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龔州城外別莊。

幽若燭光照亮一室黑暗,屋內人個個面色慘淡,有疲憊焦慮,也有惶恐不安。

龔州司馬王善道:“刺史大人,士族富商們拿糧草贖人,也不全是他們的錯。誰能想到祁丹椹如此奸險狡詐,乘着沒人将信送給那些心軟的老人婦人。再說誰家沒點積蓄,憑着每戶三四百多石糧草,也不足以作為我們貪墨糧草的證據。我們可以咬死是那些人自家的存糧。”

鐘鴻才建議士族豪商們同祁丹椹玩心理戰,結果各家後院失火。

他擔憂宣瑛與祁丹椹會從這些糧草上做文章。

可在王善看來,這些糧草都那樣,他們就算想拿糧草做文章,也得找出證據來。

鐘鴻才冷哼道:“誰家存糧都長得一個樣?”

王善這種靠着家族蔭庇得來的官,當然不知道百種糧百種樣。

他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王善争辯道:“糧食不都一樣?”

這話若是放到一般下級對上級,必被認為僭越。

但王善是前任節度使梅老太爺的女婿,現任節度使的小舅子,盡管鐘鴻才是梅老太爺得意門生,他也得時常讓着他。

鐘鴻才懶得同這位五谷不分的世家子弟争辯,連半個嘲諷的眼神都不屑于給,對衆人道:“這些糧草确實可以咬定是每家每戶的存糧,但據暗探來報,那些屍坑似有人查看的痕跡,那位染病死去的戶部欽差與其親随也被人問詢過……”

王善馬後炮道:“當初就說不要殺欽差,将他們拉下水就行,你們非要殺他們。”

贛州刺史成輝是個笑面虎,對誰都始終保持着微笑。

聽到王善的話,他笑容驟然收斂,與鐘鴻才同樣,展現了讀書取仕的學子對靠祖上庇蔭無才無德纨绔子的蔑視::“若是能拉下水?我們何必費盡周折取其性命?當日建議拉他們下水的乃是鐘大人,王大人可是半句話也沒說。”

王善氣得面紅耳赤:“那你們說現在可怎麽辦?”

成輝看向高座:“節度使大人,一切任憑大人吩咐。”

鎮南節度使梅仁望向鐘鴻才:“師兄,您怎麽看?”

一群人又看向鐘鴻才。

鐘鴻才凝眉思忖半晌道:“怕只怕那兩位不是來赈災的,而是太子殿下對他們有什麽交代。”

他話裏“赈災”兩字代表着“來收買人心”。

在他們看來,兩位皇子都到龔州來,就是為了收買人心,為了朝堂黨争。

梅仁不置可否,當今太子雖說才幹平平,不如廢太子,但他絕不是個軟柿子。

相反還是個熱愛滌濁蕩穢的棒槌。

他不如廢太子有才幹,也不如四皇子得聖心,更不如五皇子懂得韬光養晦,甚至不如六皇子、七皇子那般聰明算計、驚才絕豔……

但他恰恰中和了所有人的缺點。

他不如廢太子能幹,卻比廢太子更圓滑,懂得為儲君之道。

他不如四皇子得寵,卻比四皇子更懂得如何在波雲詭谲的朝堂紮根。

他不如五皇子那般會韬光養晦,但他做實事,得民心,民心所向,天下從之。

他不如六、七皇子聰明絕頂,驚才絕豔,但他會籠絡人心,讓人才為己用。

所有皇子中,他本該是最平庸最不起眼的那個,卻讓滿朝文武都挑不出什麽大錯。

若說他要對龔贛兩州幹點什麽,那可真是一點也不意外。

梅仁先前還納悶為何赈災要派出兩位皇子,只想着這兩皇子是過來争權争功勞的。

倘若太子一開始并不想争權争功勞,看不上南方這貧瘠的一畝三分地,那他派出宣瑛過來只有一個目的——清污除穢。

鐘鴻才眉頭蹙得更緊:“既然兩位皇子不是來赈災的,那肅王殿下又是為何而來?他來龔州好像只幹了一件事。”

梅仁:“何事?”

鐘鴻才:“打聽祁少卿的事兒,除此之外,就在驿館裏賞雪彈琴品茗溫酒。”

梅仁狐疑道:“祁少卿有什麽事兒?”

鐘鴻才神色淡淡:“都是些爛大街的事,他大概是想查清楚太子黨人員的底細吧,可惜祁少卿身世又不是什麽秘密,不就起于微末,家中無人嗎?他想知道的,我都已經告知了。”

梅仁:“既如此,別驚動他,暗中看好他就行了。至于另外兩位……”

鐘鴻才道:“在水雲鎮動手吧,那裏離龍虎山近,在龍虎山養了那麽多碩鼠,該是他們回報的時候了。”

=

啓程去贛州那日,雪停了。

若有若無的太陽挂在天邊,被厚重的雲層遮擋,微弱的光線在雪地裏折射出橘紅色的光!

宣瑛與祁丹椹這一路經過兩三個受災嚴重的縣,不少流民聽到有欽差大臣路過,會湧出來讨一口吃的。

所以祁丹椹與宣瑛經常将帶的糧食,分給那些缺衣少食的流民。

越往邊界偏僻之地,流民越來越多。

途徑水雲鎮時,狹窄的官道上被聞訊而至、湧上來的流民堵住了。

流民們個個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眼裏滿是對生的渴望與絕望。

人群裏不知誰高喊了聲“他們有糧……看,他們有糧……”

有人湧上來哄搶,護衛拿着刀将流民逼退。

互相僵持推搡間,一個糧袋破了,飽滿的、潤澤的米粒撒在泥濘雪地裏,流民如同吸食重度□□般抓起滿是泥濘的米粒往嘴裏塞……

看到糧食,人群徹底亂了。

所有流民一哄而上,護衛根本阻擋不了,他們以儆效尤抓了兩個人,甚至砍下作奸犯科的流民的腦袋,都無濟于事。

在這些餓得要死的人面前,生命根本不值一提。

從災情發生至今,他們見過太多死人了,甚至不少是靠着吃人肉活下來的。

他們眼裏沒有鋒芒淩厲染血長刀,只有近在咫尺的救命糧食。

馬兒被驚得嘶吼長鳴,馬車被推得東搖西晃,場面完全失控。

有人被踩踏在地,口吐鮮血,不一會兒屍體被踐踏進雪泥裏,最後與雪泥融為一體,成為血泥……

有人搶到了糧草被其他流民拿石頭砸死,之後糧草被奪走……

有人為了半個饅頭,當場鬻妻賣女……

祁丹椹有不好的預感。

他們從京都到龔州來時,路上有不少流民,亦有凍死骨,但數量沒有如此之衆,更不會窮兇極惡到此番地步。

無論哪裏的地方官員都會在有京官巡查時,做做面子功夫。

龔州的面子功夫做得尤其好,不僅攔截了流民,清理了屍體,怕是連半個匪盜都不曾出現……

他們待在龔州的那段時間,除了災地以及設置的粥棚,很少見到這麽多的災民,也不會有這麽大規模的哄搶,更不會有人完全不将朝廷放在眼裏,敢攔截皇子親王馬車。

原因只有一個——龔州官員不裝了,他們攤牌了。

他們如此有恃無恐的攤牌,是打算撕破臉皮了。

那就意味着他們暗中查探的事情,已經暴露。

他們查探的那些罪名若是坐實了,對龔贛兩州官員而言是抄家滅族的大罪,無論怎麽做都是死,那還不如徹底魚死網破搏一把。

他突然想到,宣瑜沒有啓程。

難道是被這些人留下了?

六皇子乃世家之首魏信的外孫,若是有了什麽閃失,世家不會放過他們,更何況,若是兩位皇子都出了閃失,他們怕是交不了差……

所以他們只能将宣瑜留下。

他想過這些人會動手,但沒想到動手這麽快。

敢謀殺當朝親王,龔州不光水深,膽兒也肥!

那這些流民也是事先安排好的吧?

這些流民中,隐藏着多少刺客呢?

祁丹椹看向宣瑛,宣瑛已朝着他的方向搭弓射箭。

錯愕間,唰的一聲響。

已經爬上他馬車壁的女人被一箭射了下去,那女人手裏握着把刀。

流民群裏發出喧鬧聲:“殺人了,他們殺女人了,他們不給我們吃的,還要殺了我們……”

不知哪兒的流民裏爆發出聲音:“殺貪官,是他們奪走了赈災糧,他們想活活餓死我們?殺了他們,我們就有糧食了,不然我們搶了糧草也得死,這樣耗着也得餓死……”

“殺了這些癟犢子貪官,娘的,俺的老婆孩子都餓死了,他們卻香車寶馬,現在連女人都不放過……殺了他們……”

“殺了他們就有吃的了。”

不少刺客僞裝成流民,這時本性暴露,紛紛抽出刀劍,朝着祁丹椹宣瑛殺來。

不一會兒,護衛被殺的七七八八。

這些刺客都是亡命之徒,下手快狠準,完全不給護衛反撲的機會。

唰——

唰唰——

不知哪兒冒出的利箭射向宣瑛祁丹椹。

宣瑛身手不凡,在皇室中堪稱佼佼者,又有王府親衛護衛,這幾只箭傷不到他們,靠近他們的刺客也被他們殺個幹淨。但祁丹椹身邊只有一個飛羽,以及若幹護衛。

在箭矢射過來時,飛羽揚刀砍斷幾支,眼見着一枚羽箭射向祁丹椹,他連忙将人撲倒,自己右臂卻中了兩枚羽箭。

那箭上淬了毒,飛羽的半只手臂瞬間被麻痹了。

為了防止毒性擴散,他扯下馬車簾幔,将右手綁的死死的。左手拿起刀,護在馬車前方,不讓刺客流民行進分毫。

刺客混在災民中,無法分辨清楚,因災民太多,前赴後繼去搶馬車上的東西,人群混亂無序。

飛羽機械的殺了一波又一波刺客,因毒素擴散而意識不清,漸漸脫力。

有刺客砍向他時,他意識逐漸混沌……

祁丹椹連忙将袖籠裏隐藏的暗器發射,刺客一命嗚呼。

他在這群人裏至少看到三路人的影子,看來要他們命的人還真不少。

飛羽受傷,如同風雨中飄搖的大船破了一個大洞。很快,祁丹椹身邊的護衛接二連三的倒下,最後只剩下兩三個人。

就在祁丹椹以為自己要交代在此處時,就在一個五大三粗的刺客拿着斧頭砍向他的右臂時……

宣瑛飛躍到他身邊,砍掉那人的手臂,鮮血濺了他一身。

他護衛着他,轉身殺了數十個刺客。

好像這些人殺不完似的,刀劍不停的揮轉,鮮血盡情的潑灑!

耳邊傳來刀劍刺破血肉的聲音,只聽到宣瑛高喝道:“開路。”

錦王府親衛聚集,将圍困他們的刺客全都殺了。

前方開辟了一條供馬車行走的路。

宣瑛咬牙一挽缰繩,一鞭子抽在馬屁股上,馬兒吃痛長鳴,嘶吼踐踏着屍體肉泥,沖出重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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