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章盈幾乎是一夜未眠,直到拂曉時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縱使入睡,夢中她也極不安穩,眉頭緊蹙,唇齒間不時洩出一兩聲夢呓。俄而,她攥緊了被角,倏然驚醒睜開了眼。
視線彙集到一處,聚在一張俊朗眷注的臉上。
宋長晏伸出手探向她的額頭,語氣溫柔道:“做噩夢了?流這麽多汗?”
章盈像是還未睡醒一般,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直至微涼的手背碰到臉頰,才驟然清明。她不露痕跡地偏了偏頭,坐起身含糊地應了一聲。
宋長晏收回手,目光掃過她身上的外衣,“怎麽睡覺連衣裳都沒換?難怪睡得不好了。”
章盈不是個善于隐藏心事的人,知曉他心思細膩,更是不敢看他。纖長的眼睫垂下,盯着被面道:“昨天管事送來了賬簿,連着堆了好些日子,夜裏就多看了會兒,睡得晚了。”
生怕他繼續追問下去,她又開口問道:“你今日怎麽得空來了?”
宋長晏道:“這兩日榮家的案子就要開審,恐怕都抽不出時間,我過來看一看你,待會兒就要去刑部了。”
“哦。”已到了開審的時候了,章盈聞言接着問他:“已經有結論了嗎?”
宋長晏含笑随口道:“這件案子其實是徐侯爺主理的,我不過是幫着處理一些雜事,具體如何我也不是很清楚。”
他話音一頓,臉上的笑意淡了下去,片刻後道:“盈盈,你是不是在擔心章大人?”
章盈搖了搖頭,“父親這麽在意這樁案子,我只是想知道當年他究竟有沒有錯判。”
宋長晏似是嘆了一口氣,“世上的冤假錯案數不可數,人非聖賢,章大人一時錯漏也是情理之中。”
這話的意思便是父親當真錯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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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複又出言解慰:“不過你放心,章大人也絕非刻意錯斷,就算案件推翻,他應當不會受罰的。”
“嗯。”章盈對這位父親早已失望至極,他若真是罪有應得,也沒什麽可惋惜的。但是阿娘和阿瑾不一樣,她回想起鄭嬷嬷蒼白的臉,盡力壓下酸澀的思緒問:“長晏,已經過了快十日了,你有阿娘她們的消息麽?她們可是已經到了揚州?”
宋長晏神情一如往常,自若地回道:“今早收到了消息,章夫人已經過了越陽,因為衢州近來匪患猖獗,所以只能繞路往南,恐怕要延遲幾日到揚州了。”
從他的言辭神态中,章盈找不出一絲破綻,仿佛昨夜發生的一切只是一場夢。她低聲道:“只要平安,晚幾日也無妨。”
宋長晏又陪她說了會話,見她興味索然,稍為歉疚道:“這段時間委屈你了,我答應你,最遲過了端陽,你就不用過這樣的日子了。”
朝晖投射入室,在他臉上鍍上一層暖黃的光影,面容柔和專注。
章盈腦中閃過無數個念頭,或許真如碧桃說的那樣,他是有苦衷的,騙自己也是迫不得已呢?
“好。”她輕聲答道,唇邊不經意地揚起一抹笑。
宋長晏神色舒緩,起身打算離開。
“長晏。”章盈出言叫住他,絞着手指遲疑地問:“你與刑部的人相熟嗎?”
宋長晏忖度片時道:“談不上很熟,算是有幾分交情。”
“那,那可以讓我去一趟大牢嗎?我想去見見宋允默。”
言罷,她幾乎快要屏住呼吸,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從容。
宋長晏眼底的詫異一閃而過,讓人不得捕捉一二。随即,他面不改色地回道:“他被判流放黔州,已經離開了上京。”
末了,他又問:“怎麽突然想見他?”
章盈将打好的腹稿應付道:“昨晚突然夢到了除夕那夜發生的事,我有些話想當面問問他。”她低頭氣餒道:“既然他不在上京,那就算了吧。”
頭頂靜默半晌,才傳來宋長晏平和的話音:“那你好好歇息,我先走了。”
出了門,宋長晏并未立即離去,而是去了前廳,召來了管事。
楊管事雖然四十出頭的年紀,可面對這位年輕的主子,愣是生出些許刀懸于頸的寒意,生怕自己做事有所纰漏,惹得他不悅。他小心敬慎問道:“老爺有何吩咐?”
宋長晏照舊問了他幾句章盈的近況,聽他一一答述過後,才沉聲問:“夫人最近有沒有見過外人?”
楊管事飛快地思索,繼而篤定道:“并無。小的按您的意思,這些天加強了府中的守衛,更不敢讓生人入內。夫人一直待在院裏,也不曾出門,應當沒見過旁人。”
宋長晏沉吟少時,按了按眉心道:“再多加些人手,晝夜不分地把守。”
“是。”楊管事應承,随後問:“那如果夫人要出去,小的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宋長晏剛要開口,忽而想到章盈怏怏不樂的臉,最後道:“多派些人寸步不離地跟着。”
“是。”
兩日後,碧桃一大早便去尋了楊管事,說娘子今日想出去一趟。
楊管事自是不敢怠慢,挑選了幾個身手好的護衛僞裝成小厮随行。
接連數日不曾出門,街上的場景似乎都有些不一樣了,比以往更熱鬧一些。
章盈好奇地問管事:“這是怎麽了?”
楊管事道:“盈娘子還不知道,今日城中各大酒樓吃飯都有優價,所以大家趕着出門搶實惠去了。”
章盈又問:“也不是什麽節氣,怎麽會優價?”
恰巧一位路人經過,聽到順口道:“據說是大東家華掌櫃的生辰,不愧是上京首富,出手如此闊綽!若不是很多人去聽審了,興許人還要多些。”
說完他急匆匆地往前走,随大流往酒樓走去。
章盈心中一動,“今日榮家的案子開審?”
楊管事回複:“是,娘子可也想去聽審?”
“不必了。”
章盈先是去了趟胭脂鋪,詢問了一番生意後,又帶着人前往東街集市,說想去逛逛花市。
集市上摩肩擦踵,稍不留意便分不清方向,更別提跟緊人了。章盈在碧桃耳邊低聲道:“碧桃,你放慢步子,下一個路口往右轉,引開跟着的人,我去見鄭嬷嬷。”
碧桃重重地點點頭,“娘子,你一定小心。”
章盈“嗯”了一聲,松開她的手,不着痕跡地往前擠進人群。
她今日刻意讓碧桃穿了身明豔的衣裳,自己則略衣着素雅,混跡人叢中極不顯眼。兜兜轉轉過幾條街,轉過一個巷口後,她迅速轉身進了一道門,再反手合上。屋裏漆黑一片,她背靠在門板上,聽着外面的動靜。
有嘈雜的腳步聲響起,停頓一陣後,再匆促離去。
胸腔遽動,她氣息急喘,猝爾聽見裏屋傳來聲響,明黃的燭光緩緩靠近。
她看清掌燈人,“啞奴!”
啞奴雙眼瞪大,臉上的戒備換做欣喜,咧開嘴笑了笑。
章盈走到他跟前,擡頭望着他:“鄭嬷嬷呢?她醒了嗎?”
啞奴點了點頭,指了指裏面。
章盈釋然地松了一口氣,“你帶我去見見她吧。”
她跟着啞奴走到裏屋,濃郁的藥草味彌漫鼻間。
狹小陰暗的屋子裏,鄭嬷嬷躺在床上,身上蓋了床破舊的被子。章盈眼眶一紅,喚道:“嬷嬷!”
鄭嬷嬷虛弱地半睜開眼,認出來人之後,頓時有了幾分精神,手撐着床板坐起身。許是用力太急,她咳嗽不已,“咳咳,娘子,咳,你真的來了!”
她醒來時,救她的這個小啞巴又比又寫地告訴她娘子要來時,她是有些不信的。這個啞奴哪能有這麽大的能耐,将消息告訴娘子?
章盈坐到床邊端量着她,雙眸滿是淚水,“你怎麽樣?傷要不要緊?”
鄭嬷嬷勉強笑道:“不打緊,我一把老骨頭,硬朗着呢。”
章盈一顆顆淚流了下來,“嬷嬷,阿娘呢?你們不是在一輛車上嗎?”
鄭嬷嬷先是一怔,然後眼神暗淡下來,蠟白的臉上挂了兩行淚,“怪,怪我沒用,沒有護住夫人。”
章盈腦中轟鳴,睖睜雙眼看着鄭嬷嬷,“阿娘,她怎麽了?”
鄭嬷嬷邊抹眼淚邊道:“那晚老爺派來的人窮追不已,天黑路滑,馬夫沒看清路,一頭滑下了懸崖···我醒來就已經在這兒了,聽啞奴說,夫人,夫人他們應當是被河水沖走了。”
章盈痛苦地嗚咽一聲,埋進了鄭嬷嬷的懷裏,放聲大哭起來。
鄭嬷嬷早已哭過太多次,抑制下悲恸,勸解她道:“娘子,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當務之急是趕快離開上京,去揚州懇請程老爺出手,幫忙尋找夫人的蹤跡。老天有眼,一定會讓她們平安無事的。”
章盈竭力止住淚,婆娑地問她:“嬷嬷,阿娘究竟為什麽要離開上京?”
鄭嬷嬷道:“夫人偶然知道了老爺對你做的事,很是憤怒,再加上宋五郎的身份,擔心您留在上京會有危險,便想帶着您一起離開。”
“宋長晏?”章盈眼尾挂着一滴淚,将落未落,“他是什麽身份?”
“铛铛铛!”
屋外響起了鑼鼓聲,像是敲碎清夢的警鐘。
章盈倏爾向外看去,隐約聽見有人吆喝道:“榮家洗清冤屈了!”
她臉上冰涼一片,擡頭一碰,指尖沾滿了淚。原以為哭了那麽久,淚早就幹了,沒想到不自覺間還是流了這麽多。
她豁然頓悟地笑了笑,原來是這樣。
情之所起的,從來都只有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