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火折子微弱的光照在祁丹椹的臉上,因高熱而泛紅的臉頰呈現出一種妖異的橘紅色。
他漆黑明亮眼眸望着洞內黑暗之處,像是看着黑茫茫的未來,又像是在看黑茫茫的過去。
像是一個在黑夜中踽踽獨行很久的人。
迷茫、冷漠,無動于衷……
須臾,他眼眸中的茫然冷漠消失不見,仿佛聽到一個什麽好笑的笑話似的,道:“我當年不過是個九歲的孩子,怎麽能殺死一千多個殺人不眨眼的匪寇?”
他面上表情不像作假,道:“殿下也太看得起下官了。”
宣瑛想想,道:“也是,哪家的孩子八九歲不是個只會打醬油的小蘿蔔頭?”
頓了頓,他仿佛想到什麽,道:“但聰慧早熟的也不是沒有,京都就有這麽一位。”
他賣了個關子,似乎相等祁丹椹問。
祁丹椹沒有問。
宣瑛瞪着他,琥珀色眸子在幽若火折子光下十分明亮。
祁丹椹只好從善如流道:“誰?”
宣瑛滿意祁丹椹的識時務,道:“是安昌侯府元夫人的嫡子。他四五歲便能文會詩,六七歲就可作賦通史,頗得他外祖父蘇泰之真傳。傳聞他寫得一手好字,假以時日必勝其父,他的父親安昌侯你也不陌生,當朝第一大書法家,大琅第一帖就是出自他手。你那狗爬的字,若是有那五歲孩子寫得好,也不至于只落得個探花的名次。”
越說他越唏噓:“當年本王被困在內宮,七歲才能學詩句騎射,但本王過目不忘,聰明至極,不到兩年就将落下的課業全補上了,課業策論武藝樣樣拔尖,成了諸皇子中的佼佼者。太傅少師教習們都誇本王聰明至極,堪比那位名揚京都的神童。本王本想将那位神童召進宮看看,卻不想他于半年前已經病故了,年僅八歲。”
祁丹椹笑道:“你看,他不還是沒活到九歲?慧極必傷,自古以來便是如此,當個蠢貨好好活着也沒什麽不好。我想,如果能夠重來一次,他倒是寧願蠢一點,命長一點。”
宣瑛一嗮,“可你也不是什麽蠢貨。”
祁丹椹輕笑一聲:“難得,你我明争暗鬥這麽久,還是第一次聽你誇我。”
宣瑛冷哼:“你身上也就這一個優點了。”
或許是太黑、太靜,這一簇小火苗照到的,只有那麽一小片地。
這小片地裏只有他們兩個人。
他們難得平心靜氣說出心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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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時分,祁丹椹高熱得更厲害,身體滾燙,像是有火在燒他。
可是他感受到的不是熱,而是冷。
那些火苗仿佛浸透了寒氣,燒得他四肢百骸都凍僵了。
他意識逐漸混沌,不知身處何地。
漫無邊際的都是這冷徹刺骨的火苗,這些熊熊大火本該有着灼熱的溫度,卻讓他無比的冷……
宣瑛是被祁丹椹凍得牙齒打顫兒聲驚醒的。
他連忙挪動到祁丹椹身邊,只見祁丹椹高熱燒得臉色緋紅,身體滾燙,但他整個人卻像如墜冰窖般凍得渾身顫抖。
他喊了幾聲,祁丹椹毫無回應,意識已經迷離。
他曾跟着宣帆去過西北軍營,那裏氣候嚴寒,一場惡戰之後,将士們的身體素質直線下降,若是遇到寒冷暴雨天氣,多數将士會高熱。
他們就如祁丹椹這般,明明燒得渾身滾燙,卻像骨血被冰封住。
據軍醫所說,這就是燒到極致,身體承受不住熱度,思維會下意識覺得自己很冷。
就像凍死的人,在臨死前會面露微笑脫衣服,覺得自己很熱一樣。
他知道再不給祁丹椹降溫,祁丹椹就算沒高熱病死,也得燒成個傻子。
幸好軍醫告訴過他降溫的方法。
他連忙撕下布條,捂着腹部傷口,支棱着身體,跑到洞口。
洞口藤蔓枝條上懸挂着不少冰棱,他用布條包裹着冰棱,拿了進來,一遍遍給祁丹椹擦拭着額頭、手臂、臉頰、胸口、腹部等……
冰棱接觸溫熱的身體很快化成水。
宣瑛只得用自己身上那髒污卻幹透的披風把水擦掉。
冰一會兒化沒了,他只得再次去洞口,弄了數根冰棱進來。
他要不停的擦,直到祁丹椹身體溫度降下來。
不知為何,此時此刻,他竟然害怕祁丹椹死了。
以往兩人在朝堂你死我活之時,他可不止一次希望這姓祁的某天一命嗚呼。
他甚至還付出行動,派了幾波刺客去刺殺祁丹椹。
他把生死看得很淡。
人生自古誰無死呢?
現在,他卻怕他死了。
可能是怕他死在這洞裏,會熏到他吧。
也可能是他若是死了,他一個人在這洞裏,得多無聊寂寞?
宣瑛反複折騰了大半夜。
天亮時分,祁丹椹身上的溫度終于降下來了。
他累得坐在祁丹椹旁邊,看着祁丹椹領口衣襟被扯|開,腰帶散|亂,露出不正常白裏透紅的皮膚,腦子裏突然閃過剛剛自己被冰棱凍得沒有知覺的手指,觸碰到滾燙細膩的身體……
那一瞬間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但絕不是厭惡……
他乍然驚愕,自己竟然沒有厭惡?也不犯惡心,更沒有出紅疹。
自己竟然對這個斷袖一點兒也不厭惡?
真是稀奇。
他再次看向祁丹椹,腦子裏多餘的信息被過濾掉。
祁丹椹衣衫淩亂,皮膚上被他用包裹着冰棱的布,擦拭出斑駁紅|痕,高熱退去,那些紅痕異常明顯,點綴在皮膚上,活像被誰淩|辱了一般……
還是絲毫不憐香惜玉的那種。
他腦子不受控的想,祁丹椹到悲畫扇找他那些閨中密友,一響貪歡後,他身上會留下那些痕跡嗎?
不,
不可能。
祁丹椹這人雖然長得不咋地,也沒什麽追求,但絕不是會任由別人擺布的人。
別看他瘦弱不經風吹,比京都那些千金嬌娘還像個玻璃花瓶,可他卻是個敢與鋼鐵硬碰硬的花瓶……
他對一切事物有着絕對的掌控力。
他只可能在別人身上留下痕跡。
這麽一想,他更煩悶了。
我怎麽這麽煩悶呢?
他想。
祁丹椹掌控誰,被誰掌控,管我什麽事兒呢?
他想。
目光又落在祁丹椹的身上,他終于知道自己為什麽煩悶了?
這姓祁的本來就對他有意思,他若是知道自己不厭其煩為他擦了半夜的身體,他誤會自己對他有意思怎麽辦?
或者他看到身上的痕跡,以為自己對他怎麽地了,賴上自己了怎麽辦?
亦或者他豁出去了,這孤男寡男,共處一洞,他幹脆乘着自己受傷,霸王硬上弓,生米煮成熟飯。之後再回到京都求父皇太子為他做主,那自己該怎麽辦?
這姓祁的怎麽能這麽煩人呢。
他郁悶的想。
等他醒過來,他就要同他說清楚,斷了他念想。
他憤懑的想。
他若是敢對他有非分之想,他就了結他的性命,以絕後患。
他決絕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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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丹椹的意識一直在游離,身體時而如火烹油煎,時而如冰刺霜凍。
眼前霧蒙蒙白茫茫的一片,意識仿佛被身體困住了。
他竭力想要睜開眼睛,以往只需要輕輕眨一下眼,就能輕易擡起的眼皮,此刻倒像是縫在一起一般,怎麽也睜不開。
睜開眼。
睜開眼。
他不斷地努力。
終于,他使了渾身解數,睜開了眼睛。
只是,他看到的不是黑漆漆的山洞,而是另一番景象。
眼前是個陰暗潮濕門窗緊閉的屋子,凄慘的月光透過窗棂照進來,将未曾點燈的屋子照得白慘慘一片。
屋子正中央有一張席子,席子上鋪着發黴辨不清顏色的被褥,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
一個髒污不堪的女人緊緊蜷縮成一團,頭發披散,裸|露在外的手腕處,仿佛被什麽咬了一般,潰爛生瘡流膿,鮮血淋漓,以不正常的弧度彎着。
她腳上拴着一條鐵鏈,鐵鏈只夠女人走到門口,無法觸碰到牆壁等任何地方。
屋子裏散發着排洩物漚爛的味道,那女人就坐在自己排洩物中,時而大哭,時而大笑,時而如見厲鬼般害怕,時而露出小孩子般純真笑顏……
兩個粗布衣衫送飯食的丫鬟捂着鼻子,将一盤鹹菜,一個饅頭,半碗苦澀難聞又帶着點異香的黑漆漆的藥物,扔在門口。
仿佛多呼吸一口這裏的空氣,都能讓她們折壽十年。
遠離這間穢臭難聞的屋子,矮個丫鬟嫌惡道:“你說她還會不會尋死了?”
高個丫鬟道:“她怕是連尋死是什麽都不知道,要我說,這人啊,還是看命,你看看她,昔日京中頂級貴女,還是大琅第一才女呢,昔日滿門榮耀,不論誰娶她,那都是高攀。還不是落得個瘋瘋癫癫的下場,連死都困難,你看看她那手,被她咬成什麽樣了,以為咬破了血管就能死,哪有這麽簡單,她連舌頭都咬斷了,都沒死成……”
随着兩人遠去,白森森的月光下,一個玉雕似的小男孩悄悄溜進院子裏。
他推開這扇緊閉的房門,沖着屋內喊了聲:“娘。”
回答他的只有女人又像哭又像笑,期間夾雜着吞咽什麽的聲音。
女人每次喝完藥後不再如往常那般瘋癫,會鎮定許多,腦子裏偶爾能記起些許片段。
她看着眼前消瘦的兒子,模模糊糊仿佛知曉對方是誰,眼淚無聲的滑落。
男孩擡起袖子給女人擦着眼淚,女人大張着嘴,露出半截斷了的舌頭,咿咿呀呀沖着他說着什麽。
男孩似乎聽懂了,她要他殺了她。
他眼裏蓄滿淚道:“父親答應過我,過幾日等你穩定了,就将你放出去。”
女人看着他,眼淚大顆大顆砸落。
她清醒片刻,卻很快逐漸失神。
她已經不清楚上一次清醒是什麽時候了。
滿是淚光的眸子裏盡是茫然、不舍、決絕……
突然,她打破那瓷碗,拿起瓷片,用盡她所有的力氣,插進自己喉嚨。
鮮血噴湧而出,潺潺往外冒。
碎瓷片并不鋒利,沒有割斷她的咽喉,但她已經疼到極致,渾身抽搐着看向自己的兒子,張着嘴,卻再也發不出一句咿咿呀呀之言。
男孩捂着女人的脖子,血順着指縫往出冒,溫熱粘稠。
他急紅了眼,連哭都忘記了,惶恐凄厲喊道:“娘,來人,快來人啊……”
院落雖偏僻,但有不少人看守。
不一會兒大夫被請來了,那大夫搖了搖頭,說已經割斷了喉管,回天乏術……
就這樣,男孩看着他娘在他懷裏,渾身抽搐痛苦不堪的邁向死亡。
血流了半柱香,她才解脫般咽了氣。
只留下痛苦的男孩捂着她的脖子,坐在母親鮮血彙集的淺灘上,悲慘哀嚎。
女人已經很多年都沒有再來他的夢裏。
此刻女人正站在他面前,脖子上潺潺往外冒着血,嘴無聲張着,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祁丹椹知道她在說什麽。
她瘋瘋癫癫少有清醒之時,好不容易有點意識,她無法面對這樣如蛆蟲野狗般的自己,所以她選擇了自殺。
可是她死不了,無論是她咬破自己手腕,還是咬斷舌頭,亦或是撞得頭破血流,她都求生無能……
很快,她的意識會逐漸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瘋癫的、更加殘破的自己。
她已經瘋癫很久了,喝了藥會清醒那麽一會兒,但有意識的時間越來越短。
她不知道還能不能清醒過來,其實瘋癫了也很好,人事不知……
可她無法接受自己餘生活得這般毫無尊嚴,所以她只能求助自己唯一的兒子——
她要他殺了她。
她要他給她一個痛快體面。
他沒有做到。
他看着自己的母親毫無尊嚴瘋瘋癫癫的活着。
他看着她在痛苦中血流盡才死去……
是他的懦弱無能、猶豫不決,才會讓她那般痛苦。
如果他早早殺了她,她就不會那般毫無尊嚴茍延殘喘活着。
如果他在她割斷自己喉嚨後,立刻補上一刀,她也就不會受盡苦痛才死去。
為什麽不夠果斷呢?
為什麽不夠狠絕呢?
為什麽要讓她那般痛苦?
為什麽……
其實盧骁看得很準,他确實因為不夠果斷讓自己親近之人遭受痛苦。
他一直努力忘記那一天,但那一天永遠那麽清晰。
眼前女人的身影逐漸淡了,與那白茫茫的一片融為一體。
祁丹椹追着喊了幾聲:“娘。”
追着追着,他眼前一陣恍惚,只覺得渾身疼痛,手腳都被綁住。
突然,肚子被人狠狠的踹了一腳,五髒六腑如被刀刮般疼痛。
他費力的睜開眼,只看到幾個兇神惡煞的魁梧男人拿着刀,刀槽處□□透血渣塞滿。自己躺倒在草木萋萋破爛不堪的院子中,蟲蛀腐朽的院門上上了鎖。
有人暴怒的拎起他,二十幾斤黑漆漆滿是濃重血腥氣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銳利刀鋒在他脖子上劃破一道血痕,那人怒不可遏道:“這麽長時間都沒把錢送來,怕是不會送來了。現在朝廷大面積的清繳追殺我們,要我說,直接殺了這個小子,省的自找麻煩。”
衆人不說話。
那人怒看向他,腥臭難聞的口水噴了他一臉,道:“小子,看來你爹就是要你死啊,我們從昭獄大牢裏逃出來,要的也不多,就是要點路費,對于你這種王侯公子還要少了,你老爹連這點錢都不願意出,死了也別找我們,直接去找你爹……你敢瞪我?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倒黴,一個王侯公子,怎麽就被發配到莊子上呢?”
說着,他就要動手。
有個人突然攔住他道:“你現在殺了他也沒用,到處都是追兵,帶着他,必要的時候還能當個擋箭牌。等回到龍虎山,你想殺他或者當奴隸,都行。”
另一個胡子拉碴的人,掩飾不住貪婪打量的目光,奸險邪惡笑道:“一等貴胄王侯的兒子給我們當奴隸,這不是天王老子的待遇嗎?你們好好看看這小子的容貌,細皮嫩肉的,等長大了還能當個女人給兄弟們玩玩……”
有人嗤道:“你有那癖好,別把人人想的跟你一樣,老子最厭惡你們這群愛玩帶把兒的。”
胡子拉碴的人回罵:“老子雖喜歡細皮嫩肉的小公子,至少不玩小孩。像你這種喪心病狂的,專門對小女孩下手……”
衆人哄堂大笑,氣氛活絡起來,可是這一張張臉在祁丹椹面前變得猙獰、扭曲、痛苦……
祁丹椹面前的場景又一次變了。
這次他不是魚肉,而是刀俎。
整個山寨裏都是屍體,橫七豎八的,鮮血彙聚成溪,泥土都被染成赤色的。沖天火光噼裏啪啦燃燒着,照亮了漆黑無一絲星光的夜……
有些受傷沒死透的人,在地上痛苦掙紮着,□□着……
幾個龍虎山當家的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中了離間計,現在鬥得兩敗俱傷,都是這個賊小孩搞的鬼。
他們或多或少都受了傷,喝了帶有迷藥的水酒,雖然連行走都麻煩,但對付一個被他們虐待得遍體是傷的小孩綽綽有餘。
當其中一人奮力論起板斧砍向祁丹椹時,他側身躲過,滿眼冷漠如看死人般看着這個人。
須臾,他從堆疊如山的酒瓶子中拿起一壇女兒紅,雙手舉起,重重一擲,正好砸中那人的要害。
砰的一聲響,水酒四濺,那人慘叫一聲,捂着裆|部,跪倒在地。
只聽到那九歲孩子聲如催命符,道:“你不是最喜歡小女孩嗎?應該很愛女兒紅吧,這些女兒紅都送你了。”
說着,他将幾壇女兒紅砸向那人。
那人被他砸得頭破血流,鮮血淋漓,渾身被酒淋得透徹,酒水滴滴答答從他身上滴落。
那人不甘示弱,撲向他,卻在撲向他的瞬間,被他扔了一個火折子。
火苗瞬間舔透那人身體,那人變成了個火球,痛苦的哀嚎着,凄慘的喊叫着,空氣中彌漫着皮肉燒焦的味道。
滿手鮮血殺人如麻的匪寇們倒吸一口冷氣。
饒是他們早已冷漠,見慣人的多種死法,手上更是有成千上百條人命,可還是第一次看到九歲孩童面不改色的活生生燒死一個人。
龍虎山的某個當家的開始求饒,也有人許諾給這孩子金錢地位,甚至提出讓他做大當家的……
這孩子置若罔聞,冷漠的撿起地上的刀,朝着他們走去。
衆人雖是強弩之末,但他們知道如果不殺了這個孩子,這小孩必然會殺了他們。
他看他們的眼神跟看砧板上的豬肉沒什麽分別。
冷漠、冰涼!
幸好對方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又遭受毒打身體虛弱的孩子,他們一起一定能殺了這個孩子。
鬧了兩天內讧的龍虎山衆當家的,心有靈犀的看了對方一眼,前所未有的團結起來。
這小孩似乎看透了他們意圖,不知為何嘆了口氣。
接下來,他直接抱起酒壇子砸向他們。
他們雖受重傷,但不至于被一個孩子砸中。
但這個孩子扔得太沒有準頭,把酒扔得滿屋子都是,他扔不動的,就直接将壇子砸破、推到,任由水酒流出來。
接着,他跑出大堂,取下門口的火把丢在那一堆水酒中,通天大火燒起。
在他們最後的餘光中,看到那孩子從容淡定的關上門并鎖死。
那一刻,他們才知道那孩子為何嘆氣。
他明明是想給他們痛快的,卻不想他們這些人選擇痛苦得被火活活燒死。
燒着了那大堂,小男孩如同夜間鬼魅般在龍虎山游蕩。
但凡有一個活口,他都上去補一刀。
這裏的人一個都不能活,都得去死……
他身體很累,傷口很痛,但他不能休息!
鏟草不除根,必定禍患無窮。
他要殺了他們……
全部都殺死!
都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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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丹椹高熱雖退了,但人尚在昏迷中,時不時說着什麽胡話,宣瑛聽不清楚。
但看對方緊皺的眉頭,痛苦的神色,想來也不是什麽好夢。
等到入夜時分,外面的雪停了,洞裏溫度又降了許多。
宣瑛知道祁丹椹怕冷畏寒,更怕他入夜又高熱起來,于是挪了過去,試探性将祁丹椹抱進懷裏。
入懷便是低熱的身體,像個溫暖的火爐。灼熱的氣息呼在他頸側,癢癢的,他忍不住撓了一下……
讓他奇怪的是,他并沒有心理上厭惡,也沒有生理上犯惡心,更沒有嚴重到起紅疹子。
懷裏的暖爐太舒服了,連日奔波的疲累困倦如狂風驟雨般席卷而來,失血過多身體虛弱也在摧毀着他的神經末梢,他快速陷入了沉睡中。
祁丹椹頭疼欲裂醒過來,就感覺有滾燙的什麽東西禁锢住自己。
他伸手推了推,按住了溫暖的胸膛,手掌心下是有節奏的心跳。
他突然驚醒過來。
自己可能在睡着時因寒冷,與宣瑛抱作一團取暖。
借着洞□□|進來的微弱天光,他看到自己衣襟半敞開,發絲淩亂,腰帶更是松松垮垮系着。手臂處、胸口處都有明顯紅痕……
意識混亂着,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身體除了非常沉重與被汗水浸透黏膩得難受,并無什麽不适。
宣瑛熟睡間,懷裏的什麽東西動了動。
他不滿的将那東西按進懷裏。
無意間,自己的腰腹間傷口被觸碰到,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氣,睡眼朦胧的琥珀色眸子漸漸清明起來。
暗淡光線下,他看到祁丹椹明亮漆黑的眼眸似乎看着他。
那衣襟半遮蓋着紅痕遍布的胸膛與鎖骨,淩亂發絲沾着枯枝幹葉,腰帶更是松松垮垮胡亂系着,極其普通的佩玉香囊被随手扔到了鳥屎腐爛的水窪低處……
這無論放到何處,都是孤男寡男野外茍|合的現場……
他腦子一熱,脫口而出道:“你聽我解釋。”
祁丹椹眸光看過來,宣瑛看到幾分哀怨委屈,他突然想到這人怕是要賴上自己,立刻道:“我是被迫的。”
祁丹椹:“……”
他寧願相信這些紅痕是宣瑛乘着他昏迷,打了他一頓,他也不相信宣瑛會被逼着,對他做點什麽。
宣瑛見祁丹椹不說話,仿佛無聲譴責他是個拔x無情的渣男。
顧不上那麽多,快速将事情的前因後果解釋了一遍,道:“當時情況緊急,本王只能這麽救你,你明白嗎?你的衣服确實難穿,本王盡力了。”
他其實有想幫祁丹椹好好把衣服穿好,收拾齊整的。
但他腰腹部有傷,不敢輕易拉扯到傷口,而祁丹椹雖然消瘦,但終究是個男人。
更何況這姓祁的穿得甚多,衣袍繁雜,光暗處系帶就有十多處,他要挪動昏迷的男人并将他收拾整齊,這絕不可能。
并且,他本身就是個從小有專人伺候衣食的天之驕子,能把自己衣服穿好就不錯了,還給別人穿衣服?
祁丹椹并非什麽黃花大閨女,沒有什麽不能觸碰的,他直接道:“謝殿下救命之恩,下官……”
宣瑛見祁丹椹滿懷感激看着自己,心中警鈴大作,暗道不好,立刻制止道:“本王不要你的報答。”
話本都這樣說的,英雄救美後,美人無以為報,必要以身相許。
雖然祁丹椹不是個美人,但他觊觎自己又不是一天兩天了。
對于姓祁的而言,自己不僅多次替他解圍,此番更是在身負重傷的情況下,不顧自己安危,為他降溫,為怕他再次風寒高熱,用身體為他取暖。
怎麽看,接下來就該暗生情愫,郎有情郎有意,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了……
看來必須同祁丹椹說個明白。
若是時間越久,只會讓他越陷越深。
他問道:“你身體怎麽樣?有沒有哪兒覺得不舒服?”
祁丹椹本想說的是“下官無以為報,就當欠你一個人情,來日必還。”,見宣瑛這般果斷拒絕,他心道宣瑛怕是厭惡斷袖,不想同自己有任何牽扯。
索性也不說了。
繼而宣瑛又這般關切問他,他只當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關懷,道:“下官無礙,殿下,您的傷如何了?”
宣瑛見祁丹椹這般關心自己,對自己這般情深義重,實在不想傷害他。
但現在不快刀斬亂麻,等他越陷越深,悔之晚矣。
便道:“這點傷不算什麽,本王有點事想同你說。”
祁丹椹點燃火折子,将剩下最後半只餅掰成兩半,遞給宣瑛一塊,道:“洗耳恭聽。”
宣瑛接過餅,腹中雖饑腸辘辘,但他并未沒什麽胃口。
将餅捏在手裏,盯着搖曳不停的火折子,緩緩道:“你知道我的母妃就是衆人口中的妖妃這件事嗎?”
祁丹椹揪着餅,小口小口吃着:“嗯,聽到一些傳聞。”
宣瑛神色平淡,仿佛不是在說自己的母妃,而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傳聞她容色傾國,父皇見到她就愛上了她,為了她,整個後宮兩年無寵,從此君王不早朝。也為了她,頒布些奇奇怪怪的政令,讓前朝的朝臣們苦不堪言,讓天下的百姓怨聲載道……所以民間就傳她是妖妃……”
祁丹椹聽到這裏,像是聽到什麽好聽的笑話。
唇畔溢出玩味的譏諷的笑容:“哪有什麽紅顏禍水,都是些男人甩鍋的借口。那些奇奇怪怪的政令,真的是為她頒布的嗎?還是只是一個幌子呢……”
涉及帝王家,他也不能置喙,便恰到好處閉了嘴。
宣瑛錯愕,這還是第一個有人為他母妃辯駁的。
他也着實想不通,他母妃一個容姿傾國傾城的絕色美人,有着帝王極致的寵愛,為何還不知足,要帝王為她頒布些奇奇怪怪的政令呢?
他也着實想不通,他的父皇并不是昏聩無能到為美色所惑誤國。
更何況他如果真的喜歡一個女人,又怎會讓她成為衆矢之的?
後來,他找到當時的政令,發現有些政令并無奇怪之處,甚至還是利國利民的良策,只不過犧牲了一部分人的利益,成全了另一群人的利益。
這個利益既得者,就是他的父皇。
他的父皇,利用他母妃當借口,頒布一些政令。
因為損害了某一大群人的利益,這個被推到風口浪尖上的女人,在誕下皇嗣的那天,遭遇到刺殺,害死了自己的女兒。
再後來,她就因犯錯被幽閉在陽春宮。
宣瑛跳過前因後果,直截了當道:“無論她是不是紅顏禍水,她都在那幽閉的宮廷裏,郁郁而終。在她薨逝後,後宮上下無人撫養本王。那時本王也不過才三四歲,剛剛記事的年紀。”
“乳母宮女太監見父皇似乎想不起來本王,又因在這個幽閉的陽春宮裏沒什麽前途,紛紛抱了別處高枝。他們的好主子不知許了他們什麽,他們想破腦袋虐待本王……”
祁丹椹沒想到這張揚乖戾的天之驕子,竟然還是棵地裏黃的小白菜。
宣瑛沒看到祁丹椹同情的眼神,道:“當然,本王是皇子,他們不敢明面上的揍我,只敢乘着本王下臺階推本王,看本王摔得頭破血流。或者大冬天的不給衣服穿,大夏季的用棉被捂着本王,克扣些飯食,日常言語辱罵本王……可他們不敢弄死本王,因為弄死皇子,無異于謀逆,罪應誅滅九族。”
祁丹椹知道宣瑛幼年過得并不好,但沒想到這般慘,比賣柴火的小女孩還慘。
太監宮女都敢欺負他,那其他的皇子嫔妃該怎麽對待這個稚子孩童呢?
他突然想到宣瑛憎惡四皇子,難不成四皇子就是那個時候欺辱過他?
宣瑛緩緩笑道:“其中有個老太監,他本身就是個斷袖,因缺少了點啥,心裏極其陰毒。酷愛虐待娈|童或小倌……”
祁丹椹露出古怪神色。
宣瑛立刻道:“想啥呢?本王是皇子,別說是那老太監,就算是父皇身邊的秉筆太監也不敢對皇子下手。”
祁丹椹揪着小餅,道:“殿下請繼續。”
宣瑛:“他雖不敢對本王下手,但他卻敢在寝殿裏當着本王的面,虐待那些無權無勢的小太監,他有個在淨身房當差的幹兒子,在有些男子被淨身前,他會狠狠的折辱虐待他們一番,滿足自己變态的癖好。”
“寝殿裏,一到晚上,到處都挂着男子合|歡圖,屋子裏滿是尿騷味與奇怪的味道,以及惡心的聲音……仿佛為了戲弄本王,他時常在本王出現的所有場所幹這些事……仿佛讓本王看着,就能讓他興奮似的……”
祁丹椹嘆了口氣:“那時,你幾歲?”
宣瑛:“五六歲吧,所以,本王就落下個見到斷袖就犯惡心,滿身起紅疹的毛病。自此也十分厭惡斷袖……”
說到這裏,他覺得話有些不妥。
斷袖也沒招惹到他,人家只是喜好不一樣而已。只是他自己的原因,導致他無法接受,他怎麽能一棒子打死一群人呢。
這不就相當于說他厭惡祁丹椹嗎?
他改口道:“不是那種厭惡,就是碰到會讓本王犯惡心,本王其實也能理解這一類人的。後來我二哥,也就是先太子,無意間撞破這些事,那個太監才被亂棍打死。”
“後來賢妃将本王帶回宮裏後,找過許多禦醫幫本王治病,那些禦醫說本王是心病,有心裏陰影,要麽讓時間淡漠掉,要麽自己努力克服,這麽些年過去了,本王雖然不再起紅疹,但觸碰到斷袖犯惡心的毛病一直沒好。”
說道這裏,他擲地有聲道:“本王想,本王這一生都不可能接受斷袖,也絕不會是個斷袖。”
祁丹椹知道宣瑛大概是在警告他,不要拿斷袖的東西惡心他,試探他的底線。
他雖不是好人,但絕不是喜歡揭別人傷疤的人。
以往他為了惡心宣瑛,故意僞裝斷袖惡心他,着實不該。
看在他與宣瑛共患難,宣瑛又在極度厭惡斷袖的情況,幫他用冰棱降溫,擁抱取暖,他也應當拿得起放得下。
他道:“抱歉,昔日之事,是下官之過。”
因高熱之後,嗓音變得喑啞,喉嚨裏總堵着些許痰,他說話時,哽咽了一下,像是哭腔似的。
而在宣瑛看來,就是——
他傷心了?
他難過了?
他哭泣了?
不知為何,這件事說開後,本該是十分輕松的一件事,可宣瑛心頭沉甸甸的,像是壓着泰山之石。
大概是他與祁丹椹從宿敵到患難,死裏逃生危難将至,他卻在這樣的時刻傷害了他,掐滅了他所有的希望。
自己真不是個東西。
但欺騙別人的感情,他更無法面對自己。
他不知道他母妃被欺騙了多少感情,認定他父皇一生摯愛于她,才會義無反顧的幫他父皇背鍋,乃至最後不得善終。
他絕不要做欺騙別人感情的人渣,盡管這個人是他昔日最痛恨的宿敵。
他咬了一口手中的餅,喝了口冰冷的雪水,悶悶道:“無妨。”
祁丹椹沒什麽胃口,本來巴掌大的餅,他就吃了一指頭寬一點,就吃不下去了。
想着這是他們最後一點口糧,便裝回油紙包裏。
宣瑛見狀,警鈴響了。
他不會是難過得食不下咽吧?
他不會想不開吧?
他不會拉着我一起殉情吧?
他注視着祁丹椹的一舉一動,怎麽看都覺得對方傷心難過、痛徹心扉、相思入骨、病入膏肓……
清了清嗓子,他連忙安慰道:“其實你有治世之才,當時如果不是你那一手雞爬的字,狀元無論如何都是你。你得向前看,不要總困在過去。有些噩夢醒了就好了,你別老是沉淪在裏面,沒事多去淩煙閣看看,你将來肯定也是其中的一個……”
淩煙閣上的名臣良将名垂千古流芳百代,受萬人敬仰,被著書立傳歌頌。
而那些耽溺于情愛的幹什麽了?
化蝶了、自挂東南枝了、自刎烏江了……
最終都成為市井茶餘飯後的談資。
他自認為自己安慰的不錯,只要祁丹椹好好專心仕途,就會少花點心思在情愛上,遲早會在這一場無望的愛情中走出來的。
他相信以祁丹椹之才,就算沒有入淩煙閣,成為萬古流芳的名臣,至少也是國之棟梁!
祁丹椹沒想到宣瑛會安慰他,為他鼓勁。
估計是自己高熱時說了什麽胡話,讓他聽到了。
可是他陷入的噩夢,怎麽可能醒了就好了?
這些噩夢,他不可能醒,也絕不會醒。
他失神片刻道:“謝謝,只是有些噩夢,怕是一生都不會醒……”
宣瑛:“……”
宣瑛:“…………”
他這意思是不是說,他要如同飛蛾撲火般,一生都停留在這無望的愛情裏?
他愛我愛的這麽深?
我究竟有什麽魅力讓他情深至此?
他無聲吶喊。