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甜
甜
成斐點了綠色的接聽按鈕,聽筒那邊,時予安的聲音小小的,氣息搖曳着:“成老師,您……您……”
“您”了半天,時予安也沒把話說完。
成斐拿着手機,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側卧着身子,把聽筒送到自己耳朵邊,道:“是又有什麽好的小妙招分享了嗎?”
那段的時予安連忙應了聲。
他膝蓋上癱着pad,屏幕亮着,顯示的是一首詩,《夢游天姥吟留別》。
時予安蜷起腿,把pad送到自己眼前,看着上面的文字,壓低了聲音,盡量不帶情緒的,模仿機器人一般念着:“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
那端,成斐的氣息在晃動,聽上去是在笑。
不是嘲笑,而是一種很甜的輕笑。
時予安頓住聲,小聲問:“成老師,您、您覺得這個聲音怎麽樣?催眠嗎?”
成斐沒說話。
他的氣息在那邊,長長地舒展着,好像在時予安心口上嘆了口氣。
他道:“嗯,很像了。”聲音安穩,夢呓一般。
時予安嘴角揚起來,連忙道:“那我就按照這個樣子繼續念了……或者我給您錄音再發給您?”
“音頻開着吧。”成斐聲音軟綿綿的,“讓我聽着。”
時予安咬了咬唇,接上耳機,看着pad繼續往下讀:“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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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小機器人一樣的聲線,讀完了《夢游天姥吟留別》,又去搜了《琵琶行》,接着又讀完了《滕王閣序》。
差不多讀了二十分鐘,成斐始終沒有說話。
時予安的耳機裏,慢慢傳來平靜安穩的呼吸聲,一起一伏,好像在他心口勾勒出一道溫柔的曲線。
時予安的聲音頓住了。
他很小聲地問:“成老師,您睡了嗎?”
那邊無人應答。
時予安悄無聲息地笑。這問題問的,難道成斐能回答他“睡了”嗎?
但聽着那呼吸聲,時予安覺得一切都是那麽好。
他又小聲道:“成老師,晚安。”
那端依然無人應聲。
時予安有些留戀地挂掉了音頻。
他思索着,有空了就這樣錄幾段,發給成斐,方便他随時用。
他把手機擺在自己臉旁,側躺下來,看着還亮着的屏幕。
屏保上是成斐拍的那張滿月。
時予安想,今晚的月光真好,給你念詩,真好。
他很快就睡着了。
手機那端,成斐睜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機。
他挺精神地撐起身子,從床頭櫃拿起耳機,戴上,點開了錄屏。
錄屏裏有些微微的雜音,伴着少年又輕又軟的念詩聲,靜谧綿長。
成斐閉着眼睛聽了會兒,唇角的笑意越揚越高。
他低聲道:“晚安。”
第二天的時予安醒的很早。
酒店剛剛開始供應早餐,他就起來了,自己吃完早餐,還外帶了幾個包子,給沒起床的姜誼。
姜誼到他房間,看見熱氣騰騰的包子,眼睛都瞪圓了:“小安,你醒的這麽早啊?”
“嗯。”時予安匆忙按掉正在錄音的app,把pad熄屏,起身沖他笑,“因為昨天晚上睡得很好。”
“那就好。”姜誼點頭,去拿包子,“今早上我起來,剛好碰見羽硯。她還擔心成老師昨晚上有沒有睡好呢……”
時予安抿抿唇,張嘴想問什麽,最終也沒問出口。
一直到做完造型到了片場,時予安才看見成斐。
成斐來的比他遲,在他聽明平說戲的時候,遠遠的從另一端走過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了,随城的天也變得開始生涼。早晨這陽光卻更加的好,照在走過來的成斐身上,溫柔得令人怦然心動。
時予安盯着成斐,說不出話來。
他很注意看了成斐的眼睛,看他神采奕奕,一副精神很好的樣子。
明平注意到時予安的眼神,也扭頭看了過來。
他見成斐來了,也沒當回事,點點頭就算打過招呼了,扭過頭來,繼續和時予安道:“小時,今天的這場戲,你的情緒變化,雖然外在;來看不明顯,但其實內心已經像火山噴發過後剩下的岩漿一樣,滾燙,所過之處寸草不生,但看上去還是一派平靜……”
“還怪有文學水平的。”成斐從明平身後探出頭,笑他。
明平扭頭一把逮住他就開始講戲:“你別跑,今天你的戲才是重點,你研究的怎麽樣?”
“不太好。”成斐卻道。
明平眼一瞪,滿臉的難以置信。
成斐道:“你知道我不喜歡這個劇情,我反複跟你說了。”
明平嘆氣:“我知道,但是這個劇情,是整個故事的核心……”
今天拍攝的劇情,是《契闊》古代篇的劇情最大轉折點。
都清登基後半年內,付疏狂帶兵南征北戰,終于讓山河平定。
對都清來說,他也覺得,自己終于做到了幫付疏狂守山河的這個願望。
可當山河安穩了,他們的歲月,終于要迎來命定的動蕩。
付謀早就察覺到了自己兒子和都清之間暗藏的情愫,對他來說,付疏狂是自己最驕傲的傳承者,他絕對不能允許付疏狂栽在自己的傀儡手上。
在嘗試将兩人分隔開也未能徹底斷掉兩個人之間的關系時,付謀終于開始在這種關系中,正面展開破壞行為了。
在他的指示下,一群老臣連連上書,要求新君為江山社稷考慮,盡早立後,綿延後嗣。
付疏狂自然不能接受。他也以為,都清不會答應的。
然而都清答應了。
這讓付疏狂出離憤怒。
于是他深夜強行闖進了都清的卧室,暴怒萬分地質問都清。
這場戲裏,時予安扮演的都清和成斐扮演的付疏狂,都是各種誇張的情緒張力戲份。
臺詞很長又很亂,每一句還都帶着強烈的情感,把握起來确實很難。
時予安在拍攝前,就把這段臺詞背到滾瓜爛熟了,但現在,聽見成斐這樣和明平講,他還是本能地緊張了。
明平最後去核實各部門的準備工作,時予安争分奪秒地在腦海裏過臺詞。
正對到一半,就見成斐挨近自己。
時予安腦海裏瞬間一片空白。
他只能看着成斐,小聲道:“成老師早。”
“早。”成斐沖他笑,慢悠悠打了個呵欠,“昨天晚上我睡得特別好。”
時予安的眼睛亮了,笑得唇角高高揚起:“真的嗎?”
他連忙道:“我早上起來又錄了兩段,是音頻,如果有用的話,我就發給您……”
“肯定有用。”成斐道。
他頓了頓,繼續道:“不過有件事我一定得告訴你。”
“什麽?”時予安很怔。
成斐道:“你的聲音,不是因為無趣到讓人昏昏欲睡,而是太好了,就像在陽光裏午睡的小貓,美好得讓人想和你一起墜入最甜美的夢鄉。”
時予安的眼睛瞬間瞪大了。
還沒來得及說什麽,明平在那邊喊:“各部門準備!要開拍了!”
成斐扭頭最後沖時予安笑笑,往自己的定點走。
時予安小跑着去定點,心上一片兵荒馬亂。
他想,這場戲,都清的心理也應該是一團亂麻的。
但不是這種甜蜜的慌亂。
時予安聽到那邊打了牌,知道正式開拍了。
劇情開始時,是成斐快速走位,然後粗暴地一把拽住時予安的手,把他往牆上推。
成斐按着劇本上的演了,只是動作卻出乎意料地輕柔。
時予安主動配合地往牆上挪,背貼在牆上,看着成斐。
劇情裏的付疏狂,應該因為盛怒和嫉妒,整張臉都扭曲了。
成斐也确實表演的很到位,表情是從所未有的猙獰。
可時予安作為和他演對手戲的演員,完全感覺不到成斐的情緒中有“憤怒”的成分。
不僅沒有憤怒,甚至還像今天的好天氣一樣,雖然看着豔陽高照,但溫度适宜,完全不熱。
時予安有些惶恐。
這是他第一次覺得成斐沒有完全飾演到位。
明平沒有喊停,成斐也開始說臺詞了。
他咬着牙,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語氣聽上去是壓抑的怒火:“你告訴我,為什麽,為什麽你會答應立後?”
時予安怔了兩秒,才慢慢答:“因為……我沒有辦法。”
成斐道:“我不信你沒有辦法!就算你沒有,還有我!”
時予安看着他,盡力把表情演繹出無可奈何的悲傷:“那好,你告訴我,你要怎麽做?阻止這一次老臣們的上書,延緩立後,下一次呢?若我一直不立後,一直沒有後嗣,那麽我死後,又有誰,來替你守着江山?”
成斐怔了怔,語氣放緩,喃喃道:“可……可總會有……會有別的辦法……宗族裏過繼……或者……”
“沒有或者。”時予安平靜道,“疏狂,你早就該明白了,從我成為皇帝的那天起,我就不是你的阿清了。”
成斐怔怔地垂下手。
他的表情、動作,都十分到位。
只是時予安看着,隐隐總覺得少了點什麽。
他來不及多想,就聽見成斐低着頭,沉聲往下說着臺詞:“那我帶你走。”
成斐的頭擡了起來:“若做皇帝,不能讓你繼續做那個無憂無慮的阿清,那我就帶你走。這皇帝,不當也罷。”
這句話,成斐說得聲音不高,情緒起伏也不強烈。
可意外的,卻讓時予安覺得,這句臺詞,把之前總覺得少點什麽的部分,給圓滿了。
時予安能被成斐這一句話,輕輕松松就帶進付疏狂和都清的世界。
他能感受到成斐壓抑平靜下的那種無望奢求,純粹而天真,讓時予安想起自己拍攝付疏狂生日時,那種情緒。
那種“只想他好”的情緒。
時予安笑了。他喃喃地說着臺詞:“疏狂,這句話,如果早一點,早一點,譬如在你生辰那天,在我心裏只想着和你去這山河的時候,你對我說了,就好了。”
他低着頭,話音越來越輕:“可疏狂啊……回不去了。時間過去了,人生過去了,我已經決定獻祭上一切了,你再回過頭來尋,也尋不到了。連我自己,都把它丢了啊……”
這臺詞說得時予安真難過。
如果喜歡一個人,要這樣,完全付出自己的一切,丢失掉自己這個人,到頭來,是不是也會像這個劇情一樣,除了讓後悔折磨兩個人,再也沒有別的結果。
時予安不由得冒出這種想法來。
只是還在戲裏,他也無法表現更多。
接下來的臺詞是成斐的,他要完全否認,再到被迫接受這個事實。
曾經是都清為了付疏狂,默默奉獻自己的一切。
現在,立場完全轉換,付疏狂要為了都清,一步一步退讓了。
成斐中規中矩的把這段劇情演完了。
從頭到尾,明平也沒有喊停,一直到劇情結束,他才叫停。
喊完停,明平也沒有說話,第一時間複看拍攝的素材。
成斐回頭沖時予安笑了笑,也沒說什麽,走到明平身後,也默默地看素材。
一直到整段播完,明平扭過頭,對成斐道:“這段吧,如果滿分100,我能給90分。所以是能過得去的。”
成斐沒說話,定定看着明平。
明平便直說了:“但成斐,你一向是能把100分演繹成120分的人,所以這段對你來說,表現的是不是有點差啊?”
成斐點頭:“是不好。”
頓了頓,他道:“我找不到感覺。這段需要人物沉浸在暴怒的氛圍裏,他感覺自己被背叛了。然後被迫接受現實,其實內心是極度的不甘和痛苦。”
成斐說着,卻攤開手:“但不行啊。我現在實在進入不到這麽極致的狀态裏。我只能用技巧來诠釋這個劇情,更高的境界,現在的我進不去。”
明平點頭:“也是。我今天就覺得不對勁,你小子渾身上下一派和氣,跟個彌勒佛似的。”
成斐笑:“呦,我就當你在誇我了。”
明平哼了一聲,道:“這個劇情先這樣吧,因為從演技标準來說,還是很不錯的。我也不能太苛刻,你又不是神,對吧。”
成斐輕笑不說話,擡頭看了看時予安,道:“那就先這樣吧?如果之後,我感覺自己有情緒了,再來試試。”
“行。”明平點點頭,叫來片場道具,安排下一場的拍攝。
成斐走到時予安面前,對他道:“時老板,今天演的不錯。”
時予安點點頭,眼睛一直眨。
成斐看着他就笑了:“你這眼睛會說話啊!”
時予安道:“那您覺得我在說什麽?”
成斐擡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在說——我有話要跟你說。”
時予安抿嘴笑。
成斐也笑。他手垂下來,忽然擡起,摸了摸自己的唇。
模樣有些勾人。
時予安感覺心尖都被提起來。
就聽見成斐輕笑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沒事,我的狀态我會自己調整的。倒是你,昨天給我念這麽久的詩,自己睡的怎麽樣?”
時予安一愣,脫口而出:“成老師昨晚上沒有睡着嗎?我是指我念詩的那段時間……”
成斐怔了怔,反應過來,無奈搖頭:“你這小孩,倒怪機靈。”
時予安垂頭,低聲道:“我以為您睡了……所以才……”
成斐忽然擡手,輕輕拍了拍時予安的後頸。
他道:“但我昨天确實聽着你念的詩睡着的,我錄屏了。”
頓了頓,他又道:“你真的為我做了太多,并且,都做得很好。”
時予安悄悄斜眼看他,像只暗中觀察的小貓。
成斐笑出聲,收回手,沖他道:“所以現在,我也想為你做點什麽。今晚上松亮導演來探班,我在随樓安排了飯,你和我一起去吧。”
時予安立刻擡起頭,眼睛都亮了。之前成斐提到松亮的時候,他更多是感謝成斐。到今天,他真的有機會切切實實接近自己想走的道路了,時予安忽然發現,這種快樂也是不同尋常的。
成斐看他這模樣,覺得自己的心情也被點亮。
那邊明平喊時予安上下一場戲,成斐沖他點點頭,目送着他過去了。
一直看着時予安到了明平身邊,看着他微微仰起的認真側臉,成斐臉上的笑怎麽也褪不掉。
他慢慢走到片場邊,眼睛還在時予安身上。
半晌,才低頭翻起劇本。
邊翻邊道:“這兩天過得這麽安逸,接下來這些偏執又悲情的劇情,可怎麽拍啊?”
羽硯剛好來給他送咖啡,聽見成斐這話,冒出來一句:“成哥,您讓我想起來一句詩——暖飽思……嗯嗯。”
她把那兩個字給自動消音了,說到最後都忍不住偷笑起來。
成斐從她手裏拿過咖啡,瞪她:“等着,今天我就跟雍姐告狀!”
羽硯招搖地沖他搖頭晃腦。
成斐心情好,也沒多說什麽,喝一口咖啡,瞄一眼劇本。
然後擡頭,認認真真看時予安拍戲,再也沒挪開眼。
到了晚飯的時候,成斐帶着羽硯,叫上了時予安和姜誼。
太累了,我先歇會兒。一會兒還有一更。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五花肉肉肉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五花肉肉肉 1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