而,休養之後,他的狀态一落千丈。

母親帶他去醫院看了一次又一次,換了一家又一家醫院,檢查出來的結果,和身體毫無關系。

最後,又帶着他去看了心理醫生,果真是心理上的原因。

但具體是什麽原因,醫生沒能問出來,因為孟近自己也不清楚。

他明明很熱愛排球,就像父親愛着母親、母親愛着排球事業的那樣熱愛,怎麽會對它産生厭煩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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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到底還是放棄了,錯過省隊選拔後,他便退出了體校,以體長生的身份,考上溪川中學。高二的第二個學期,他連校隊也退出,徹底放棄排球,從體育特長班,轉到文化班。

那是個下雨天,雨勢并不大,但很突然,讓人毫無防備。

孟近讨厭雨天,無論是雨水淋在身上的冷意,還是雨聲砸上鼓膜的吵鬧,都讓他心情煩躁。

他被不打招呼就到來的雨困在綠山公園的四角涼亭,公園環境清幽,林木茂密青翠,散步的閑人被這場雨趕跑,只剩下淅淅瀝瀝的雨聲與他作伴。

孟近不耐煩地等雨停,分不清是心事還是這場雨,哪個更讓他心情煩躁。

漫無目的的視線,捕捉到一個人影。

朦胧雨霧中,一個穿着白色襯衫的女生以一種詭異的路線朝這邊跑過來,幾乎每一步,都重重踩進一個水窪,水花在她鞋底四濺,打濕她的白色帆布鞋和襪子。

她沖進四角涼亭,因為沒傘,頭發和衣服都被雨水淋濕,鼻梁上的黑框眼鏡,也布滿水霧。

臉上都是濕漉漉的雨水,卻還洋溢着興奮的笑,滴水的長發潇灑甩到身後,像剛喝下第一口冰鎮碳酸汽水一般,十分痛快地說了句:“爽!”

大概是被水霧遮住眼鏡,女生沒有發現他,摘下眼鏡擦水時,才終于注意到亭子裏還有一人。

她似乎被狠狠吓了一跳,臉上明顯驚吓,嘴巴張開好像差點就要叫出聲。

女生立刻背過身去,留給他一個僵硬的背影。孟近聽見她小聲的懊惱,“丢臉死了丢臉死了。”

懊惱的時候,她垂在身側的手,還握成拳頭,捶了幾下裙擺旁邊的空氣。

孟近有點想笑,明明心情很沉重,這一刻卻想笑。

他真是個壞家夥,把快樂建立在別人的尴尬上。

女生始終背對着他,估計是一路踩水坑踩過來的,她渾身都淋得很濕,齊肩的長發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白色襯衫濕漉漉地緊貼在身上,潤濕的布料變半透明,皮膚的顏色和更裏層的衣物的顏色被透出來。

孟近的視線從她身上移開,插在兜裏的手伸出來,斟酌幾秒,拉下外套的拉鏈。

拉鏈的聲響在涼亭中或許過于突兀,女生像只受驚的貓,竟然不管不顧沖進雨中,跑了。

孟近看得發愣,身上的外套将脫未脫,直到她的背影徹底消失在雨幕之中。

踩水坑對她來說真的是件很快樂的事,就連逃跑的時候,她都不忘去踩幾個水坑。

真的有這麽好玩嗎?

仿佛被她蠱惑,孟近慢步走出涼亭。

自天上墜落的雨,砸在他的頭發上、臉上、肩上。水滴鑽進衣領,後脊都升上涼意,潮濕的并不舒适的感覺。

孟近走到一處水窪前,低頭斂目。

本該遙不可及的天空,此刻在地面,在腳下。雨滴砸進水中,漾出一圈圈漣漪。

他擡腳,狠狠踩下去。

水花四濺,發出清亮的聲響,沒有形狀的水在鞋底仿佛有了重量、觸感。

那是一種什麽感覺呢?

就像是捏爆了泡沫紙所有的泡泡,推倒了排列一屋子的多米諾骨牌,積壓在內心深處的什麽東西,得到釋放。

苦悶了許久的人在雨中笑出來,是因為這水窪,也因為踩了一路水窪的人。

嗯,真的很好玩。

就像溪川市的秋天經常會下雨,孟近也經常會想起那個淋着雨也要踩水坑的女生,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學校,不知道想她的原因,但就是,經常會想起來。

再一次遇見她,是在距離高考還只剩下不到兩位數的時候。她竟然和他是同一個學校。

只是看到教學樓門口的那個背影,孟近就立刻認出她。心裏還有些不确定,拿着傘跑過去,看到女生的側臉和那副标志性的黑框眼鏡,他頓時有種天降彩票的驚喜。

他是幸運兒!

在女生偏頭看過來,對上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時,欣喜的幸運兒被施了大腦立刻變空白的魔咒。

在無措的時候,孟近總愛抓兩下他那頭有些長的頭發,天生發色偏淺,從小到大總被誤會染過頭發,他對這頭茶發很沒自信,無意識養成了一緊張就想要遮擋的習慣。

這會兒,孟近也不自覺地擡手抓了兩下,鼓起勇氣去跟她搭話,“你……沒帶傘嗎?要一起去公交車站嗎?”

平時那麽會跟人聊天,他的聲音竟然在顫抖,慶幸雨聲夠大,悄悄掩蓋了他的發揮失常。

女生點點頭,孟近撐開傘,少女像貓一樣動作很輕地鑽入傘下,她手臂的皮膚輕輕蹭上他的,柔軟,微涼,酥酥麻麻的癢。

孟近整個人都僵硬,渾身的肌肉都在繃緊,她發間淡淡的香味鑽入鼻間,清淡的花香混着潮濕的雨水氣息,如同小貓爪子輕撓,他的內心難以平靜。

他本該是和人聊天永遠不會冷場的人,在她面前卻變得不善言辭起來,嘴唇張開又抿起,一個話題都說不出口。

控制不住嘴巴,也控制不住眼睛,餘光悄悄黏在她身上,落在她好看的側臉。

側方的角度,不再有鏡片的遮擋,那雙漂亮的眼睛正目不斜視直視前方,長而濃密的眼睫毛像蝴蝶翅膀,她輕輕扇動一下,他心裏立刻卷起巨大風暴。

皮膚接近透明的白,鼻梁和臉頰,零星散布一些淺淺的雀斑,像藝術家精心作出的畫。

她的身高才剛剛到他的肩膀,孟近不是第一天知道自己長得高,卻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女生原來都這麽小小一個的嗎,好像一只手就能抱起來。

猛然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麽,他生怕這壞念頭被發現,連呼吸都屏住。

可就在這時候,女生往他這邊靠近了半步,她的長發輕輕拂過他的手臂,羽毛一樣柔軟絲滑的觸感,酥麻的癢意從皮膚的神經末梢一路傳到心髒。

執着傘柄的手指倏地收緊,屏住呼吸的孟近用力滾了下喉結。

咕嚕,咽口水的聲音在他耳朵裏炸開,熱意從耳根升起,迅速蔓延到臉頰。

糟糕,不會被她聽到吧?

亡羊補牢般,孟近掩飾性地輕咳,心跳已經亂得和這雨一樣,毫無章法。雨天潮濕的空氣将他包裹,盤踞在臉頰的熱度卻久高不下。

去公交車站的路怎麽能這麽短?她的公交車為什麽這麽剛好就到?他都還沒來得及去詢問她的名字。

孟近看着她走上車,又從車窗裏看着她往車後走,只覺轟地一聲嗡鳴,腦子一熱,跟着沖上那輛公交車。

最擅長扣出直線球的副攻手,昏頭昏腦地發出一記斜線球,詢問姓名變成自我介紹,在司機“到底上不上車”的抱怨聲中,狼狽退回雨中。

公交車留下尾氣揚長而去,他站在雨裏傻笑半天。

他滿心期待,那個女生拿着傘出現在他教室門口,脆生生朝裏面喊一聲他的名字。

孟近,孟近在嗎?

是我,我是孟近。

謝謝你的傘。

不用客氣!要交個朋友嗎?

類似的對話,孟近在心裏提前預想了幾十上百種。

他欣喜又忐忑地等着她的到來。

但是,沒有。

雨傘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課桌裏,女孩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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