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遇上方知有(三)
遇上方知有(三)
她甚至都不敢理直氣壯地問一句“你想我麽”,眼周圈了一層濕漉漉的紅,濃黑的眼睫和夜色混為一談,嗓音被酒精浸泡的沙啞,她胸口微微起伏,脊背無法挺直。
眼睛倔強地直勾勾盯着對方。
她問:“你想過我麽。”
一種過去式的問法。
她把自己的存在規劃到伊漫的過去裏。
所以腦袋裏繃緊了最後一根清醒的弦,也只敢問一句:“你想過我麽。”
想沒想過啊。
不好說。
伊漫這幾天雖然都待在酒吧,但半滴酒精沒沾,喝的都是無酒精的飲料,以防需要開車兜風的時候自己條件不允許。
可是眼下,她卻好像喝醉了一樣。
其實仔細想想,好像沒想過。
因為能勾起回憶的東西不多,伊漫這些年混跡了國外很多城市,周邊很少有南珂這種小孩兒,小小年紀獨立清醒,表面剛烈骨子裏卻溫柔細膩到了極致。
她是一種極為罕見的存在。
很難有複刻品。
所以伊漫也沒有“睹人思人”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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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眼下看着面前猝不及防就長大的姑娘,撲面而來是糅雜着她滾燙呼吸的風,伊漫忽然有種熱淚盈眶的感覺。
時間啊。
賦予人意義的是它。
剝奪生活意義的也是它。
恍惚間這五年從眼前匆匆掠過,畫面裏好像永遠都是忙碌的,但卻沒有意義的。
她一直拒絕回國。
但從來沒有去想過自己為什麽拒絕回國。
現在看着南珂的樣子,伊漫忽然就知道了。
大概是不想阻礙這個本來就可憐吧唧的小孩的成長吧。
怕一不小心就誤導了什麽。
怕一不小心就帶去了什麽不好的影響。
所以幹脆全部抽離。
哪怕……還是有一點點疼的。
眼底波瀾四起,眼睫輕輕一垂,再擡眼所有情緒已經被斂去。
成年人最擅長的就是當做無事發生。
縱觀伊漫已經讓時間漫長的好像過去了一整個世紀,再開口還是坦然自得。她甚至娴熟又自然地擡手捏了下南珂的臉,拉長了音調,像在哄人,“想過啊,每次吃不到好吃的就會想,哎呀,南田螺手藝真好。”
這話是真的。
所以這幾年伊漫已經不講究吃了。
反正吃什麽都差點意思。
“所以你現在手藝退步了嗎?”伊漫笑吟吟地問。
南珂終于掀去了臉上眼底的層層倔強,她覺得哪怕這話是伊漫哄她她也認了。
沉重且遲緩地上前一步,再次把身體交給伊漫一大半。
下巴擱放在伊漫肩頭,低聲:“沒有,我一直在進步。”
在很辛苦地成長。
在很孤獨地變優秀。
但只要一想到你見到那麽優秀的我會高興,一切好像就沒那麽辛苦了。
醉酒後的南珂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孩,蜷縮在調整的像床鋪一樣的椅子上,側身盯着伊漫不移目光。
伊漫被她盯的渾身不自在。
這種目光以前不是沒有過,但是那個時候南珂在伊漫心裏的劃分還是處在學生列表裏,再不濟也是忘年交的朋友,如今得知了別的事情,她就多少扛不住了。
心理防線還是不夠強大啊。
伊漫嘆了口氣,伸着手要去擋在南珂眼前。
結果擋住沒擋住,還直接羊入虎口,手被南珂攥住。
伊漫一滞,差點把剎車當油門踩。
脊背僵了僵,伊漫說:“別鬧,開車呢。”
幸虧南珂還留有一絲理智,沒不依不撓地死拽住,她依依不舍地摩擦了下伊漫的手背,在伊漫渾身起一層雞皮疙瘩的同時又沒有任何猶豫松開了。
要不是南珂剛上大學,伊漫都要懷疑她偷偷去了什麽調/情補習班。
“你住哪,我送你回去。”伊漫問。
南珂目光不收,聲音裏藏着委屈,“我不想回去。”
伊漫問:“為什麽?”
“不想回。”南珂适時捶了下自己的太陽穴,“頭疼。”
伊漫笑着阻攔,“自己人,下手輕點。”
南珂忽然說:“輕了沒用。”
伊漫沒聽懂,“什麽?”
南珂說:“重點,更疼,才會清醒。”
伊漫逐漸皺眉,果然下一秒聽到南珂說:“以前上學就頭疼,作業多,又不能睡。”
伊漫一腳踩了剎車。
車子猛地停下,兩個人猶豫慣性都往前撞了下。
南珂本來就頭暈,這一晃更暈了,開口難免有點撒嬌埋怨的意思,“你幹嘛?”
伊漫偏頭看她,“高考考多少?”
“不太好。”南珂說。
“不太好是多少?”
南珂報了個數字,伊漫想了下國內的分數線,“挺好的啊。”
都上重本線了。
“我本來想直接考過來的。”什麽交換生不交換生的,她一點也不想要。
伊漫怔了下,十分懂得成年人規則地沒有問南珂原因,而是直接說:“想直接考出國是不太容易。”
南珂“嗯”了一聲,她察覺到伊漫故意撇開了那個讓她難堪的話題,想了想,說:“送我回去吧。”
伊漫“嗯?”了一聲,“怎麽又想回去了?”
南珂捏了捏鼻梁,很是疲累,“明天還有事。”
她說着翻了個身,掏出手機似乎在和朋友說些什麽,伊漫沒再打擾她,詢問了地址便直達目的地地開去。
本來時間已經很晚了,伊漫路上得知南珂沒有住學校宿舍,大概是為了方便平時兼職,所以直接搬在校外與人合租。
這大半夜的,伊漫問了些室友問題,主要也是怕那麽晚了打擾別人休息。
結果進了家門,好家夥,什麽打擾不打擾的,這根本就不是人該住的地方。
伊漫冷着臉踢開門口堆放亂七八糟的快遞盒,再看看桌子上歪倒一片的酒瓶,伊漫冷笑着問南珂:“怎麽?住這裏房東倒貼你錢?”
南珂心虛地摸了摸鼻子,“沒,便宜。”
“有多便宜?”
話剛落,就聽到隔壁噼裏啪啦玻璃随地的聲音,緊接着隔壁門被一個高大的白人拉開,裏面罵罵咧咧傳來女人的聲音。
伊漫倒吸一口涼氣,偏頭瞪了南珂一眼。
南珂躲開視線,一副早已習慣的模樣走到自己房間門口,打開門,伊漫都沒進去,只是看了一眼,頓時就憋不住了。
“南珂。”
南珂:“嗯?”
伊漫深吸一口氣,直接把待在門口的南珂拽了出來。
二人閃開,門有開着,屋裏頓時顯露無疑。
非常小的房間,只能擺放一張一米二的床,和一張單人桌,別的下腳空不足三平米。
伊漫直接氣笑了,“你就住這?”
南珂一臉無辜地點頭。
伊漫回以微笑,剛要說些什麽,就聽到另一個房間傳來不可描述的聲音。
伊漫:“……”
南珂也有點尴尬地撓了撓頭,“……偶爾。”
還他媽偶爾。
伊漫直接說:“把能用的東西給我帶上。”
南珂:“啊?”
“啊什麽啊!趕緊收拾!”伊漫看了眼時間,“十分鐘……不,五分鐘,東西全都收拾好,去我那。”
南珂沒立刻同意。
伊漫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怎麽?長大了,不聽話了是吧。”
南珂低聲說了句:“沒。”
然後老老實實轉身進了自己房間,在裏面也不知道捯饬了什麽,都不到五分鐘就拎着一個小破箱子出來了。
伊漫看了眼箱子還挺大,譏諷道:“喲,房子空間挺足啊,這麽大箱子都放得下呢。”
南珂說:“打開塞床底下。”
伊漫感覺自己都快呼吸不過來了,“給我閉嘴!”
南珂:“……哦。”
其實伊漫家也不大,比不上國內的三室一廳,在國外她常年一個人,租的房子都是一室一廳一衛一廚的Loft,大小四十多平,巨大的落地窗,旁邊放着簡易書桌,旁邊是雙人沙發和鋪滿了窗前的地毯。
到底是個享樂主義,不管空間大不大,該有的東西必須有。
床是一米八乘兩米的,不怕不夠她們兩個小姑娘睡的。
伊漫指使着南珂把行李箱放在玄關鞋架旁邊,入門往裏走,是一個旋轉樓梯。
伊漫累了一天,拖着兩條不聽使喚的腿往沙發上一攤,指使說:“東西直接在樓下收拾吧,收拾好了放到樓上衣櫃裏。”
南珂沒立刻行動,伊漫問:“怎麽了?”
南珂臉上還是紅撲撲的,“我睡沙發就行。”
伊漫笑了,調整了下姿勢,“怎麽?怕我吃——”
聲音戛然而止。
伊漫尴尬的想,南珂可能不是怕她,而是覺得她會怕對方。
“…………”沉默了好幾秒,伊漫受不了這尴尬氛圍,說,“小屁孩胡思亂想什麽呢,有那多心眼不如多寫兩張試卷。”
南珂笑了下,“現在不做試卷。”
伊漫被噎地瞪眼,南珂笑着轉身去收拾行李。
大概是都累得夠嗆,伊漫在南珂收拾東西的時候轉身去洗澡,等南珂洗完澡出來的時候伊漫已經睡着了。
她只開了床頭的小夜燈,南珂小心翼翼爬上床。
床上一床空調被,氣溫維持在适宜的溫度。
南珂翻了個身,側身盯看伊漫的後背。
手機忽然震動了下,南珂蹙着眉拿過來,看到是Lucia發來的信息。
【怎麽樣?】
南珂敷衍回句:【還行】
【Lucia:他們跟你要片酬呢】
南珂回一句“知道了”,回完不太放心,又補了句:【往後時間還長,你們注意點】
Lucia調侃:好的喲長官。
關了手機,南珂盯着伊漫的後背思忖了片刻,才坐起身去床頭櫃摸空調。
随手調低了好幾度,沒幾分鐘屋裏溫度驟降。
被窩裏伊漫冷的本能往有溫度的地方鑽。
心滿意足把對方摟進懷裏,才更加舒服地睡去。
南珂垂眸看了眼胸口的頭頂,輕輕收下巴,薄唇印在上面,數秒後才摸索着把氣溫調回原來的數字。
然後同樣心滿意足地把伊漫摟緊了。
伊漫最近陷入了嚴重的自我懷疑和自我審視,自己一個人分析不出來什麽了才去問陶周周:“來,姐妹。”
陶周周:“不喝。”
伊漫無語,“滾。”
陶周周:“嘻嘻,幹嘛鴨?”
伊漫猶豫了下問:“你睡覺追人麽?”
陶周周:“我清醒的時候都不追人。”
伊漫:“所以才問你睡覺追不追。”
“我不知道啊,我單身啊姐妹,我追誰啊?我床上就我自己,哦,還有貓,但是我追不追貓不知道,因為我睡不着了。”
有道理。
伊漫尋思了下自己那麽多年好像也沒什麽機會跟別人一起睡,如今和南珂擠一張床上的情況真的算少有。
“怎麽啦?想脫單啦?”
伊漫心沒由來一停,“?”
“你都開始分析自己睡覺的狀态了,難道不是想找對象睡一起?”陶周周很欠,“沒看出來啊伊老師,偶像包袱那麽重呢?”
伊漫翻了個白眼,語音一個滾字。
扔了手機在沙發上癱着,電視打開了又關上,手機拿過來又仍走,最後在時間跳到六點的時候,準時給南珂敲過去一條微信。
“回?”
南珂那邊禮尚往來,“忙。”
操?
伊漫不可置信地瞪了瞪眼,擡手又把手機扔了,三秒後不信邪地又撿了回來。
堵着氣回一句:“房東餓了。”
這次南珂直接回了個電話,伊漫意料之內地挑了挑眉尖,調整舒适的姿勢往沙發上一趟,懶洋洋地接通。
“喲,忙完了?”
“還沒。”南珂言簡意赅,“我早上出門的時候多做了三明治,在冰箱裏,你熱一下,切好的水果也在冰箱裏,冷凍區有冰淇淋,我今晚估計回去得很晚——”
話未落下,對面忽然傳來一道“砰”的響聲。
緊接着是聚衆喲呵聲。
伊漫頓時皺眉,“你在哪呢?”
南珂好像無語了下,才幹巴巴地說:“酒吧。”
“你長能耐了啊,背着我去酒吧?”伊漫喊了一嗓子。
“沒有。”南珂解釋,“Lucia朋友生日,我又攔不住她。”
“她朋友過生日關你屁事?”伊漫沒意識到自己的暴躁脾氣。
但是南珂意識到了,她笑了下,“那麽生氣?”
伊漫頓了頓,下意識否認:“生氣個屁,餓成狗沒力氣生氣。”
南珂低聲哄了句:“知道了,一會兒就回去。”
伊漫這才哼唧哼唧地挂電話,挂完細細品了剛剛的對話,臉“唰”一下全紅了。
操。
生什麽氣?
租客自己的生活和交友圈她一個房東生什麽氣?
……媽的,南珂那個狗東西肯定是故意的。
伊漫插着腰在沙發上憋了一肚子氣,最後聽到手機微信提示音,抓起來一看是南珂發來的一張圖片。
角度很刁鑽,應該是偷拍。
但是聯想了下南珂的性格,伊漫覺得應該不是偷拍,是單純的技藝不精。
南珂那人怎麽想都是面無表情舉着手機光明正大“偷拍”。
照片裏是一桌子酒,擺成了桃心狀。
撲面而來一股又土又非主流的氣息。
再看南珂發來的消息:“無語。”
伊漫沒忍住,抱着手機笑倒在沙發上。
手機又響了聲,伊漫笑出了淚眼去看,發現又是“偷拍”。
照片裏幾個沒長大的小屁孩蹲在桌子面前和桃心酒自拍,南珂評價:“服了。”
伊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伊漫笑的肚子都是疼的,等南珂回來,她還在拿着手機時不時看一眼,然後縮在沙發角落笑。
南珂推門進屋第一時間先把沾滿了酒味和煙味的外套脫了,脫完聽到沙發上傳來笑聲,嘴角情不自禁勾了勾走過去。
沒從正面,而是悄悄走向了沙發扶手。
伊漫頭枕在扶手上笑的眼睛都睜不開,擡起手背抹了下眼角的生理鹽水,剛拿開手背就看到自己眼前出現一張臉。
南珂俯身,垂眸,低笑:“那麽開心?”
伊漫臉上笑意未散,但是看着南珂的眼睛,莫名其妙就笑不出來了。
幹巴巴呵呵了兩聲,伊漫坐起身,故意大聲岔開話題,“怎麽才回來,我快餓死了!”
南珂唇角含笑,深深看了她一眼,“嗯”一聲轉身往廚房走。
她明明一句話也沒說,眼睛裏卻好像藏了很多意味深長的話。
伊漫的心就仿佛被小貓伸着爪子撓過一樣,哪哪都是癢的。
很像自己纾解一下,但不管怎麽碰都是隔靴撓癢。
伊漫忍了又忍,最後忍不住了,磨磨蹭蹭也轉去了廚房。
廚房窗口一片金紅,落日緩緩西沉,給這座現代城市灑了一層東方的面孔。
忽然之間,眼前畫面就轉回了五年前。
那個差不多格局的廚房裏,小姑娘骨骼尚且沒有現在這般挺直。
兩道身影以同樣的姿勢站立,握刀,薄唇微抿。
伊漫不知不覺就看呆了。
南珂察覺,放下刀洗菜時,偏頭,“怎麽了?”
伊漫回神,笑了笑搖頭說“沒事”,轉身離開廚房之前,伊漫丢下輕飄飄一句:“我要吃培根三明治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