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一路長途跋涉,風雨不斷,日夜兼程,三人快馬加鞭趕在元宵節前抵達龔州。赈災的糧草醫藥大夫等行程較慢,還在後方慢慢行進。
無邊無際的白雪覆蓋着城池荒山,黑白交織雜糅的世界滿目瘡痍,來來往往的災民穿着破爛棉衣,滿臉死灰般絕望看着過往馬車,如同行屍走肉般。
到龔州府衙驿館時,正是元宵節。
贛州受災嚴重,贛州的官員、長吏,以及當地的富戶聽到朝廷派遣兩位皇子赈災的風聲,紛紛趕到龔州。因此,此刻為祁丹椹這一行人接風洗塵的是兩州長官,以及若幹官吏。
接風宴定在州府府衙,除了兩州官吏,還有一些當地有名望的家族富商。
這次雪災,他們的田地作物牛羊等幾乎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并且這次赈災籌糧也确實需要富商們的援手。所以龔州刺史将他們請來也無可厚非。
桌上并沒有什麽珍馐玉釀,反而極其粗糙的将肉與菜炒在一起,拼拼湊湊出了幾盤像樣的菜。
天寒地凍的,并沒有什麽新鮮蔬菜,因此州府将曬幹的菌菇、竹筍類、蕨菜等混合豬牛羊肉,焖炒端上桌。
若是以往,達官顯貴看都不會看一眼,可在餓殍遍地的龔州,湊出這些菜色也着實花費一番心力。
因此滿桌看上去雖簡陋,倒也有心。
滿座以兩位皇子為尊,坐在主座。祁丹椹跟着沾了點光,坐上座。
大琅王朝實行的是軍政分離,各州設刺史,統領各州官吏縣令管理各州內事物,又分別在邊防地區設置節度使。節度使官居二品,手握着軍權,管轄着所在地區的邊防、治安等。
龔州、贛州等都屬于南方地區,負責軍權的乃鎮南節度使梅仁。
兩位皇子坐上座,與祁丹椹方位相對正是鎮南節度使梅仁,祁丹椹的下方乃正三品的龔州刺史鐘鴻才,他是老節度使梅家老太爺的門生,向來與梅仁同氣連枝。
與鐘鴻才相對的乃贛州刺史成輝。
贛州地勢險要人口稀少,乃是下州,因此成輝官居次三品,饒是如此,那也是一方土皇帝。
因祁丹椹是龔州人,鐘鴻才席間頗有一番感慨,撫了撫花白胡須道:“祁少卿少時命途多舛,慘遭不幸,孑然一身,卻能年少高中,官居四品,是我龔州兒郎的楷模,龔州能有這樣的少年英才國之棟梁,乃龔州之幸、老夫之幸。”
祁丹椹跟着客套兩句:“刺史大人言重了,下官不過是承蒙皇恩,僥幸高中而已。”
鐘鴻才微笑着搖頭:“少卿不用如此妄自菲薄,聖上慧眼識珠,為朝堂招攬了多少人才,若非少卿有淩雲之才,怕也入不得聖上法眼。更何況,連狀元榜眼都外放,少卿卻能一直留在京都,可見聖上是很器重少卿大人的,否則也不會對少卿委以重任,前來南地赈災。”
他奉承了祁丹椹一番,套了近乎,終于轉到正規話題,壓低聲音道:“只是不知兩位皇子是如何打算的?”
祁丹椹眉目凝重搖頭道:“實不相瞞,下官也不知。下官得罪過七皇子,他怕是對下官極其不信任。至于六皇子,素來與下官無甚交集。就算有打算,也不會讓下官知曉。何況,他們怕是各有各的算盤。”
鐘鴻才微笑給祁丹椹斟酒,道:“明白、明白。”
鐘鴻才是個老狐貍,他并不是不知道祁丹椹在和稀泥,但這不妨礙他獲取信息。
在他看來,宣瑛被太子舉薦來赈災,六皇子橫插一腳,且兩位皇子各屬兩黨,怕都是為了搶功勞。
而祁丹椹那模棱兩可的話,不就正好證明了兩位皇子并非一心。
席開三杯酒,贛州刺史成輝舉杯敬了一圈,再回到席位。
他眼眸通紅,仿若多日的疲憊驚慌有了出口:“兩位殿下,這一個月遭災以來,下官是嘔心瀝血枕戈達旦,但依然看到無數百姓被凍死餓死。偶爾累極醒來,聽到的都是贛州今日逝去多少人……下官連做夢都聽到百姓痛罵下官無能,但下官只能堅持,現今贛州大面積遭災,連府衙都宿滿了重病的百姓,我們快堅持不下去了……如今看到兩位殿下來,下官就知道朝廷沒有放棄我們……”
宣瑛肅然道:“龔贛兩州是大琅的州府,百姓是大琅的百姓,朝廷不會放棄任何一寸土,任何一個人,必然會竭盡所能救治南地百姓。成大人愛民如子,本王敬佩。”
成輝擺擺手道:“下官是一方父母官,做這些是應該的,倒讓殿下笑話了。只是不知殿下,這次朝廷要撥多少糧草醫藥給贛州?贛州現今真的是山窮水盡,連下官也只能靠米水度日。”
他話落,在座的大部分官吏豪商都正襟危坐,豎起耳朵,生怕錯漏一個字。
宣瑛從容自若道:“既然大家都想知道,那本王也不瞞各位了,上一次朝廷征集半數義倉發往龔贛兩州,本也沒有多少存糧。本王這次帶來的糧醫藥等,加起來只有八千石,這還是西北大軍上半年的軍需。”
成輝錯愕:“這最多夠兩個州郡維持半月,這個嚴冬怕是過不去了……”
宣瑛知道成輝想說什麽。
嚴冬過去後,需要百姓整頓耕田、播種等,等到能有收成至少是四個月的事情。
更何況如今死傷那麽多人,大雪過後,天有回暖,屆時必定瘟疫四起,民不聊生,怕是連耕地的人都找不到了。
他站起身,倒了一杯酒,舉向官吏與富商道:“朝廷還在籌措糧草,大家也知道,去年天幹,地裏收成并不好。聽到龔贛兩州有災,朝廷趕在第一時間将大批糧草運往兩地。如今各有各的難處,還望大家能同舟共濟度過這危難……大家家裏若是有存糧,可以以糧抵稅,本王必上表朝廷,予以嘉獎。”
龔州富商李家家主道:“殿下心懷天下,我等欽佩不已,只是這次雪災來得實在是迅疾。我家的糧在災情最開始時,已經捐贈給府衙了,我的兒媳即将臨盆,想吃頓飽飯都沒有。”
龔州氏族王家家主愁眉不展:“是啊,殿下,如今兩郡造災,大雪封山又封路,我等家裏雖有些餘錢,但米糧比黃金還貴,真是一粒米一顆金。我家二弟與侄兒在府衙當差,他們曾想前往外地買糧,一袋銀子去,半袋米糧回,卻不想路遇土匪,九死一生。如今是有錢也買不了糧藥,還請殿下開開恩,想想辦法吧。我們真的是山窮水盡了……”
衆人七嘴八舌起來:“求殿下幫幫我們……”
“真的是無米下鍋了……”
見戲唱得差不多了,鐘鴻才勸和道:“大家稍安勿躁,聖上乃當世明君,絕不會棄我們于不顧。剛剛七殿下已經說了,朝廷有朝廷的難處,作為臣民,我們也要體諒一下君主。我相信兩位殿下心中自有成算,我們只需要照做就是了。大家想想法子,看看各家能不能籌措點糧草,能救一人是一人……”
衆人唉聲嘆氣,情緒并不如先前那般激烈,紛紛道:“我等盡量想想辦法!”
祁丹椹看着這些人有人唱白臉,有人唱黑臉,不置一詞。
這些人家裏有多少糧草他并不知道,但這些人心裏有多少算盤,他是一清二楚。
因為同時派來兩位皇子,且兩個皇子分屬兩黨,所以大部分人都以為兩個皇子是來搶功勞的。
赈災濟民若是做好了,便得一方民心。
怕是整個龔贛兩州都覺得宣瑜與宣瑛是來這裏争功的。
既是争功,那前提是能将災民安撫好。
現今兩地的官吏富商都說自己沒有糧草,朝廷也山窮水盡,那麽要立功,這兩位皇子便只能自掏腰包。
所以不管先前有多少糧草醫藥到了百姓手裏,都不重要。
重要的現在他們只需要拿出小部分糧草,将兩個皇子給打發了,往後的事情都跟他們沒關系。
說不定因為兩個皇子争搶功勞,他們還能獲取點小利呢。
宣瑛果如衆人預料的那般,道:“大家盡量籌措糧草,無論籌集多少,本王都會上報朝廷,來年按照份額,可以少交賦稅。鐘大人,這件事就交給你負責吧。”
鐘鴻才道:“是,這是下官的分內之事。下官已将各地的受災情況,草拟了兩份文書,分別送至兩位殿下的書房。”
宣瑛看了鐘鴻才一眼,心道,這老狐貍倒是兩方都不得罪。
他面色無波道:“辛苦了。既如此,祁少卿你待會兒來取了文書,去各方看看受災情況、百姓傷寒狀況。”
祁丹椹點頭道:“是。”
宣瑜放下筷子,看向祁丹椹,道:“本王正好也要去巡視受災情況,正好與祁少卿同行了。”
宣瑛心中咯噔一聲。
他從前覺得宣瑜陰沉果決,做事從不拖泥帶水,也從來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任何人在他眼裏都是利益符號,從無任何感情可言!
就連對待自己的親族母妃,他也是能毫不手軟的。
他無法想象宣瑜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樣的?
如今他算是看到了,簡直就像個可怕的狗皮膏藥,還是失了控的那種。
上次他在京都繁華酒樓都敢對祁丹椹下手,如今到了龔州,山高皇帝遠,還不是任由他為所欲為?
更何況發生重大災情的地方,必定是雜亂偏遠之地,若是祁丹椹跟他一起到了災地,他想對祁丹椹做點什麽,祁丹椹可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別看祁丹椹平時那般強勢,在朝堂上陰謀詭計手到拈來,腦子靈活早慧得不像個二十歲年輕人。可怕得連窮兇極惡的匪徒都聞風喪膽!
實際上,他就是個手無縛雞、柔弱不能自理的書生,力氣還不如女人大。
若他碰上個蠢貨,還能靠着聰明的腦子逃脫。
可他碰到的是宣瑜,一個極其聰明的變态。
他怎麽能讓他置于險境?
祁丹椹對他情深意重,盡管他不喜斷袖,也不能看他落入虎口,卻見死不救。
若祁丹椹真出什麽事兒,他一輩子也良心難安。
想到此處,他連忙道:“巡視災情是大事,本王也想看看百姓受災情況。就不麻煩六皇兄了,祁少卿同本王前去就行,正好本王有一些赈災事宜要同祁少卿商量。”
宣瑜擡眸冷冷看向宣瑛,“七皇弟還真是從小就喜歡與衆不同,一個災情三個人查看,七皇弟這是生怕本王無聊,給本王找點事情做嗎?”
眼下之意,他這個監察史要彈劾宣瑛。
他與宣瑛的不對付,是打娘胎裏就注定了。
容德妃奪走了他母妃的聖寵,他母妃沒少對容德妃下手。
後來容德妃去世,宣瑛被賢妃收養後,進入南書院讀書。當時明明是他課業第一,自從來了宣瑛,第一就成了并列第一。且宣瑛自幼便身體健全,長開後更是俊美逼人,奪走了所有的光環,他就成了陪襯。
以往別人看他是驚豔,自從與宣瑛站在一起後,驚豔就成了惋惜憐憫。
其他東西争一争無所謂,可祁丹椹不一樣。
宣瑛厭惡斷袖,他不會喜歡祁丹椹的。
可明明是他不喜歡的人,卻不允許他去争取,處處阻礙他,壞他好事,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宣瑛不懼威脅:“本王才是負責赈災的,六哥只是負責監察的,是監督本王與諸位官員的,六哥想要怎麽做,是六哥的事情,但六哥沒有任何權利質疑本王的決策。”
他擲地有聲警告道:“祁少卿是本王的下屬,本王要他做什麽,他就應該做什麽,六哥想彈劾就彈劾吧。”
祁丹椹見兩人争執不休,便道:“其實六殿下說得對,巡查災情确實不用三個人,既然兩位殿下都愛民如子,都想去巡視災情,不如兩位殿下一起去吧,下官去慰問前任欽差,以及整頓現有的糧草醫藥等……”
宣瑛想了想,道:“也好。”
只要不讓祁丹椹羊入虎口,他倒是不介意同宣瑜一起去查看災情。
宣瑜冷着臉不說話。
如果不能同祁丹椹一起去巡查災情,他是瘋了才會去那種又髒又亂的鬼地方。
在場的官吏看傻了眼,心中感慨:這兩位殿下果然是來争搶功勞的。
巡視災情必然要深入百姓,得民心者得天下!
有了民心所向,還怕沒有功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