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行駛了約莫一炷香,章盈才透披風看見了宋長晏口中的破廟。

受日月蠶食,這座廟宇僅剩一間破敗的屋子,自外看來,門窗搖曳,堪堪只能擋住風雨。

宋長晏勒馬停在樹底,将人連帶披風一同抱下馬,徑直走進屋後才放手。他将自己那件披風從她身上取下,仔細打量了她一圈,開口問道:“二嫂打濕了沒?”

除裙擺有些濕潤,章盈渾身幹爽,未受霖雨侵襲。反觀宋長晏,他臉上滴着水,銀輝色的外衫濕了大半,處境比她槽得多。

想到這都是因為她,她心底難免生出些愧疚。

“沒有。”她微微搖頭,擡手将身上尚幹淨的披風解下,“這還是幹的,你趕快披上,當心着涼。”

“不必。”宋長晏推辭一句,轉身瞧了一眼屋外陰沉沉的天,蹙眉道:“恐怕這雨一時半刻停不下來,我去找些木柴生堆火,興許今夜就要歇在此處。”

聞言,章盈神情一頓。

在這兒過夜?

撇開簡陋的境地不提,這只有一間屋,他們叔嫂二人豈不是要共處一室度夜。即便知道五弟是個正人君子,她仍是心裏打鼓。

自古男女大防,七歲開始便不同席。适才與他同乘一騎已屬不得已之行,若真要孤男寡女通宿,被人知道了于她,于五弟都不是好事。

她心中默默祈禱,盼着天黑前能雨散雲收,他們還來得及回去,或是前往慈恩寺留宿。

她這廂天人交戰時,宋長晏已經動身在四周尋找可生火的幹柴。屋內有尊半毀的佛像,旁邊的地上倒着用來放置貢品香燭的木架。他走過去,大手在上面摧折幾下,木架便松散開來。

章盈抛開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忙上前幫手,“五弟,我來幫你。”

到處都是灰,宋長晏雙手髒污,果斷推卻道:“二嫂先歇息片刻,我很快就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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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他動作利落,自己搭手反而添亂。章盈作罷,轉身收拾起了屋子。

方寸的破陋之所,也實在沒什麽可歸整的。她掃開了地上的枯草疊做兩團,以便他們坐下歇腳,做完便不自在地站在一旁。

到底是在外征戰過幾年的,宋長晏生火技藝娴熟,那張猶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俊容,此時正神情專注,做着最粗俗的活。

待明亮的火舌騰起時,章盈才驚覺已經端詳了他許久。她遮掩地将目光移向別處,只聽着外面的雨聲淅淅飒飒。

“好了,二嫂先坐下暖暖身子。”宋長晏蹲在地上,擡頭對她道:“我去外面看看馬。”

章盈垂眸看着火堆,“好。”

宋長晏起身走了出去,将馬拴在樹幹後便回到屋檐下,借着檐角注下的雨水淨手。而後他便留在外面,沒再進屋。

天一點點黑了下來,雨勢卻沒有消停的跡象。

章盈往火堆裏添了一點柴,視線望向屋外。

五弟背對着她坐在門口,好似也在等這一場雨停。他身上的衣物半幹,春寒料峭,不知會挨多少凍。

章盈已打消了離開的念頭,思忖少時,啓唇道:“五弟,外面風大,你進屋吧。”

此等境況下,能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已是難得,她還顧忌這些繁文缛節做什麽。總不能為了莫須有的禮法,讓他在外面過夜,自己獨享溫暖舒适。

宋長晏略微側過頭,回道:“不礙事,我在這将就一夜就是,二嫂你先睡。”

“這怎麽能将就。”章盈脫口便道。

這個天在府裏入睡時她尚且要添爐子,如今風雨交加,屋不蔽寒,他這樣過一夜定會感染風寒。

若是放在從前,她絕不敢信自己能說出這樣的話,可為寬心,她還是對五弟道:“左右這裏也沒有旁人,五弟不用擔憂,你我清白,便問心無愧。”

這話也像是對自己所說,她看不到他的臉,但能明顯地感受到,自己的臉在發熱。

宋長晏不再多言,似在猶豫,須臾,他出聲應下:“二嫂所言極是,是我拘禮了。”

他站起身,擡腳進屋後,反手關上了那扇聊勝于無的門,緩步走近。

許是他身軀太過高大,屋子陡然顯得逼仄起來。章盈挪了挪身子,騰出位置讓他坐下。

她将手裏烤幹的披風遞到他眼前,“已經幹了,你穿上吧。”

宋長晏并未接過,反是道:“我不怕冷,夜裏涼,二嫂用吧。”

章盈扯了扯自己身上那件,示意道:“我有的。”

說罷直接将披風放在了他懷裏。

餘溫穿透衣料,彙聚成一團暖意。宋長晏拿起披在肩上,随即也安靜地同她烤火。

四下悄寂,連雨聲都聽不見了。現下還早,不到入睡的時候,這樣幹坐着氣氛更為奇怪。章盈只得沒話找話道:“外面雨好像停了。”

“二嫂想這時候走?”宋長晏稍作驚訝,繼而神情遲疑,“天黑路滑,恐怕有些危險。”

章盈聽他誤解了自己的意思,連忙解釋道:“不是,只是覺得沒那麽冷了。”

宋長晏淡笑道:“二嫂好像很怕冷?”

“許是被家裏寵壞了,從前冬日裏一向都是暖爐不離手。”章盈擡頭看着他,“五弟又為何不怕冷?”

宋長晏語氣平和:“小時候就不怎麽烤火,後來去了西疆,習慣了那裏的嚴寒,便更不覺得這上京的冬日冷了。”

章盈頭一回聽他提及西疆,有些好奇道:“西疆比這還冷嗎?”

“嗯。那兒不是風沙便是雪,有很多戰士都凍死在了夜裏。”

說到最後,他語氣寂寥,章盈低聲道:“戍國佑民,他們都是英雄。”

“也有的不是。”宋長晏一改落寞的口氣,聲音不知不覺冷了下來,“數萬将士中,總會有那麽幾個畏怯懦弱,屈服求降,他們不配被稱為英雄。”

貪生畏死,本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在家國安危面前,個人性命太不值一提了。

章盈問道:“那他們最後怎麽了?”

宋長晏淡淡吐出兩個字:“死了。”

作為一軍之帥,他自然不喜歡逃兵。章盈回想起賀知意曾說過他冒死救人之事,開口道:“我想更多的都是英勇之士,我聽賀副将說過,你當時率領幾百士兵救下他們,這是常人做不到的。”

宋長晏偏頭望着她,笑道:“其實我當時也很怕,但是不得不那麽做。”

火光映在章盈臉上,她屈膝抱腿,滿是期待地等他的後文。

宋長晏徐徐道:“西戎人貪婪無厭,時常越過邊境,搶掠大邺百姓。可他們卻也勇猛善戰,交戰不足一年便打得我們潰不成軍。”

“他們熟知地形,善用兵法,或明或暗地殺害了我們不少戰士。那一次他們偷襲,大哥和幾乎軍營中所有的副将都被困,如果偷襲成功,大邺再無贏的勝算。”他直視她,接着道:“所以我不是英勇,只是為了被困的将士,為了西疆五城的所有百姓。”

章盈怔怔地說不出話,她不懂得什麽戰事兵法,可從他的只字片語中,仿佛親眼看到了當時的兇險。

上京離西疆太遠,明明同為大邺的國土,她安穩度日的同時,卻有人在刀光劍影,命在朝夕。

宋長晏盯着她的臉,舒展眉宇問道:“是不是與二嫂眼中的我不一樣?”

章盈抿唇淺笑:“不,為國為民,本就是毅勇之舉。”

宋長晏笑了笑,轉開話頭道:“那麽二嫂呢?”

章盈疑惑地看着他。

宋長晏道:“在二嫂心裏,可有後悔過?後悔嫁給了二哥?”

章盈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身為世家嫡女,出身優渥,本該有一段相配的良好姻緣,卻不料夫君橫死,婚事也成了別人口中的笑話。

寒風吹了進來,她抱緊雙腿,下巴擱在膝上,沉默少頃道:“也不算後悔。身在世家,我已經比很多人過得要好了,總不能什麽好事都占全,吃不得半點虧,凡事總是有舍有得的。”

她忽而又緩了語調:“況且我知道二郎他是個好人,只覺惋惜,不曾遺憾。”

宋長晏垂眼凝視着她,“二嫂了解二哥?”

章盈搖搖頭,“我與他也只見過一面。不過他與五弟如此交好,我想他也不會是個壞人。”

宋長晏眼神先是微微詫異,而後粲然的笑意散開,他贊許道:“二嫂說得對,二哥他的确是個好人。”

交談了這麽久,天徹底黑了下來。

章盈有了困意,不知不覺便趴在了枯草上睡着了。

在這間陌生破敝的屋中,她做了一個夢。

在宋府後院的假山後,她被人環抱在懷裏。她稍稍一反抗,那人便松開了手。她轉過身,這一次,完完整整地看清了他的臉。

她仰着臉,目光一寸寸掠過他的面容,張了張嘴,喚道:“五弟?”

五弟溫和地低頭看着她不說話,唇邊帶着盈盈笑意。

他臉上淌着濕痕,像是淋過雨一般,慢慢地朝她湊近。

她心中的恐懼蕩然無存,受到蠱惑一般,踮起腳迎上去,吻上了他下颌快要滴落的一滴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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