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俞深一推開門,陽光便争先搶後的跳到他面前來,空中飛舞着一豎一豎的灰塵,潔白的窗簾被吹得獵獵作響。

他順着腳尖的陽光往上看,映入眼簾的是一道清瘦的背影,瘦削的蝴蝶骨在藍白色的病服下凸起一小片弧度,整個身體輪廓都被鍍上了一層鎏金的光影。

栗色微卷的頭發潦草的紮了一個小辮子,翹得高高的,在陽光的照耀下反射出近乎金色的光芒,襯得後頸那一點裸露在外的皮膚白得都快融化了,像一塊暖融融的、生着清香的羊脂玉。

那是個光看背影,都吸引得人挪不開視線的少年。

俞深微微一怔,他見過的漂亮皮囊不在少數,但沒有一個像夏清清那樣,從身體線條裏都透出這種驚人的美麗。

他不由得将邁步的動作放得更輕了一些,害怕驚擾到這只警醒的蝴蝶,但呼吸卻不自覺的更重。

夏清清背對着門的方向,光是聽聲音,還以為是曲放回來了。

他在吃藥,手心裏紅紅綠綠的倒了一大把,和着水想要一次就全吞下去。

但水喝得太急,嗆住了,又咳嗽起來,白皙的臉頰頓時就憋得有些緋紅,被逼出了一些生理淚水,鑽石一樣點綴在淡藍色的眼睛裏,眼尾也紅紅的,說不出的招人。

他持續不斷的咳嗽,單薄的身體不住顫動,脆弱得好像被雨打的蝴蝶。

俞深瞳孔一縮,快步走了過去,大掌覆在夏清清的背上,一下一下的給他順着氣。

“咳、咳咳——”

背部恰到好處的力道倒是很快就起了作用,不再被嗆得難受,但沒來得及咽下去的藥尚且卡在喉嚨裏,被水化開之後苦得燒心,讓習慣了吃藥的夏清清也忍不住皺起眉頭。

俞深見狀,空着的那只手從西服兜裏掏出一顆糖,撕了包裝遞到夏清清面前。

粉紅色的,水蜜桃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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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清清眼睛一亮,就着遞過來的那只手湊過去,像小貓喝水一樣,用粉舌卷走軟糖,清甜濃郁的果香在口腔中爆開,很快就壓下舌根深處的酸苦。

俞深大概是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吃糖,不設防的,掌心就被舔了一下。

溫熱的鼻息噴在手心,帶來一絲若有似無的鈴蘭香氣,和殘留的水蜜桃味道混合在一起,仿佛能鑽進俞深的每一個毛孔裏。這股特別的氣味通過他的血管流進心髒,融化成世界上最甜蜜的糖果。

俞深覺得他和夏清清分吃了同一顆糖果,甜的牙都快掉了。

他偏過頭,漆黑的眼眸盯上夏清清。

少年口中含着軟糖,臉頰一側微微鼓起,正在專心的咀嚼着這顆糖果,并不知道自己的動作有多引人遐思。

俞深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唇瓣上,不免回想起了剛剛發生的事。

對方柔軟的薄唇與自己溫熱的手掌一觸即分,舔去糖果的同時,也在帶着薄繭的掌心留下了一點亮晶晶的痕跡。

很輕、很快的一下,帶着微微的濕潤,像是被用最柔軟的羽毛在心尖撓了一下,酥麻的電流在一瞬間就傳遍俞深全身。

他伸出去的那只手仍舊保持着原來的姿勢,指尖細微的顫動着,一時半會兒好像和大腦的控制中樞失去了聯系。

俞深垂下眼,目光沉沉的盯着掌心那點水痕,在陽光的反射下顯得晶瑩剔透,粗大的喉結滾了滾,莫名有些口幹舌燥。

……他有潔癖。

連幹淨的椅子,都克服不了心理上的反感,寧願站着也不願意坐上去。

但面對剛剛的那種情況,俞深後知後覺的發現,整個過程裏,他竟然沒有想到一丁點與潔癖相關的東西。

……他只是在想,少年的唇好軟,比他小時候吃過的棉花糖還要軟。

夏清清吃完糖,又喝了點水潤嗓。有了前車之鑒,他這次喝得很慢,像小貓用舌頭舔水那樣,一口一口的輕抿着。

他的薄唇上沾着水珠,像花瓣上結出來的露水一樣亮晶晶的,在陽光裏泛着碎鑽一樣的細閃。

俞深被閃得晃眼睛。

他收回手,清了清嗓子,聲音沒有刻意壓着,就已經沉到了底。

“好些了嗎?”

“謝謝哥哥——”

等一下——

喝水的動作瞬間頓住,夏清清保持着雙手捧着杯子的姿勢,緩慢的擡起頭,在看清楚出聲的人不是曲放後,沉默了幾秒。

既然現在這個開口關心自己的人不是二哥,那麽剛剛嗆水拍背、藥苦遞糖的人,也都不是咯?

他的腦海裏很快就浮現出剛剛吃糖時的一幕,将不太熟的長輩當做哥哥親近、湊到人手裏去吃糖——

夏清清幾乎是人生頭一次,淺嘗到了尴尬這種情緒。

他放下水杯,雙手垂放到兩側,扣緊了被單,乖巧且禮貌的喊:“俞叔叔。”

俞深低低的應了一聲。

高大矯健的男人站在夏清清面前,把燥熱的陽光擋得嚴嚴實實,将坐在病床上的單薄少年整個都籠罩進一片陰影之中。

或許是覺得這樣會帶給對方壓迫感,俞深主動往後退了幾步,幾番挑剔之下,選擇坐在了堆着被子的床尾。

随着俞深的退後,他身上那股沉實的、厚重的烏木味道也跟着減淡了許多。

這樣的味道讓夏清清回憶起了落水的那一天,他正是被俞深給救起的。

他那時意識雖然已經不太清醒了,但對方身上沾了水、而變得有些潮濕的烏木香味,卻一下一下的往鼻子裏鑽,與現在所嗅到的味道不謀而合。

俞深和夏燼生關系還不錯,但實際上,他和夏清清之間并不算太熟悉。

他高中畢業之後就出了國,之後好些年一直都在國外發展,是前些年回了趟國,機緣巧合之下,才最終決定将重心放在國內的。在那之後,與夏燼生的往來才逐漸變得頻繁。

所以,夏清清幾乎沒怎麽見過眼前這位事業有成、成熟穩重的長輩,對他的了解僅限于圈子裏時不時提到,以及從父親那裏聽來的只字片語。

就連在那個奇怪的夢裏,夏清清也只見過對方一次,還是在夢境的結尾,他簡單潦草的葬禮上。

作為俞家的接班人,華盛集團的一把手,俞深毋庸置疑,是站在食物鏈頂端的那一個。就連夏清清認為最優秀的父親,對這個人的評價也非常高,說俞深就像是一個富庶的國王,無論遇到什麽事,永遠都能張弛有度、游刃有餘。

但他在夢裏見到的俞深,渾身上下卻都包裹着濃濃的、揮散不去的悲傷。那雙漆黑的眼睛,裏面也盛滿了這世界上最無法化解的絕望。

男人落魄但并不狼狽,依舊是國王,但與夏燼生所說的不一樣,是一個失去了自己所有城池和領土的國王。

他對一旁的人說,他的愛人離世了。

夏清清沒聽說過俞深有愛人,無論是現實還是夢裏,都沒有過。這個人的潔身自好是出了名的,到這個年紀身邊也沒個人,很難想象他會為了誰露出那樣難過到了極點的表情。

難過到就連他這個夢裏夢外與對方毫不相關的人,都覺得心髒好像被一雙手用力揪着,來來回回扯着疼。

夏清清當時想,雖然不知道俞深的愛人是誰,但他應該很愛自己逝世的愛人。

他慢慢的回過神來,目光再一次看向俞深後,眼神中莫名多出一些憐憫。

……

俞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錯了,他總覺得夏清清對自己的态度從一開始的尴尬,到現在變得有些奇怪。

“生日宴上的事,我還沒有謝謝俞叔叔。”夏清清理清楚思緒後,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向對方表達感謝。

無論如何,哪怕夏缺并不是沖着要命來的,但當時義無反顧跳下水救自己的就是俞深。就算是說他欠對方一條命,這樣的說法也絕對不過分。

要是換成小說裏或者電視劇的情節,遇上這樣的情況,他要是個女孩子,之後的劇情肯定就是以身相許了。

“只是舉手之勞而已。我相信換做任何一個人在那裏,遇上這麽危險的情況,都會出手相助,你不用太放在心上。”

俞深态度和緩,并不像傳聞中所說的那樣,不太與人親近。

夏清清反倒覺得,與對方相處起來會很舒服——

他本來還以為,俞深會像其他不太熟悉的長輩那樣,張口就是那句熟悉的臺詞,和藹而慈祥的對自己說,

“喲這不是清清嗎,你小時候俞叔叔還抱過你呢。”

“怎麽,不記得叔叔啦?”

夏清清看了看俞深,又想到腦海裏剛剛那個畫面,忍不住笑了笑。

俞深的目光一直隐晦的落在少年身上,見他忽然翹着嘴角笑了起來,自己也無意識的勾了勾唇。

兩人正說着話,曲放推開門,咋咋呼呼的就進來了,手裏還抓着包牛奶:“清寶!牛奶熱好了!”

他一喊完,就看到了坐在病床上的男人,先是原地愣了幾秒,反應過來後,才手忙腳亂的放好牛奶,整個人都突然變老實了。

曲放慢吞吞的挪到了夏清清跟前,收起自己那不沉穩的樣子,有些拘謹的喊了一聲“俞二叔”。

很巧,俞深和夏燼生一樣,在家裏都排行第二。

所以像曲放這樣的小輩,見到人後一般都是叫二叔的,就連俞深的親侄子俞植,也都是叫二叔。

生意場上的人會尊敬的稱呼他俞先生,手底下那些求他辦事,或者替他辦事的人,則恭恭敬敬的叫一聲俞二爺。

只有夏清清不知道底細,管他叫俞叔叔。

他聲音好聽,溪水一樣清透澄澈,帶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喊人的時候聽起來都跟別人不一樣,落在人耳朵裏就是要更招人喜歡一些。

俞深自然也喜歡,尤其是對比起鬧騰的曲放來說。

“俞二叔怎麽有空來?我剛剛還在跟清清說,等他病好出院,我們就一起來你家登門致謝呢。”曲放笑道。

雖然在夏清清面前總顯得不太聰明,但他作為夏家的二少爺,如今娛樂圈裏最炙手可熱的三金影帝,拿出去無論在哪都排得上名號。

然而在俞深面前,卻還是得規規矩矩的。

再反觀夏清清,哪怕知道俞深是長輩,卻也一點都不拘謹,之前什麽樣,現在就還是什麽樣,撐着床板,雙腿晃蕩着玩。

俞深看向曲放,明明和病床上的少年一母同胞,長相上也有幾分相像,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兩個人實在相差甚遠。

他點點頭,淡淡道:“随時歡迎你們來玩。”

又聊了一會兒後,俞深起身:“我還有事,就不叨擾了。”

他确實忙,好不容易才抽出來的一點時間。

曲放跟上去:“我送您。”

俞深走出幾步後又停下,目光落在夏清清身上,頓了頓,叮囑道:“注意休息,祝你早日康複。”

“謝謝俞叔叔。”

從俞深的視角看過去,少年乖巧的坐在病床上,陽光下蔚藍色的眼睛就像是寧靜的一碧湖水。他笑起來時,兩頰會漾開兩只淡淡的梨渦,笑容禮貌而又疏離。

就好像,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他在意的人,也沒有什麽值得他留念的。

但越是這樣,俞深反而越是想要在他那雙清淺的眼睛裏,留下更多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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