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這是祁丹椹第一次來錦王府。
錦王府邸建築偏京都流行的厚重華麗建築,但游園回廊結合了江南的秀美典雅。讓厚重肅穆的建築,不至于那麽沉悶。讓金碧輝煌的院落,多了幾許江南畫意。
繞是如今冬至秋去,院落中多數草木凋零,讓人感受到的卻不是落木蕭瑟凄涼秋意,反而更直觀看到雕梁畫棟的精美、游廊湖泊的雅致。
只是衆人憑欄倚靠,卻無心欣賞精美建築。
易國公世子盧骁道:“欽天監與太常寺已經停止廢太子移陵事件,聖上下令以國士之禮厚葬海大學士,罷朝默哀三日。這态度很明顯,此事怕是就此終了。畢竟就算是聖上,也承擔不起史冊那寥寥幾筆。”
海大學士死谏,徹底激起了世家大族與學子們的憤怒。
無論如何,歷史會将此刻銘記,而嘉和帝不想承擔因私情逼死大儒兼老師之過錯。
如今只有聽從谏言,還能落得個“忠臣死谏,明君納之”的忠臣明君佳話。
盧骁是宣帆最好的朋友,少時便驚才絕豔,陪同太子一起長大。
如今他這麽說,就代表着這是宣帆的意思。
可見宣帆也對此束手無策,只能通知他們此事就此作罷。
諸幕僚一籌莫展,靜默不言。
“殿下,下官有話說。”祁丹椹裹着厚絨大氅,坐在湖畔欄杆處。
他看着朦胧霧氣中碧波蕩漾的湖面,以及比他那三進三出宅邸還要大上數倍的湖畔院落,靜靜聽着宣帆及其幾位幕僚的話,握着湯婆子,從始至終如同神隐般。
若非他出聲,衆人怕是都忽略角落裏還有個人。
宣瑛目光落到祁丹椹身上。
這幾日天氣極好,只是入夜時有些許冷,霧氣缭繞的湖邊亭內早已燒了銅爐,鋪了地暖,進來議事的幕僚都着秋季常服,有的甚至脫了外裳、遠離銅爐……
只有祁丹椹,穿着深色厚絨大氅,捧着個用舊的湯婆子,俨然一副過嚴冬的架勢。
祁丹椹漆黑眼眸如同深不見底的潭,讓人看不透。
銅爐裏的火光在他瞳孔裏跳躍,清冷嗓音沒有一點溫度:“殿下,海大學士用生命作為代價,激起千層浪,不過是他們付出足夠多的代價。只要我們也能拿出相應的籌碼,焉知聖上不會動搖?作為一個父親,倘若自己兒子的孤墳被人搗毀,曝屍荒野、屍骨不全、野獸啃噬,聖上他會怎麽想?”
他一言出,衆人唏噓,就連太子宣帆見慣爾虞我詐魑魅魍魉,也不由得露出震驚之色。
衆人眼神有驚,亦有懼。
此時此刻,祁丹椹坐在他們身邊,他們才知道這個人有多麽可怕。
不愧是能在不到弱冠之齡,就能輔佐四皇子對抗東宮的人。
任何君主都不會允許別人染指皇權,更何況是經過血腥宮廷洗禮,對權勢天下有着絕對掌控欲的嘉和帝。
世家幾次三番幹涉他的決定,早已讓他不滿。
若廢太子孤墳被毀壞,他必會懷疑到暴怒的學子與世家。
屆時,無論是面對那薄如蟬翼的父子親情,還是維護皇室顏面,他都極有可能将移陵之事推行下去。
他是帝王,要權衡局面。
如今是世家那方的籌碼多,他們壓上了海大學士的生命。
所以,祁丹椹的建議只是讓宣帆加注。
誰加的注大,天秤自會向誰傾斜。
當然,這只是一場豪賭。
賭的是帝王心。
倘若嘉和帝更在意世家之權、學子的民心,以及史冊中對其因私情,不尊國之法度,逼得大儒死谏等寥寥數筆的批判。
那麽就算他們将廢太子的骨灰揚了,嘉和帝也不會多看一眼。
不得不說,祁丹椹是天生的賭徒。
但凡讓他抓住一點機會,他就能一擲豪賭,将那微茫的贏率争取到最大。
無論贏與不贏,他都有賭上命的魄力。
他們終于明白為什麽祁丹椹一個貧農出生、無家族扶持、無師門幫助、又樹敵無數的人,能一路有驚無險走到現在。
有這樣的心性膽魄,就算給他扔到煉獄中,他依然能脫穎而出。
宣瑛臉色陰郁,目光如烈火般,仿佛要将祁丹椹焚燒殆盡。
他厲聲道:“本王不同意,別說只有五分的把握,就算有十足的把握,本王也絕不可能允許有人毀壞廢太子的屍骨。”
祁丹椹忽略宣瑛言語間威脅之意,道:“不過一副屍骨而已,人都死了,還怕什麽屍骨造辱?現如今,這是唯一能挑戰世家權威,讓先太子安葬皇陵的方法。七殿下不是向來運籌帷幄,不被任何事羁絆嗎?怎麽對着一副荒郊野外的骸骨如此婦人之仁?”
宣瑛不容拒絕道:“本王再如何涼薄,不折手段,也不會拿自己的親人當做牟利弄權的工具。畢竟本王不像少卿你,孤家寡人孑然一身,你有不折手段心狠手辣毫無顧忌的資本,本王沒有,皇兄也沒有,在場的諸位都沒有。”
他從前那般厭惡祁丹椹,原因之一就是祁丹椹心狠手辣、無所顧忌。
他是個天生的政客,能夠利用一切對他有利的因素。
此人無論是在朝堂,還是刑部辦案,沒有半點同理心,只要能達到目的,他什麽都會去做。
所以,他入京都五六年,沒有朋友,沒有家人,除了家裏兩個仆從,連條親近的狗都沒有。
祁丹椹抱着湯婆子,扶着欄杆站起身,并無被上司駁斥的羞憤,也無建議未被采納的失落。
他面無任何波瀾,卻聲聲都是控訴質問:“七殿下教訓的是,下官冷心冷肺,父喪母亡,孑然一身,着實體會不到殿下的心境,殿下宅心仁厚,兄友弟恭,我無親朋父母,亦無兄弟姐妹,當然一切以我為先。”
宣帆見氣氛焦灼,放下手中茶盞道:“此事是本宮考慮不周,本宮不希望你們因此傷了和氣。祁少卿,移陵之事是本宮與阿瑛的責任,你為此盡心盡力,本宮與阿瑛銘記在心。只是挖墳掘墓,毀壞二皇兄遺骸,雖是劍走偏鋒之法,但一針見血。可這件事,本宮與阿瑛是萬萬不能做的。”
祁丹椹行禮:“下官失言,太子殿下海涵。”
太子表明态度,他知道此事再無轉圜餘地,便妥協般道:“既然如此,不如就将先太子葬在那裏吧,晨鐘暮鼓,環境清幽,當個這般的孤魂野鬼也沒什麽不好……”
他目光穿過跳躍的火光,徑直看向宣瑛道:“畢竟,有些人想當孤魂野鬼都沒機會。”
宣帆安慰他道:“祁少卿,你只是盡一個臣子的本分,何須本宮海涵。”
他看了看衆人道:“天色不早了,最近一段時日,為了本宮與阿瑛的事,辛苦大家了。本宮今夜借錦王府設宴,諸位随本宮一起去用晚膳吧。”
衆人只得附和道:“殿下言重了。”
宴是好宴,衆人早已忘記不快,和樂融融飲酒作樂。
祁丹椹不勝酒力,幾杯酒下肚,頭腦昏沉。
他來到湖亭雅間,獨自坐在亭子欄杆處,冷風一吹,竟有幾分清明。
沒過一會兒,盧骁也腳步虛浮來到雅間醒酒。
看到祁丹椹,他微微一笑,坐在祁丹椹身邊道:“我還以為只有我不勝酒力,沒想到祁少卿也不行。昔日宮廷宴上從不曾見你飲酒,今日卻見你多飲了幾杯,怎麽?是有什麽煩心事嗎?”
祁丹椹像是聽到什麽笑話道:“盧世子說笑了,好酒好宴,貴人看重,青雲有路。對于我這樣的佃農之子而言,無異于飛上枝頭,還能有何煩心?”
盧骁拿起桌子上的魚食,投喂湖中錦鯉,道:“七殿下在行宮出生時,遭遇一場追殺。他孿生妹妹,大琅王朝唯一的公主,代替他被殺了。若非先太子營救及時,他怕是剛出生,就死了。”
湖中錦鯉甩尾,漣漪蕩開。
盧骁的話如同漣漪般,蕩在祁丹椹心頭:“因公主之死,容德妃娘娘逐漸消沉,失去了聖寵。在七殿下兩三歲時,她犯下了大錯,被聖上幽|閉陽春宮。再後來,容妃殁了。”
“因容妃生前寵冠後宮,樹敵無數,聖上為她頒布不少政令,得罪了無數朝臣。因此無任何妃嫔願意領養年幼的七皇子,也無任何朝臣願意為這位年幼的皇子說句話。那些妃嫔們将怒火轉嫁到稚子孩童身上,七殿下在那幽\\閉的宮門裏待了三年。是先太子巡查邊疆歸來,說動賢妃。賢妃才冒着得罪整個後宮與前朝官員的風險,将他帶回未央宮,撫養成人。”
他将一整盆魚食倒入湖中,因魚兒搶食激烈,噗咚咚的摔起一連串水珠,漣漪激蕩的更急更大,一圈圈的蕩開。
他的聲音也如同激烈漣漪般:“你想要掘墳挖墓曝屍荒野的人,救了他兩次。所以七殿下才會如此動怒,他并不是故意針對你。”
祁丹椹沉默良久,道:“下官知道了,請世子告訴太子殿下,下官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同七殿下傷和氣。畢竟也是下官不敬在先……”
盧骁錯愕,驚訝于祁丹椹的敏銳,竟然能猜到是太子派他來當說客的。
他并沒有表現出震驚,點頭:“好。”
錦王府丫鬟端來醒酒湯,盧骁像個知心兄長般,倒了一碗給祁丹椹:“今日你那般與七殿下争執,真的是想要借用先太子屍骨打壓世家嗎?”
祁丹椹醉眼迷離,暖閣的燭光碎成斑斑重影,理智讓他機械般回答道:“不然呢?我這種人若非不折手段向上爬,何來出頭之日?”
盧骁笑道:“你是想出頭,還是想找死?明知道七殿下不耐,你不僅不知收斂,還說他婦人之仁。你這樣當面非議過四殿下嗎?”
不等祁丹椹回答,他微笑:“想必是沒有的,否則在你出口時,你與四殿下那薄如蟬翼的主臣關系就破裂了。”
祁丹椹沒有否認。
盧骁繼續道:“我當時觀察你的神情,你十分懊悔、憤懑,仿佛不是在罵七殿下,而是在罵另外一個人。那個人是你自己吧,你曾因當斷不斷,讓親近之人受到傷害,你在七殿下身上,看到了曾經的自己。所以你才希望七殿下能果斷點,至少他還有五成的機會,讓先太子入皇陵。”
不知是喝了醒酒湯,還是吹了風。
祁丹椹一瞬清明,他目光如夜晚湖面寒冷的霧:“素聞盧世子才華橫溢,竟不知世子如此精通別人心理。只是可惜世子想多了,下官只是沒有眼力勁兒,何來以己度人?七殿下是七殿下,下官是下官,七殿下天之驕子,兄友弟恭。而在下出身低賤,孑然一身,下官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殿下身上看到自己,世子,您酒喝多了。天色太晚,下官該告退了。”
他站起身,推開湖畔暖閣的門。
門外,宣瑛立在璀璨暖燈下,四目相對,他靜靜看着他。
祁丹椹行禮道:“今日多謝殿下款待,現已夜深,下官先告退了。”
宣瑛點點頭:“嗯。”
擦肩而過時,宣瑛突然道:“如果是你,有五分的把握,你會去做嗎?”
祁丹椹不甚清明的腦子反應了好一會兒,半晌才道:“沒有把握的事情,下官也做過。殿下不願意去做,是因為先太子對殿下很重要,殿下只想賭贏,相對于五分的把握,殿下還有得選。下官更多的時候,是沒得選擇。”
他步下臺階,走入院中,空中飄起細小雪粒,如同浮光般罩在他身上。
他于燈火闌珊處回頭道:“殿下,不過是個皇陵而已,都晚了十三年了,先太子還在乎多等那麽一會兒嗎?更何況,下官想,比起被施舍般入皇陵,先太子更想堂堂正正的躺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