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寅時末,天還未亮。
經過一夜值守,門口的侍衛已是疲憊不堪。陳二打了個哈欠,掏出腰間的酒囊喝了一口,沖對面的另男子揚了揚下巴,“來一口?”
男子左右看了一眼,猶豫道:“這不大合适吧?”
陳二又喝了一口,“少喝點兒,權當解寒,再過半個多時辰就換值了,你還怕誤了公事不成。”
他說完将酒囊一抛,男子穩穩接住,“也是,有陳哥在,我還怕什麽。”
兩人閑談幾句,陳二眼尾瞥過一個拎着燈籠走來的身影,他橫過刀攔住去路,“站住,是哪個院的,這時候出去?”
府裏操辦喪事,偶有下人出門采買送訊實屬常事,但都得詳問過才放行。
身段纖柔的小丫鬟低頭,答道:“奴婢是主院的,夫人身子好些了,派我去李府報個平安,以免李老太爺憂慮。”
她說完握着牌子遞給陳二查看。
陳二翻來覆去細看幾遍,又多盤問了幾句,才松手放人。他正言厲色道:“快去快回,不可在外滞留。”
“是。”丫鬟諾諾應道,接過牌子出了府。
“陳哥,你這也太謹慎了些,主院的人可開罪不起。”
“嘁,若她拿的不是主院的牌子,我還不放出去呢。”
···
随着兩人的對話離自己愈來愈遠,章盈懸着的心才稍稍安穩,踏着夜色快步往鄭嬷嬷告訴自己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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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馬車遠遠出現在眼前,她心中一喜,小跑着過去。
前頭趕車的仆從看清來人樣貌,急忙下車放置墊腳,邊低聲對車裏人道:“夫人,娘子來了。”
車簾自內被撩開,露出一張風韻猶存的臉,典雅婉約,眉眼與章盈有五分相似,“盈兒。”
章盈擱下手裏的燈籠,進入車廂後便一頭撲進程氏的懷裏,鼻頭泛酸地喚了一聲:“阿娘。”
程氏心疼地擦幹她額角上的細汗,“娘在這兒。”
不過分別一日有餘,她卻覺得似是過了許久,懷裏的女兒也像是瘦了一圈。她有些自責道:“都怪娘,沒有給你尋到一門好親事。”
章盈搖搖頭,“這怎會怪您,誰又知道會發生些什麽呢。”
程氏嘆一口氣,她本就不願把女兒許給宋家的。
兩家不鹹不淡處了這麽些年,宋家突然來求親,顯然是有求好之意。別的倒無妨,只是國公夫人李氏太過強勢,雖近年有所緩和,可盈兒性子随了自己,遇上她恐怕讨不了半分好。
她不想答應,卻拗不過夫君。
眼下出了這事,程氏越發悔恨,“我會勸勸你父親,讓他和宋家商量,看往後能不能将你接回來。你還年輕,總不至于就這麽守一輩子。”
章盈擡起身子,明淨清澈的雙眸看着母親,“阿娘,既然已經嫁了,我留在宋家也無妨的。”
議親時父親母親就曾起過小小龃龉,她不想母親為難自咎。況且她身為章家的女兒風光出嫁,如今夫家遇事,她便立即想着抽身,于情于理都不合宜。
程氏默然少頃,才問:“在宋家過得如何?可還習慣?”
章盈眸色瞬時黯淡,素白的臉如葉上凝集的秋霜。她閉了閉眼,輕聲道:“阿娘,我有些怕···”
天畔抹上一層淡青,街邊零星亮起幾片窗扉,隐約還能聽到勤苦早起的商販開鋪子的聲音。
臨近傳來的“吱呀”一響,才驚醒了深陷驚愕之中的程氏。
若不是仆從提醒那句“夫人,天快亮了,娘子該走了”,她險些就要開口讓女兒随她回去。
“還有,婆母認定宋二郎的死與宋五郎有關,還說當初在外征戰的宋大郎之死也與他有關。”
章盈思忖片刻,還是将這件事說了。她莫名有種直覺,若宋衡真是遭人殘害,那兇手與進婚房那人脫不了幹系。
宋五郎?程氏心中一動,“可是最近得勝歸來那位?”
“是他。”
程氏道:“盈兒,你還記得從前來我們府上書塾求學的賀家三郎?”
章盈回想道:“知意哥哥?”
“嗯。”程氏點頭,“他後來在軍中謀了個差事,兩年前也一同去出征西戎。宋家的事,或許他也清楚些,不若問問他。如果宋家子弟當真有那等惡行,我斷不會答應你繼續留在那兒。”
車外又催促了一聲,章盈應下母親的話,便起身準備離開。
程氏忍住快掉下的淚,不住叮囑:“晚上讓碧桃或是嬷嬷守在房裏,別一個人睡。”
章盈對她笑了笑,“知道了,阿娘。”
回去時已不用燈籠照路,她沿原路匆匆折返,離後門幾丈遠時,猝爾停下了腳步。
門口值守的已換了一批人,那位陳大哥不見蹤影。
她算了下時辰,還未到換值的時候,他們怎麽提前了?
章盈攥緊了那塊僞作的牌子,手心發汗。她一身下人裝扮,沒了熟人相助,無論如何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混進府。
四周陸陸續續有了動靜,天再亮些,恐怕她不在院中的事就會被人發現了。
她低頭盯着熄滅的燈籠,深思苦索應對的法子,連漸近的車輪聲都未曾察覺。
不如就這麽擺明身份進去?
章盈腦中閃過這個念頭時,身後俄然響起一道低沉卻又溫和的嗓音:“二嫂?”
她手裏的燈籠一抖,回首看去,黛簾馬車停駐在近處。
青年一手攬起窗簾,神情疑惑地與她隔街相望。
當場暴露,章盈心虛不已,說話少有地磕絆起來:“五、五弟。”
可他又是怎麽認出自己的?光線朦胧,離這麽近,他若是不開口,她都不一定能辨別出他是誰。
宋長晏視線往下,大抵看清了她的裝扮,又轉眼望了望後門,出聲詢問:“二嫂是要回府?”
不待章盈回答,他又道:“我正好也要回去,二嫂不如上車與我一起進去?”
章盈略微詫異,他這是要替自己解圍。
眼下這也是最好的法子了。
“多謝五弟。”她點頭應允,拎着燈籠走過去。
宋長晏含笑放下簾子,朝車前吩咐一聲:“譚齊。”
譚齊意會,下去伺候着章盈上車。為避免被人瞧見,人上來後他就合上了車簾。
車廂不大,沒有掌燈,厚實的車簾蓋上後昏暗一片。
章盈空餘的手掌撫着車壁,因擔心觸碰到小叔,躬身小心摸索着挪動往前。
忽而她手中的燈籠杆一動,宋長晏握住了木杆的另一頭,引着她坐下,“二嫂,這裏。”
狹小的車廂中,章盈鼻間萦繞着一股淡淡的沉香,與常在父親兄長身上聞到的不同,似乎更為清雅些。她從未與外男共乘過馬車,現下不免緊促,緊靠着木凳的另一頭又道了一聲謝。
而小叔也回了一聲不必。
兩人細微的呼吸聲交錯,不說話時尤為凸顯,加劇了章盈心中的窘迫。
短短一夜,小叔就已經兩次見到她的醜态了。
既然已被發現,她索性問了出口:“五弟,你是如何認出我的?”
宋長晏答道:“昨晚連夜去了躺軍營,方才回府路上見到了章夫人的馬車。”
言至于此,也不用他詳說,章盈便懂了他的意思。
她絞盡腦汁想找出一個合适的理由,解釋這番不得體的行徑,卻聽他繼續道:“二哥突遭橫禍,原該請章大人章夫人來府上與二嫂相見的,興許是太忙,禮數不周,我在這替父親母親給二嫂賠個不是。”
章盈聞言愣住,他一席話将所有的過錯都攬了過去,自然而然地化解了自己的窘境。她難免生出不少好感,“五弟言重了。是我有急事,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與母親見上一面。”
宋長晏輕答一聲,便讓譚齊開走。
車身一動,章盈右腿跟着晃了一下,還是不可避免地碰了身旁人。她悄然并攏腿,抓緊穩住身形。
黑暗隐去一切,包括她的局促,以及宋長晏的從容。
馬車很快便到了後門,正如昨夜鄭嬷嬷所言,府中的下人對宋長晏極為恭敬,搜查的語氣十分和緩。
“譚哥,車裏的可是五爺?”
章盈發慌,擔心侍衛要掀簾搜查。
宋長晏撚起一角,“是我,昨夜公務繁忙,現在才回來。”
侍衛賠笑道:“既是五爺,便不用查了,您趕緊回去歇着。”
宋長晏笑了笑,“你們也辛苦了,下值後去吃頓好的。”
他這廂話落,前頭的譚齊随即丢了一袋銀子出去,“五爺賞的,可別說出去。”
侍衛一手接過,臉上堆滿了笑:“多謝五爺!”
如此,馬車便順利進去,無人知曉裏面還藏有一人。
進了後院,宋長晏微低下頭,小聲道:“我的馬車不便去二哥的院子,不如二嫂就在這下?”
他說話時氣息拂過耳邊,章盈偏過頭,“好。”
她匆忙中不忘道一聲謝,手忙腳亂地下車回了清安院。
院門口,鄭嬷嬷正焦急等待着,看見她的身影,如釋重負地上前接迎,“娘子可算回來了,陳二剛才來院裏說,換值的人提前來了,還沒有等到你,擔心出事。”
進了屋,章盈總算松懈下來,苦着一張臉道:“嬷嬷,被人發現了。”
***
女子輕盈的身姿轉過院角,無意拂動邊上的海棠,樹梢悠蕩,半晌後才徐徐停息。
譚齊立在馬車旁低聲道:“主子,聽說公爺昨日便派人去周将軍府打聽過,現在府中這般警備,恐怕他也懷疑二爺的死和你有關。”
宋長晏收回視線,神情冷了下來,淡然道:“懷疑又如何,難不成他們真能查到我身上。”
“屬下是擔心夫人憂傷過度,做出對您不利的事。”
“有什麽好憂傷的。”他漫不經意道,“她不是還有一個兒子麽。”
譚齊噤聲,又聽他繼續問道:“宋衡院裏那個管事如今在哪兒?”
“城門口有人搜查,他現躲到了勾欄中,我們已經派人盯緊了,随時可以拿下。”
“先按兵不動,別讓他落到旁人手裏。”
譚齊應了一聲是,又問:“宋衡之死,恐怕也會損害宋章兩家的聯姻,我們可要從中推波助瀾?”
宋長晏微微搖首,不以為然道:“你太小看章泉那只老狐貍了,與前程相比,一個女兒的婚事又算得了什麽。”
“那不如···”
譚齊話語點到即止,意思卻再明顯不過。章盈作為章家的嫡女,如果在宋府出了什麽差錯,或傷或死,章泉總不會無動于衷。
宋長晏眼前浮現出方才那位二嫂的模樣,溫眸善顏,純良寬和,比他曾在獵場中獵捕的小鹿還要無辜無害。
可惜了,他的二哥沒那個福氣。
“不急。”他緩緩開口,語氣篤定:“她不會在宋家待很久。”
譚齊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主子說過的話向來都有把握,他毫不存疑。他又想到了什麽,問道:“那陳二可要處理掉?他似乎是章家的人。”
若不是他們暗中示意提前換崗,章盈沒準早已進府了。
“不必了。”宋長晏對其餘人興味索然,退回車中閉目倚在車壁上,臉上顯露出幾分倦色,意味不明道:“二嫂在這孑然無依,總要給她留個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