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三更的梆子響過,華掌櫃擱下棋子,贊許地看着對坐的人,“長進了。”
宋長晏目含笑意,道:“是舅舅手下留情,否則我不會贏。”
步步留有餘地,亦是給了敵人可趁之機。
華掌櫃冁然而笑,“臨機制勝,順勢而行,這便是長進。”
宋長晏左手收整棋子,邊道:“若連這個都做不到,我如何安然活到現在。”
華掌櫃眼神劃過他置于身側的右臂,緩下語氣道:“那一下打重了。”
宋長晏不以為意道:“做戲便要做足,騙得過自己,才能騙到旁人。”
西征兩載,他已然成熟銳進,氣度愈發沉穩。華掌櫃驚喜于他的蛻變,同時不禁茫然,将所有擔子都壓在他肩上,于他而言,當真是一件好事麽?
僅是一瞬,他迅疾打消了這個念頭。若非如此,宋長晏一輩子都會困于桎梏,蒙受欺騙,同他娘一樣。
他問道:“漕運的事,宋晉遠會答應麽?”
宋長晏擡眼篤定道:“就算他不答應,李文茵也會逼他答應。”
她就這麽一個親生兒子了,哪能眼睜睜看他痛失世子之位。
華掌櫃遽然想到白日存昌樓的情形,“今日同你一起的,就是章泉的女兒?”
宋長晏手一頓,“是。”
華掌櫃沉思片刻,繼而道:“章宋兩家的關系日益和緩,絕非好事,她不能留。你在府中不好出手,我派人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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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長晏凝眉斂眸,搖了搖頭,“她身後不僅是章家,還有程家,殺了她未必能全身而退。舅舅不必擔心,我會處理好。”
章盈的外祖父是三代朝臣,在上京的地位不比宋家章家低。她這條系着三家的繩子,只可緩緩抽去,不宜倏然繃斷。
華掌櫃只覺愈發看不穿外甥的心思了,雙眼直視他,沉聲問道:“長晏,她曾經救過你,你不會對她存有恻隐···”
“舅舅。”宋長晏打斷他的話,語調冷漠,俨然正色道:“你我都明白,情,是這世上最無用的東西。”
他的母親,可不就是前車之鑒。
***
華掌櫃緊咬着不松口,甚至隐有驚動官府的趨勢,宋晉遠無奈,只得插手解決了他提出的漕運之事。
而始作俑者宋允默,則被禁足在府,春闱前不得出門。
他是個閑不住的性子,困境得以弭除,心裏頭那些不安分便又冒了出來。府外出不去,閑來無事時便在府中四處游逛。
臨到除夕,後宅正是最忙的時候。
遲暮,章盈與大嫂商量完除夕夜宴事宜,回院時天上又飄起了柳絮大的雪。
路上滑,她們便走得慢了些,順道欣賞剛開的臘梅。幼時在家中私塾念書時,每到冬日,先生便常把‘冬梅孤傲不群’這樣的話挂在嘴邊,聽得多了,她也漸漸喜歡上了賞梅。
她覺得自己性子太軟,像春日裏不經風雪的花,合該學學這清傲的脾性。
許是瞧得太認真,她連身後有人靠近都不曾發現,被兀然響起的聲響吓了一跳。
“二嫂。”
熟悉的稱呼,卻不是她常聽到的嗓音。
章盈回過頭,不露痕跡地退後半步道:“三弟。”
宋允默望了一眼梅林,恍然道:“原來二嫂也喜歡臘梅。”
因為存昌樓之事,章盈對這位三弟心有不滿,口氣便也疏遠客套:“談不上喜歡,随便看看罷了。”
宋允默對她的冷淡視若無睹,不加遮掩的目光盯着她姣好的面容,“上次二嫂出面相助,我還未來得及道謝,實在失禮。”
章盈抿着唇角,“都是五弟的功勞,三弟若想謝,就去謝他吧。”
她越發替五弟覺得不值,事情告一段落,她還未見過婆母三弟給他稱謝。
宋允默連道:“那是自然。”
被他這麽一攪興致,章盈不想在這久待,随口說了一句“還有事忙”便辭去了。
走遠後,碧桃在她耳邊小聲嘀咕道:“同樣都是國公府長大的,怎麽三爺和五爺相差這麽大,五爺彬彬有禮,而三爺···舉止未免太輕浮了些。”
那眼珠子都快粘在娘子身上了。
章盈輕聲叮囑道:“別瞎說。”
那道不懷好意的視線猶如還跟在背後,耳畔掠過一陣風,章盈警覺地回首,渾身僵滞。
碧桃随她停下腳步,扭頭循着望去,只見萬籁俱寂,梅林搖曳。
她滿臉疑惑道:“娘子,怎麽了?”
周遭仿佛更冷了,章盈朱唇微顫,握緊了碧桃的手,“沒什麽,我們快些回院吧。”
梅林後面那個高大的身影,她希望是自己看錯了,又或者,那只是府中普通的下人。
她快步往前走,隐隐聽到踏在雪地上窣窣的腳步聲不止。碧桃也好似感覺到,壓低嗓子道:“娘子,是不是有人跟着我們?”
章盈沒說話,只加快了步子。
匆忙間,連迎面而來的人都未留意。
“二嫂?”
長廊下,宋長晏長身玉立,訝異地看着奔逃似的主仆二人。
章盈驀地止步,微揚起臉望着他,“五弟,你,你回來了。”
年下夜宴多,多數時候他都回得晚。
宋長晏走下石階,端量着她不自在的神情,詢問道:“二嫂這是怎麽了?”
他穿着單薄的窄袖便服,貼身的衣飾勾勒出修長挺拔的身形,與章盈裹得緊實的披風截然相反。
不知怎的,見到他,章盈瞬時安心許多。
碧桃在一旁道:“五爺,方才有人···”
話說了一半,章盈攥緊她的手,示意她住嘴。
那名惡徒的事,可以告訴五弟麽?
以他的為人,或許會幫自己查出是誰,可屆時府中其餘人應當也會知曉。這等有損女子清譽之事,公爹和婆母知道了,又會如何看待她?看待章家?
她猶豫良久,最終還是咬唇道:“沒事,天黑了,想早些回去。”
宋長晏不再追問,讓開了道:“二嫂路上小心。”
待她們身影隐沒于黑夜後,他才偏頭望了一眼黑蒙蒙的梅林。
他的二嫂雖然純良坦然,但到底還是對他有所戒備,不算毫無保留。
***
夜裏,章盈又做起了那個夢。
夢中她回到了大婚那夜,她身着大紅婚服躺在床上,男子寬大的身軀覆在上方。
他時而溫柔時而粗魯地啃咬着她的唇,短促的氣息萦繞在她耳畔。
她知道這不是她的夫君,可他到底是誰?
她拼命地掙開一只手,扯開擋住視野的喜帕,想要看清他的臉。
睜眼那一霎,天亮了。
章盈摸了摸唇,确認那只是一場夢後,起身下了床。
她撐開窗,看着壓在枝頭簌簌的大雪。
除夕已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